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当家时仁厚，念在许多下人家中拮据，便定了规矩，到秋末时候，由管家支了银子去置办鸡鸭鱼肉，并一人一份二两银子，分发给府中下人，此为秋礼。
一是为了激励下人们好好做事，二也是为了减轻他们的生活压力，毕竟秋天一过，入冬之后便到年关，家家户户置办年货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三则是可以成全兰家仁善的好名声，可谓一石三鸟。
分秋礼在府中已经沿袭数十年，从兰仁谱记事起就有这么一回事，到如今已经成了府中大事，可容不得他惹乱子。
他淡淡笑了一声：“既是要分秋礼，那我再让他们做事倒是不太合适了。大家可都听见了？今日是你们的好日子，快些去老夫人院子里吧。我这里也不要人伺候了。”
被他匆匆忙忙叫过来的下人们，并不敢因为他这话便兴高采烈地往老夫人院子里去，反而愈发忐忑起来。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们长久伺候在公子身边，却是知晓他这副看起来温和儒雅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阴晴不定的性子。
上一瞬他或许还笑意吟吟地夸奖你，但下一瞬若你有哪点做得不够好没能如了他的意，他便会阴沉沉地教你受扒皮抽筋的酷刑。
兰仁谱重又看着他们：“这不仅是你们的好日子，也是老夫人开心的日子。都快过去吧，别让老夫人等久了，否则到时候我才是要罚你们！”
虽然是这般说着，但他眼里满意的神色却是未曾遮掩，很明显，这些下人们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他，尤其这还是在苏氏面前，更是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苏氏冷眼看着他作威作福，直到下人们听从他的话散去，她才拢了拢披风，温声道：“既是分秋礼，我也该过去主持场面，夫君好生歇着吧，雨落得这样大，纵是你作文之心刻苦，也该注意身体，好好保重才是。”
兰仁谱唇角牵出一抹笑：“这是自然，多谢夫人关心。时候也不早了，我就不耽误你的正事了。”
他看着她鬓发上的水迹，还有湿漉漉的裙角，眼神微动，却没有说话。
苏氏虽然是一副温柔似水的作态，但实则内心却也是早已经不耐烦，更无心关注他看到了什么心里又在想什么，只想赶快安抚了人好去老夫人的院子里。
但究竟还需要做做面子功夫，她上前两步为兰仁谱理了理衣襟：“夫君这是哪里的话？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纵有再多的事情，哪里又能比得上夫君重要？”
外人看他们是早就撕破了脸没有半分情谊可讲，但是身在其中的苏氏却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对兰仁谱甩脸子，尤其现在兰夫人尚且健在。
但是同样的，兰仁谱也忌惮着她。
她正想着事，茯苓却在这时去而复返，她撑着一把青伞，走到庭中，对苏氏道：“夫人，老夫人差奴婢来问您，怎么还没过去，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苏氏粲然一笑，对脸色明显不太好看的兰仁谱道：“看来我得去婆婆那里了。”
兰仁谱盯着茯苓，“嗯”了一声。
……
“雨势不小，谢大人回去的路可不好走。”
端王府里，蕊雪湖湖心一座小亭里，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盘腿对坐，不是谢玠与裴宴又是谁？
小亭四面原有素白的纱帐飘扬，这时候却因为被雨水沾湿而沉沉落在地上。
裴宴看着湖面上的涟漪，忽而笑道。
谢玠看着他：“路不好走无妨，能归去便好。王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宴点了点头：“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只是，谢大人与阿濯不是夫妻么？她怎么不来接你？”
“她不来接我才是最好，若是冒雨前来，反而教我心疼。”谢玠面上的笑意也没有淡下去过，始终浅浅盈在唇边，好似是天生的好脾气，“王爷或许觉得，她冒雨来接我才能证明什么，可与我而言，却是不需要。”
“是啊，你不需要。”裴宴也笑。
因为你从来没见过她赤忱而孤勇地爱人的模样。他想。
和谢玠浅薄的笑意不同，他的笑反而是带了几分真心的味道。
“王爷让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如果是的话，话您也说完了……”
裴宴叹了一口气：“谢大人何必如此着急？我今日请谢大人过来，当然不是只为了说这么两句话，我是认真的想和你谈一谈。你和阿濯不合适。”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总而言之，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她。谢大人身为陈郡谢氏长子，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又是大邺首辅，将来若是娶妻，想必也该是娶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知书达礼，端庄稳重的贤内助，可是阿濯却不是这样的女子。谢大人或许会因为一时新奇，对阿濯上心。但是一时新鲜终究不会长久，届时伤人伤己，便是追悔莫及了。”
裴宴抿了口茶，定定望着谢玠：“还望谢大人考虑清楚，趁你与她羁绊不深，早些断了才是正理，免得到头来误人误己，谢大人说是不是？”
他想清楚了，既然云濯不肯给他机会解除误会，那他便从谢玠身上下手，之前在京都时是他想岔，居然以为谢玠与云濯之间有什么，可正如他所言，没人能比他更清楚云濯的心思，既然这么久了云濯还没有和谢玠在一起，那么他们两人，必然便是不可能了。
因此裴宴看谢玠，便也就顺眼许多。
“她是什么样的女子？”谢玠沉默半晌，忽然抬眼问道。
裴宴怔愣住。
有时候他觉得她是春溪风，是破败花枝，是旧人情肠裁出新诗，是工笔画里哀艳长青。要拈来这世间所有奇绝的词句聚拢在一处，才堪能衬她三分。
但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小姑娘。
他沉吟许久，道：“博学多才，鲜活又热烈。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