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村口的大槐树下,有一条直通村外的小道,小道远处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村民牵着牛马年复一年的走进走出,小道越来越宽,道上的浮土也越来越实。
大槐树外半里的地方,就是二虎握着辰刀倒下的地方。
而现在则有一个穿着过年新衣的少年,手提柴刀立在那里。
身边就是被一片枯草,沾满冻干的血。
少年顶着西北拓枝岭刮过来的朔风,眯着眼望向远处,握刀的紧紧攥住,青筋暴起。
村长要带着大家走,他能够理解,但他不能放任自己对二虎哥死在自己怀里一事毫无举动。
即使明知九死一生,乃至十死无生。
长根心里想着,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什么,又似乎失去了什么。
闭上眼睛,仔细听着这一方天地间的种种声音,慢慢的静下心来。
朔风拂枯枝,草动卷鸟鸣,山涧传水声。
他很清楚,这是大概他最后一次去听这方世界了。
原来天地是这般多彩。
他就这么听着,直到听见远方传来细微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睁开眼,穿着新衣的少年看向远方。
山下与天接壤的地方,平地卷起一股烟尘,旋即便是数十骑踏着冬月里干硬的旷野疾驰而来的北邙骑兵。
长根突然想起来,老村长似乎交给过自己一首诗,诗不长,但自己没有好好的记住。
里面好像有一句,“提携玉龙为君死”。
今天不为君死,只为二虎报仇。
长根摇了摇头,这大概就是老爷爷说书时讲到的“义”吧。
远方数十骑呈箭型的三角而来,为首的骑士头戴裘帽,脸上覆盖的精钢鬼面,映上残雪泛着森森冷光。手中倒提着一把弯刀,胯下战马锦面皮鞍左挂弯弓,右边悬着两壶数十根白尾羽箭,随着战马的飞驰有规律的来回起伏。
环着马臀的镶钉皮带上,挂着四颗仍在滴着血的头颅,其中一级还裹有北辰边军特有的白色防寒覆额,只是早已被血泥染成暗红。
其余骑卒的马背上,大半都挂有头颅。
显然,他们是来屠戮村子换取军功的,以百姓首级充数,是除了军纪森严的北辰边军外所有军伍都有的陋习,北邙这样的马背民族更是尤为甚之。
距离长根还有两箭地时,为首的鬼面骑士看到了有人只身立在路中,便抬起未持刀的手,握拳做了一个停军的手势,身后的数十骑同时勒缰缓慢减速,最终停在了一箭半处。
鬼面骑士俯身前倾,仿佛要仔细看清拦路少年的面目,可不待他开口,拦路少年却先行说到:“北邙蛮子,安……安干在此放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结巴与颤抖。
可偏偏身子站的如枪般笔直,没有一丝退让的意味,一双眸子里的决绝异常坚定。
鬼面骑士很是惊讶,他完全没想到这样一个身不覆甲胄手不提军刀的半大孩子,竟然有只身一人拦下数十骑卒的勇气。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下令冲锋,而是饶有兴趣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什么人都敢拦我天邙当于骨都侯麾下黑羽骑的路?”
“北辰燕州荣家村长根,为报族兄二虎之仇而来!”提着柴刀的少年,学着听书时记住的话,大声自报家名。
自称是黑羽骑的骑卒长隐匿于鬼面之下的眼底,一闪而过极其罕见的惋惜,他想起了千余里外那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有一顶不大的帐篷,那里面有他心爱的女人,还有一个和自己同姓的孩子,年纪和眼前人不相上下。
那孩子也像眼前人一样,稚嫩而又骄傲。
旁人不闻的低低叹了口气,开口道:“你走吧,不杀你便是了。”
胯下军马用前蹄刨了刨冻干的地面,不耐烦的打着响鼻。
“杀人偿命,是祖宗传下来的道理,我一定要杀了你们这些北邙蛮子给二虎哥报仇!”
没人知道这个实则并无双亲的孤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大声说出这样毫不退让的话,明明双腿打颤,握着柴刀的手也在抖,但他喊出这句话后,身子更挺拔了几分,胸膛几乎要挺出新衣之外。
覆着鬼甲的骑士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弯刀正向扬起,双腿膝盖轻磕胯下战马,早已不耐烦的战马立即奔驰而前,只身独骑出阵,须臾之间便逼近到少年身前半丈处。
扬起弯刀,鬼面骑士便俯身砍向仓促提起柴刀的少年,然而本以为理所当然的刀刃入肉声,却被一声刀剑交击的轰鸣所替代。
人马掠过,覆有面甲的骑卒首领惊怒之下拨转马头,只看见刚刚拦路的半大少年此时早已扔掉了刀,蹲在地上蜷曲着瑟瑟发抖。
虽有血勇,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那一瞬的时候直面死亡。
在他身前,有一个佝偻着后背的老人,高举着一把老旧的横刀,刀刃最前微微弯曲,勾成一个弧度。
鬼面骑士看得清楚,那是他在战场上无时无刻不要提防着的致命杀器,北邙天骄骑士唯一死敌北辰边军人手一把的辰刀。
“什么人!”鬼面骑士大吼出声,这一次他是动了真怒。
“杀邙狗的人。”
看似持刀的老人轻描淡写,实则在替长根硬接下这连人带马大力扫过的一刀后,老人手腕双脚一阵酸麻,竟需暗自里大口喘息后才能开口。
“村长爷爷!”此时方才抬起头来的长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平日里只会读书的老村长替他拦下了这必杀的一刀。
“能拿起刀来已经很不错了,赶紧走,剩下的让我来。”老人并未回头,双眼紧紧盯住拨转马头又一次冲锋而至的鬼面骑士,调稳气息,迎着斜劈而来的刀锋斩出一刀。
“铮!”
又是一声响彻的刀剑轰鸣。
一人一骑相隔一箭背向而立。
老人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手中的老旧辰刀死死杵进土地,喉头一动,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融了眼前一块冬末残雪。
若不是为了护在身后的少年,老人完全可以侧身避过,并非一定要硬接下这两刀。
“爷!”
看到见血,长根慌忙丢下手中柴刀跑过去,想扶住老村长站起身来。
不曾想老人就这么半跪在地,握住了他伸来的手。
“向西南一直走,到刺史府前报我的名字,说要见叶将军,会有人带你进去的。”
“爷爷相信你是个好孩子,好好的,保护好乡亲们,别让我白白战死。”
老人脸上嘴角挂着血丝,带着慈祥的笑,粗糙的大手替少年抹去脸上不断滚落的大颗泪珠。
拄着刀柄颤颤微微的直起腰身,老人缓缓的从地里抽出刀来,平举向前,刀锋直指一箭半外的北邙数十黑羽骑。
“走!”老人直视前方,大声喝到。
深吸一口气,老人瞪圆双眼,对着那隶属于当于氏私兵的数十黑羽骑怒吼出声:
“北辰王沈大将军麾下旧部鲸尾营老军,文书夏修杰,死战!”
“杀!”
老人挥臂把刀锋向后甩去斜指地面,调息俯身,拔足冲锋。
几乎不发热的白日之下,老军提旧刀。
悲壮苍凉。
看着不远处独自冲锋的老人,两轮冲锋均未能杀敌的鬼面骑士本应早已气急败坏,此时却神色凝重,眼底甚至带有一丝赞许和钦佩。
“想不到竟有如此勇气。”
随即抬起手来,比出突阵的手势:“那便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话音落下,身后马侧挂有两壶黑羽长箭的数十骑几乎手上抽弓搭箭,旋即回弓入袋抽刀出鞘轻磕马肚一气呵成,几乎压着那阵黑色泼雨便冲了上去。
真正经历过燕云国战的老人心下清楚的紧,箭雨扑面而来时绝对不能躲闪,那样只能死的更快。因此老人把手中斜提的辰刀举到胸前,脚步越来越快,挥舞辰刀顶着那片黑雨冲了上去。
然而北邙精锐黑羽骑的战马速度更快,听到弓弦震动和弯刀出鞘声音的战马早已异常兴奋,配合主人将速度提到了最快,两向对冲,一箭半的距离说到便到。
堪堪惊险避过箭雨,当年的鲸尾营文书夏修杰侧身让过为首骑士的当头一刀,回身大力一刀斩断一条战马前腿,将马上之人摔的筋骨寸断。
可下一刻,他就被其余呼啸而至的黑羽骑团团围住,左突右闯而不得出。
最终,一切战马嘶鸣声、马蹄砸地声、刀剑相击声、人群呼喝声,都在一声短而响彻的利刃破体声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渐行渐远的稀碎马蹄。
已经逃远的少年朝着村口大榆树的方向双膝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
狠下心来,强忍着回去的冲动转身向村外继续奔去,殊不知死死咬住的牙根早已渗出血珠。
余家村村口大榆树前那条小路外的一片枯寂农田上,静静躺着一具尚有余温的老人尸首。
尸首死不瞑目,空洞的双眼直勾勾看向东南。
当年大将军辰王沈继尧走后,就葬在了方寸山之下。
辰州西北是燕州。
然而这场一对数十的拼杀,放在整座北邙春猎的战场上,几乎击不起半点水花,燕州拂柳院递到远在数百里外的北辰王府案头上的牒报里,也只有随着青居城驿站被破而短短捎带一句。
只是当时伯月从远飞而来的鹰隼爪上取下那份例行交给他过目的一式两份牒报时,却立刻从原本歪倒在中途换乘的马车车厢里的懒散姿态,坐的笔直。
打起罩在窗内的锦帘,叫来骑马伴行在车旁一身白裘裹银甲的陈繇。
“二哥,知道青居这个地方么?”
看着一脸肃穆的时伯月,习惯了他日常怠懒的陈繇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微微颔首:“燕州最北的城镇,三年前轮值的时候巡边路过。”
喊停马车,充当车夫实则是黑冰台三命却已踏进二命小半步数十年武夫的老者替他披上狐裘,时伯月走出车厢,侧身跨上羽衣白龙骑卒牵来的雪白战马,眯着眼看向驿路尽处若隐若现的连绵雪山。
“青居下面有个叫荣家村的的小村子,之前连我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那里的村长夏修杰,是鲸尾营老军,孤身迎战大半个黑羽骑百人队,力竭而死。”
“这还是我刚看了牒报才知道的。”
扭头看向和他并辔而立的北辰世子,陈繇突然看见他的嘴角挂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见过他。”
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时伯月打马而出,与此同时,十数道黑影在道旁瞬间闪没,紧随时伯月而去。
陈繇并未跟上,召来十位掌军校尉,简短吩咐一番,等到十人纷纷应喏散去后,这千名羽衣白龙骑就如同一人般停了下来,下马后从马鞍边的皮囊中取出干饼酱肉清水,默声吃了起来。
半柱细香的小打尖作罢,马力也得到了短暂休整,眼看时伯月并未回还,陈繇也不犹豫,径直下令全军加速前进,沿着驿路直奔燕州城而去。
一样在马背上伏低身子的陈繇,伸手向上拉了拉衬甲裹了羊毛的护颈,忽然想明白了世子殿下那丝笑容为何如此眼熟。
三日后,燕州州府,燕州城。
燕、雍、贝三州,自从北辰有了行政区化,便一直作为北邙自雪峰山南下后的首当其冲者,担起了物资转运与兵员输送等诸多任务,与向西的武威张家,向东的上阳蓟北辽东防线一同组成抵御北邙的防御体系,若不是此次北邙南下时机挑选的过于巧妙,加之不携牧民,兵力尽皆私军精锐,断不可能被攻破边关军镇后突入境内。
距燕州城还有十里,陈繇便先行帅军折回辰州,当然少不得时伯月的一封亲笔书信,毕竟在军纪森严的北辰,将帅私拥属兵乃是重罪,更不说是直属于北辰王的羽衣白龙骑了。即便是陈繇这样能够上殿共餐的亲近之臣,也当不住这样的罪名。
因此,时伯月不得不找点理由写给姨娘看,来替二哥把羽衣白龙带出来给自己壮门面这一回事摆平了。
送别陈繇,看着一千白袍白甲白马的骑军拥着那杆皂色血字的南字王旗渐渐远去,时伯月转过身来,搭着扮作车夫的老人手重新回到车厢里。
车轮震动,身旁看似稀疏的跟着十几骑的马车调转车头,缓缓驶向十里外燕州城面南的朱漆大门。
离城门还有一里余,望见正门外的阙楼,下面便是候在门外主路两侧排出阵列的北辰边军骑卒,数十骑全身被甲纵列排开,抽刀出鞘,刀锋朝上立在胸前,路东是两排燕州官吏,为首局中那人身着浅绯色五品文官袍,两捋髭须,矮矮胖胖,大腹便便。
等时伯月一行再走进些,那人便领着身后官员迎上前去,躬身行礼:“下官燕州长史窦建德,恭迎世子殿下。”
与此同时,所有列阵的北辰边军同时以刀击甲,刀身狠狠砸在左胸的护心之上,金铁轰鸣声震荡落雪的原野。
窦建德这边笑容可掬,弯腰躬身礼数无可挑剔,然而窗上蒙了皮裘御寒的马车里却没有丝毫动静,半晌才传来淡淡的一句“起来吧”。
“叶梦溪呢?”车内声音冷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与权力。
“回殿下,拓枝谷战事吃紧,太守此时正于前线指挥作战,实是抽身不得,还望殿下海涵。”
“殿内已设有为殿下洗尘接风的软脚饭,这是太守大人临行前特意叮嘱下官所备,还望殿下莅临。”
窦建德欠身回话,同时抬手虚引,只是一来车内之人并不开口,二来驾车之人微闭双眼揣手假寐,着实是让这前来迎驾的窦建德有些尴尬。
又是半晌,车厢里才响起声音,冰冷而又不耐:“不必,本世子乏了,直接去客房。”
窦建德一怔,但他也是在官场上混迹十余年的老人了,人情世故迎来送往之事早已捻熟于心,虽然没料到马车里的北辰世子会来这么一出,但也只是在原地怔了一下便回过神来,转身紧走两步跟上马车,牵过属吏手里的缰绳打马便是追了上去。
此时,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官场老人才特有的笑意。
“殿下莫急,下官替您驾前引路!”
方才和他同样愣在原地的一众官员此时皆若如梦初醒般,眼看世子车驾已经走远,竟不知道一时间该做些什么。
直起腰来,一群老少皆有的文武官员大眼瞪小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半天,直到相互之间确认了不再有吩咐时,方才不约而同的散开,或是独行,或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回到瓮城之内。
城内新搭出来遮寒的皮顶篷下,早已有恭候多时的下人婢女递上御寒的衣裘姜汤,搀着自家老爷走进点了红泥火炉的软轿里。
没人知道的是,方才将他们唬的噤若寒蝉的车内之人,此时已经把头躺在了车厢里塞了鸭绒的软垫之上,双手犹自揉搓着刚刚装腔作势后,明显是有些的僵了的脸颊。
等众人离去,仪仗的北辰骑军也列队归营而去,方才还满是人迹的燕州城门外,此时则只剩纷乱过后满地人行马踏的留痕。
整座早早封街的燕州南向正门外,只剩下单单的一个人,一言不发的站在方才接驾队列最末靠墙根的地方。
这人不过而立的年纪,一身北辰边军校尉的制式甲胄,别人都走了依旧立在原地的寒风之中动也不动,腰杆拔得笔挺,宛如一株经年落雪的苍松。
凑近来看,却发现遮在臂甲之下的双手早已攥的爆出青筋,头盔护眉下,看向城内主路尽出的眼里,竟是有七分尽是轻蔑与仇视。
他就这么站着,直到北地温吞的太阳缓缓升到头顶正上,吝啬的施舍出一点暖意时,他才踏出一步,缓缓向城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