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云濯想得差不多。她之前在金谷园时和裴菀音接触那会儿，就看出来了裴菀音外强中干地性子，因着出身际遇，她看起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但实则恐怕是宫中几位公主里最好欺负的那一个：
比她身份高的都有母亲护持，平素大小事宜俱能得母亲教养，而能在后宫中平平稳稳生了孩子的宫妃，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们亲自教养出来的公主，又哪里能是简单的人物？
比她身份低的，早早在宫中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滋味，或许没法像裴菀音那样过着风光的公主生活，但无疑她们知道，怎么样才能活得好。据云濯所知，宫中身份最低的两位公主，最后都过得很是不错。
也只有裴菀音，既尊贵无匹又可怜可叹；既身处泥沼处处都是虚伪算计，又难能可贵地保留着两分天真性情。
云濯叹了口气，低声教她：“公主这样的话日后莫再说了，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但你正经的表妹是昌国公府的三姑娘，我这样的身份，做不得数的。”
表姐表妹这样的话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被旁人听到了，难免要说她眼界短浅，堂堂公主，亲姨母是嫡妻，她却要叫一个庶出的姑娘做表妹。莫说是皇族，便是寻常人家里，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裴菀音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云濯抢了先，她神情柔和，全无方才对赵玉萤时的冷意：“这是规矩。您生在天家，吃穿用度，赏赐份例，都越不过这两个字。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它的威慑力，上至九五之尊，下至宫女太监，都被它所束缚。但是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束缚我们，而是为了让我们更自由。”
“自由？”裴菀音反问。云濯说得对，她从明白事理起，就知道她的言行举止，都是被框定在规矩里的，故此，她喜欢饮宴集会，喜欢放鹰纵马，可做这么多事，她从未有哪一刻，真正感到自由过。
云濯握了握她的手：“是的，自由。守了规矩，才能不被诟病地去做更多的事情。譬如你总说我是你的表妹，可以为我保驾护航，但是我们的身份有云泥之别，世人会觉得这是不合规矩的。因此我一旦出了什么事，哪怕你是因为知道我是清白的才站在我这边，世人也会攻讦你偏颇，是非不分。”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倘若你仅仅是待我亲厚，我惹了事端，你义无反顾地支持我，世人或许还会称颂你有情有义；甚至再假设一点，你一向看重我，但在人前总是待我冷淡，为人又素来光明磊落，秉公处事，哪怕我做的事实则是听了你的吩咐，这时候你要捞我出来，世人也只会坚定地觉得，我是无辜的。”
她声音清冷，又因为是在学堂里，顾忌着周遭人多口杂，故而压得很低。
但是在裴菀音听来，却觉得有一股不可言说的力量，坚定而力重千钧。她只觉得仿佛有一口洪钟远远在天地间荡开，震慑她的心魂。“我，我知晓了。”她也低低道。
正当裴菀音想向云濯保证自己以后会记得她说的话时，又听她道，“但我也愿你明白，有些规矩的存在，就是用来打破的。希望表姐既能有恪守规矩的智慧，也不失打破规矩的勇气。”
裴菀音猛地抬起头看她，这时候云濯却已经移开了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赵玉萤了。
方才见着赵玉萤，又听裴菀音说了她曾做过伴读之后，她便想起来了，这位赵姑娘，与她是有些缘分的——她是裴宴的表妹，前世两人遇着，她是该称呼她一声嫂嫂的。
前世，赵玉萤此人在京都也算是一桩传奇。她很有行动力，因为心慕首辅大人，因此还做了许多事情。绣荷包送护膝都不值一提，真正出圈的一件事是她趁着家中举办宴会时，在丫鬟去给谢玠的酒水里下了药，想要就着这天时地利，与他玉成好事。
谢玠是什么人，岂能被她算计了去？后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是谢玠使了力，让赵家将这个花了大力气养出来的高门贵女嫁给了一个行商之人。
在闺阁中日日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相伴的世家小姐，忽然就成了一介商妇，而她若是安分一些，凭借赵家的地位与一向疼爱她的淑妃的权势，原是可以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儿，继续过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
心理上的落差远远比现实身份带来的落差更大，再加上那商人喜色好赌，赵玉萤更不愿意待在他身边。赵家即便愿意时常接济赵玉萤一二，但也经不住她一个出阁的姑娘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孰料被爹娘劝了一通后，她竟对赵家生了恶，也不与赵家来往了。
商人原本看在赵家的面子上才对她多有容忍，谁知她居然一心要与赵家断了往来，如此一来，商人待她便轻慢起来，年轻鲜妍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往府上带，大把大把的银子流水一样地花出去，丝毫不在意她。
这样的日子很快将赵玉萤磋磨地消瘦而刻薄，后来云濯远远见过她一次，她穿戴得同普通民妇别无二致，当街对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破口大骂，骂到怒处甚至上手扇耳光，扯头发。
那时候她与裴宴坐在马车里，裴宴对她说，这是他嫡亲的表妹，从前心比天高，模样性情在一众世家女中极为出挑，想来无人料到如今她竟会活成这般模样。
想起这件事，云濯收回了目光。她那时候实在是极喜欢裴宴，觉得他什么都好，即便是他对自己的表妹的境遇丝毫没有同情之心，她也觉得这人活得清醒明白。现在想起来，他那时分明是已经展露了薄情寡恩的本性。
赵玉萤似乎对她的目光有所察觉，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云濯回应似的，勾了勾唇，却是对裴菀音道：“公主，无论你信不信，人生在世，一饮一啄，俱是有定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