“抱歉……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云濯见春雪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忽然道。
她并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但是见着春雪，总忍不住多说几句。她不确定春雪会不会反感她说这么多。
“没有，我喜欢听呢。”春雪软软道。
她喜欢被人关心。
很久以前，她还在家中时，她是长女，下头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从明白事理起，她就知道她要坚强，要能干，不能成为爹娘的拖累。爹娘也知道她懂事，鲜少将关切的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虽然也想像弟妹那样软弱，因为丁点大的事便哭闹不休，让爹娘寸步不离地哄着她。可是偶尔见着爹娘投来的欣慰的笑意，她也会觉得，这样已经很好。
然而她没想到，家中遭了变故之后，第一个被抛弃的，竟然也是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终于愿意承认，不是她做得不够好，只是爹娘不够爱她。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想过要回去。她在宫中没有倚仗，所以从来不会掐尖要强，只默默地将所有的苦楚咽下，一心一意地跟着宫中的嬷嬷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
言辞甚少，又刻苦努力的人，在宫中总是受嬷嬷喜欢的。但她们待她，更多的是严厉。因为她们知道，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其实就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坟墓，谁松懈下来，谁就会丢了性命。
她深知嬷嬷们的好意，只想在这深宫中活得像个人，再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又不切实际的事，譬如曾经对弟妹深深的羡慕。
然而如今坐在云濯面前，听着她的话，春雪恍然惊觉，她幼时所缺失的，已经在云濯身上得到了弥补。
“您再和我多说些吧。我这时候正得宠，宫中娘娘们虽然眼红我，但是碍着皇上，并没有对我动手，只是都找人明里暗里试探了我的意思，想将我拉入她们的阵营。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答应，但是又害怕，如果不答应会被报复。”她迷惘而惶恐地说道，眼底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既因自己得宠而感到高兴，又因娘娘们的态度而感到无措。
然而在之前，她都没有表现出来。
云濯觉得是因为自己方才的嘱咐，让春雪意识到她说不定也能帮到她，这才打开了心扉。
云濯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给你建议，但是换成是我，在做出一个决定之前，我会问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为此我又该付出什么。清楚了这两件事，脚下的路即便难走，但也是对的。”
“所以在考虑要不要加入她们的时候，娘娘或许可以问一问自己，你和她们站在同一阵营里，能得到什么，而这能不能靠你个人的努力得到，为此你又会失去，亦或者付出什么。”
云濯先前嘱咐她的话，其实还是从当初的淑妃那里得来的心得体会。
淑妃喜欢她，常传话让她进宫，婆媳俩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话家常，偶尔就会说到她在宫中吃过的亏，上过的当。而这些祸事，大多起于自己宫里的人。
说到底还是那八个字，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然而春雪说的阵营问题，淑妃自己则是没有经历过的。她在潜邸时便跟在当时的太子身边了，后来太子做了皇帝，她又诞下了麟儿，便被封了淑妃。
所以云濯只能用自己来举例。
初入章鹿学宫时，她在考卷上写，权势富贵，乃人立身之本。然而只有清醒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守住这些来之不易的荣华。否则便是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累世富贵也只能是过眼云烟。
春雪笑了笑，云濯所言正是她心中所想。但她面上仍然扮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孺慕地看着云濯。
鲜少有人这样看着她，云濯不自在地偏过头，道：“不过是我一己之见，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旁人说什么，有什么并不是那么重要。”
“好。”春雪乖软应下。
云濯最后是在听雪轩用过晚膳才出的宫。
她走之后没多久，皇帝便来了。
在春雪之后，宫中还多了两位贵人，俱是世家之女，与春雪相比，她们更年轻，但却没有春雪的鲜活与娇俏。
皇帝喜欢到听雪轩来，当然也不仅仅是因为春雪的鲜活与娇俏，他更喜欢她的乖巧和本分。或许是出身低微，又吃过很多苦的缘故，春雪身上有种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清朴质感，像一块棉布，有柔软亲和的质地。
他年事已高，自然不会像毛头小子一般贪图女色，到听雪轩，想要的不过也就是一段静谧的时光。
春雪伺候了他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听闻皇上好书画之道，嫔妾新得了幅画，不知能否有幸请皇上评判品鉴？”
皇帝乐于在美人面前展示自己的风雅，挑眉道：“哦？不知爱妃得了一副怎样的画？”
画自然便是云濯从马车上取下来的那幅，春雪事先连看也不曾看过，她知道，云濯没理由，也不会害她的。
退一万步来讲，她知道的事情非常有限，云濯真要害她，定然是会在细微处下手，她根本防不胜防，还不如不妨。
她从宫女手中结果用绸带系住的画，纤纤素指翻飞片刻，绸带便被解开，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她一边在长条案上铺开卷轴，一边十分心虚地道：“其实嫔妾也不太清楚，嫔妾还没看过呢。”
随着画卷在长条案上缓缓铺开，其内情形也逐渐现于人前：竟然是一副故事图，清新淡雅的笔墨勾勒出人烟稀少的山村，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第二幅则又不同，数座宫阙连绵，有穿着白衣的男子穿行其中，或抚琴长啸，或手谈垂钓，怡然自得；到了第三幅，穿白衣的男子离开了宫阙，来到山村之中，与稚童相遇……
这张画卷一共有八幅图，画卷的末尾，用端正的楷书抄录了前人的一首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