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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万箭穿心

“钩子船长”死了。

他终于死了。不知高寿几何?命丧何时何地?他是我的童年噩梦之一。因为手。准确讲,是右手,整根食指断了,中指跟无名指,仅存半截。大拇指,小拇指,倒是完整,粗壮,坚硬,像装了一副铁钩,拗断小囡脖颈,轻轻松松。说来话长,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我爸爸从部队复员,分配到上海春申机械厂,做了老毛师傅的关门徒弟。粉碎“四人帮”后,部队战友小沈介绍,我爸爸认得了工农兵大学生小王,就是我妈妈。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爸爸跟我妈妈结婚,像生产汽车机械部件,拿我生产到社会主义社会。我妈妈十月怀胎,挺了大肚皮上班,感觉我要出来,紧急送到医院。我是提前造反,张牙舞爪,羊水破裂,我妈妈痛得昏天黑地,我爸爸尚一无所知,还在工厂上班,跟老毛师傅立了车床前,一道加工汽车模具。当日,春申厂出了一桩大事体,厂长要造职工浴室,挖开锅炉房隔壁空地,烂泥三尺深下,露出厚厚一摞瓷器碎片,好像死人骨头,泛出森森白光。老毛师傅推开众人,带了我爸爸一道,冲洗碎瓷片上泥垢,流水如小姑娘手指甲,慢慢交剥鸡蛋壳,剥出一汪天青色,弹眼落睛,有人讲是青花瓷。春申厂人头攒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传挖出一只古墓,青花瓷只是一道前菜,调味道的料酒,金山银山的陪葬品,三千斤重的楠木棺材,眼看要破土而出,困了棺材里的死人骨,不是皇帝钦赐的士大夫,就是腰缠万贯的沙船巨富,再不济也是本地土豪。潮潮翻翻的碎瓷片下,没觅着楠木棺材,倒是掘出一口青花瓷大瓮缸,竟有半个人高,半个人宽,像个身怀六甲的女同志,挺了大肚皮,就要分娩生产。我爸爸自然想起我妈妈来,预产期在几日后。汰去瓮缸表面淤泥,再用毛刷子清理,方才露出青花瓷本色,皆是枝繁叶茂花纹,深蓝色藤蔓缠绕,深蓝色睡莲婀娜,深蓝色马蹄莲徐徐开放,渗出巴格达的黎明,开罗的破晓,天方的夜谭。青花瓷大瓮缸,还有一副密封盖头,裹了黄泥跟熟石灰,像陈年绍兴花雕的酒坛子。老毛师傅取来捏凿,伍斤吼陆斤,要打开密封盖头,终归飘出一层气味,肉眼可见的粉尘,像蝴蝶扑上我爸爸面孔。味道先是寡淡,若有若无,牵丝攀藤,然后像冬天被头筒,焐了汤婆子,热水袋,春申厂一千多人,苏州河边十几家工厂,大自鸣钟几十条弄堂,普陀中学,江宁路小学,回民小学,长寿路第一到第五小学,沪西清真寺,玉佛寺,纺织医院,普陀区妇婴保健院,所有人统统闻着,浓烈,醇厚,甚嚣尘上,披霞戴彩,无孔不入,洋洋洒洒降下来。江宁路住了个南洋老华侨,多年后这样回忆:好像冬天里撒开胡椒种子,肉桂树在苏州河飘香,肉豆蔻在大自鸣钟开花,丁香烟丝一根根烧起来,回到马来群岛的香料季节,让人迷醉,痴狂,毕生不忘。老毛师傅抱了青花瓷大瓮缸说,铁榔头给我。我爸爸说,师傅,你要做啥?老毛师傅目露精光,魂灵头出窍,啥人都拦不牢了,手掌心喷了唾沫,夯起铁榔头,三十斤熟铁,把手三尺长,怒骂一声,辣块妈妈,两只手臂膊抡圆,力拔千钧,倒拔杨柳,一道金属反光,榔头飞起来,榔头落下去。我爸爸闭了眼乌珠,捂了两只耳朵,好像高射炮齐鸣,又像原子弹引爆,平地惊雷,赤地千里。春申厂鸦雀无声,集体中了邪,变成哑子,变成痴子。我爸爸睁开眼乌珠,只见青花瓷大瓮缸,好像饕餮吃剩的碎骨,青的白的,流淌遍地,平地却多了一对男女:一个少年郎,年方弱冠,黑发垂肩,骨架魁伟,赛过一块透明的冰;一个女娇娥,二八韶华,三千青丝,面带桃花,丰艳绝伦,更有玲珑之姿,赛过一匹极薄的绸。青花瓷大瓮缸里,竟装了两只白光光肉身,好似怀胎千年,孕育一对龙凤胎,又像腌咸菜,腌咸肉,不着一丝一缕,水晶剔透,相拥而坐,双臂缠绕双臂,双腿缠绵双腿,脚底心对了脚底心,额角头顶了额角头,十指跟十指交缠,胸脯跟胸脯相贴,腰肢跟腰肢相交,榫卯相接,天衣无缝,春种秋收,留待过年。这一对痴男怨女,不是瓷器,不是大理石,不是泥塑木雕,不是米开朗琪罗作品,而是真男真女,头发是真的,眉毛是真的,连眼睫毛都是真的,毛细血管,纤毫毕见,血肉之躯,袒胸露乳,却绝非春宫艳景,在场工人群众,更无一个有淫秽念头。可惜这人间奇观,只持续了一分钟,我爸爸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摒不牢,吐出一口湿气,带了活人胃里浊气,早饭的咸蛋黄味道,喷涌到这对男女胴体。白璧无瑕后背,弹出一道道冰裂纹,又像植物花纹生长,伤痕血丝蔓延,两张青春面孔,晕开一粒粒霉斑,愁容惨淡,白发三千丈,明镜秋霜。晴空万里,激起阵阵寒风,苏州河沉渣泛滥,带了沿线工厂化学味道,拂过男女肉身,像清明节焚烧锡箔冥钞,烧成一团团焦黑,剥落纷纷,天女散花,皮肤,肌肉,内脏灰飞烟灭,变成一万只黑蝴蝶翅膀,直上青天,欢宴,歌舞,翻云覆雨。遍地青花瓷碎片上,只剩两具白骨,依旧相拥而眠,骨头跟骨头交缠,手指骨节纵横交错,难分难解。两对头骨眼窝,幽深对视,又穿过彼此颅骨,盯了我爸爸的眼乌珠。老毛师傅哐当一声,掼倒在亲手挖的深坑内。这时光,我舅舅骑了脚踏车,风风火火,冲到春申厂,寻到我爸爸说,姐夫啊,你马上要当爸爸了,快跟我去医院。我爸爸莫知莫觉说,哪能会是今日。我舅舅说,阿姐早产啦。老毛师傅拍拍我爸爸说,徒弟快去,再过两日,我的外孙也要出世了。苏州河顺流而下五公里,黄浦区中心医院妇产科,我正好爬出母体,来到人世,浑身血淋嗒滴,助产士剪了脐带,称分量七斤二两。我爸爸迟到半个钟头,抱我入怀,眉开眼笑,我闻着他手指头上,飘散香料群岛气味,邪气迷人。我爸爸只请两天假,第三天回春申厂上班。待我满月之日,春申厂职工浴室造好,青花瓷大瓮缸碎片,连同两具古人骸骨,移送河南路中汇大楼,上海博物馆。我爸爸当上爸爸,心花怒放,上班牵记我跟我妈妈,还会牵记青花瓷大瓮缸里一对男女,操作机床分了心,吃掉老毛师傅右手,奈么闯了大祸。老毛师傅的中指,无名指,只余一半,食指送到医院,勉强接上,三个月后,发黑流脓,爬出蛆虫,再给医生切掉。有人讲是报应,老毛师傅亲手敲碎青花瓷大瓮缸,魂灵头作祟,必让他断送一只手,终成“钩子船长”,光荣退休。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时光中,我慢慢交长大,地球经历了两伊战争,海湾战争,苏联解体,捷克斯洛伐克分家,南斯拉夫一分为六,波黑又一分为三,唯独我爸爸跟老毛师傅情谊,赛过牢不可破的联盟。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依次告别人间,“钩子船长”却有万寿无疆倾向,挺一张猪肝颜色面孔,双目暴射精光,太阳穴鼓鼓,花白头发朝天,火葬场,墓地,皆是遥不可及。他终于死了。

接到这一消息,清明节次日。我在北京,立了颁奖台,捧起奖杯,对了麦克风,念出获奖感言。我的手机响了,《国际歌》铃声嘹亮,庄严的颁奖典礼,登时有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追悼会腔调。我刚要关掉手机,发觉是我爸爸来电,长远没接到过他电话,暗想大事不妙。我只好抱了奖杯,转到后台接听。一千三百公里外,我爸爸说,老毛师傅死了。隔两秒,一只铁钩,冲出手机屏,恶狠狠揪牢我耳朵,抛回到遥远往昔。我爸爸又说,明日,老毛师傅大殓,你快点回上海,参加追悼会。我说,没空,明日还要开会,讨论电影剧本,后日回来。我爸爸说,儿子,你必须回来,有人牵记你,追悼会结束,要跟你碰一面。我改说普通话,葬礼后的聚会,究竟哪个人找我?我爸爸说,张海。

一秒钟内,我挂断电话,关手机。回到台上,群贤毕至,我手捧奖杯,皮笑肉不笑,获奖者集体合影。颁奖礼后,便是晚宴,席上觥筹交错,弱水萍飘,莲台叶聚,龙虎斗京华。担心的事体来了,赞助商来敬酒,竟是中国白酒大亨。我不吃酒,但看在奖金面子上,只好抿一小口,准备偷偷吐掉。但这位白酒大亨,颇为霸道,两只眼乌珠盯牢我,茅台入口,牙齿间转三圈,像漱口水,辛辣浓香,又像匕首,终归刺入体内,一击致命。天旋地转,我竟没倒下,自行走回酒店。同舍另一作家,却已烂醉如泥。我想呕吐,未果。北京一夜,被酒精淹没前,我改签机票,明日回上海。

天明,北京大霾,绛草凝珠,昙花隔雾,央视新大楼,欲拒还迎,只剩裤脚管一只。早高峰,路人皆口罩伺候,刹车尾灯世界,滚滚红尘,碧血黄沙。助理帮我订了专车,出三环,长亭外,古道边,雾霾碧连天。首都机场T3,我拖了行李,过五关,斩六将,办完登机牌,过安检,冲到登机口,通知晚点,航班排队。赶不上追悼会了,我痴等半日,雾霾稍稍退散,方才登上波音737。隔了舷窗,遥望京华,万里西风瀚海沙,“钩子船长”当在焚尸炉中,结实,干枯,还没冷透。困于祖国夜空,我做了一只梦。

待到梦醒,早已飞出一千多公里,只剩一轮月亮,刚好挂于舷窗外,正跟梦中风景雷同,圆如青铜古镜,满满铺开一弯春夜。降落虹桥机场,春风如一把湿毛巾,从头到脚,揩去北国烟尘。上了出租车,我打开手机,收到我爸爸短信,关照我到忘川楼,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集体静坐等我,切勿着急,安全第一。听闻这么一堆英雄人物,静候我归来,登时受宠若惊,记忆错乱。

忘川楼,此地形势诡谲,中山北路内环高架,凯旋路轻轨,纵贯光新路,对冲苏州河,锐角大转弯,分出江宁路,光复西路。天上看便是“天”,不对,是个“夫”,天上出了头,“夫”下要加一“人”,便是苏州河,竖写是“夫人”,有男有女,社会细胞,爱情坟墓。忘川楼,恰好戳了“夫人”心脏,五条马路,一根高架,一根轻轨,一条河流,齐齐汇聚,风水老法里讲,万箭穿心,煞气中的煞气,大凶中的大凶。餐厅门口,阴风阵阵,架一黑火盆,余烬未凉。江南旧俗,葬礼后,家属必要宴请宾客,俗称“豆腐羹饭”。我没赶上葬礼,不必跨火盆,拖了箱子,迈入忘川楼。

二楼,服务员在收台子,唯独一桌,聚了几个老头。我爸爸牙齿摇落,头发倒是一根没少,大半花白。他最亲密的三位同志,形如《西游记》狮驼岭三怪,统管四万七八千小妖,差点点吃了唐僧肉,欺辱孙悟空。头一怪,青狮怪,身高一米九,重约两百斤,猪肝颜色面孔,脑门半秃,人称神探亨特;第二怪,白象怪,头上寸草不生,额角头像电灯泡,鼻梁上一副眼镜片,赛过啤酒瓶底,人称保尔·柯察金;第三怪,大鹏怪,长相威严,颇有腔调,面孔棱角分明,装个大鼻头,两腮插满胡楂,卷曲头发,大半灰白,人称冉阿让。狮驼岭三怪,少了头发,缺了牙齿,没了威风,老得不成体统,反多几十斤赘肉,堆积下巴跟腰带之间,分别来自冷战铁幕两端,以及《悲惨世界》。

我爸爸留给我一碗豆腐羹,一镬子八宝饭,几道小菜,荤素搭配。飞机上,我忙了发梦,错过可爱的空乘送餐,自然饿肚皮。风卷残云吃菜,我才想起一人,抬头问,张海呢?有人在我背后说,阿哥,我在此地。我闻着机油,烟草,酒精,骨灰,发酸的荤小菜,发甜的素小菜,欲火焚身的油,忆苦思甜的盐,瞒天过海的酱,妒火中烧的醋。我回过头,他的面孔大变不变,法令纹更深,额角头更亮,黑西装别了黑袖章,缀一小块红布,代表死者孙辈。

他是张海,衬衫领口松开,脖颈红彤彤,像从火化炉里拉出来,还没烧清爽。我爸爸说,骏骏回来了,飞机票临时改签,老贵的,小海好讲了吧。保尔·柯察金搭腔说,对的,老毛师傅断气前头,到底交代过啥秘密?张海喉结滚动,望了我的眼乌珠说,阿哥,我们哪里一年认得的?我说,蛮长远的,记不大清。张海说,1998年,春天,我们在追悼会上认得,再到此地吃饭,就在忘川楼。

这要是一部犯罪小说,按照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雷蒙德·钱德勒套路,从这一趟葬礼,回到上一趟葬礼,从忘川楼回到忘川楼,从一口青花瓷大瓮缸里,掘出一连串秘密,漫长,绝响,诡谲。每个角色,重新列队安检,剥去衣装,X光透视,肮脏的手,血红的心,乌黑的肺,雪白的魂,一切清爽,一切清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铡刀,绞索,子弹,毒针,电椅各有伺候。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死无葬身之地的,死无葬身之地;该万箭穿心的,万箭穿心。

婚礼与葬礼,如同一对孪生子,又教人雌雄莫辨。第一桩,皆是人生头等大事;第二桩,都要选定良辰吉日;第三桩,来的都是至亲好友;第四桩,要挂大幅照片,前者彩色,后者黑白;第五桩,有德高望重的人物致辞;第六桩,收到礼物或现金不少;第七桩,忙碌的不是主角自己,婚礼忙父母,葬礼忙子女;第八桩,大摆宴席,圆台面越多越有脸面;第九桩,要有火,婚礼红红火火放鞭炮,葬礼红红火火烧成灰;第十桩,购置不动产,婚礼前买阳宅,葬礼后买阴宅;第十一桩,要去民政局,仪式前必须依法登记;第十二桩,有人为你一条龙服务,要价不菲;第十三桩,都是坟墓,婚礼是爱情坟墓,葬礼是坟墓本尊;第十四桩,婚礼是一生痛苦起点,葬礼是痛苦一生终点。最后一桩,葬礼的意义,远远超过婚礼。若说有何不同?奈么人的一生,只能有一趟葬礼,你没第二趟机会,告别过去。就像我们生命中诸多头一趟——头一趟出生,头一趟死亡,头一趟初恋,绝无两趟可言。我头一趟见到张海,既是一场婚礼,也是一场葬礼。

1998年,春天,我爸爸还是个精壮汉子,我尚是苍白少年,皮包骨头,前途未卜,面孔上的荷尔蒙,一粒粒赤豆粉刺,绽放到荼。礼拜六,我爸爸说,跟我走,吃喜酒。我说,啥地方?我爸爸说,南京路,国际饭店。我说,啥人家结婚?我爸爸说,你的堂阿哥。我说,去年这时光,刚吃过他喜酒。我爸爸说,新娘子不好,外插花,离婚了,今日二婚。千年难板,我爸爸穿了黑西装。我也穿得一本正经,皮鞋上油,锃光似亮,吃喜酒腔势。父子俩出门,一路春风相送,温风如酒,坐公交车,走了七站路,南京路,国际饭店,遥遥无期,胖阿姨售票员探出头,手拿票板,敲了玻璃窗,敞开喉咙吼,终点站到啦,火葬场到啦,送死人的下来。

这一路公交车终点站,亦是一半上海人终点站。西宝兴路殡仪馆,天空尽是阴霾,焚尸炉烟囱,喷射灰尘,犹如婚礼烟花,也是花的海洋,白色花圈,卷起人生最后惊涛骇浪。婚礼变成葬礼,喜酒自然吃不成,我说,我想回家。我爸爸说,三鞠躬就好回去了。我爸爸牵了我的手,穿过不计其数的老灵魂,人间烟火,摩肩接踵,堪比隔壁四川北路闹市。殡仪馆内,厅堂满目,小如饭店食堂,中如宾馆大堂,大如剧院礼堂,拉上银幕就能放电影,各家各户,遗体告别,各有尊卑。我爸爸帮我袖子管别上黑纱,来到一间遗体告别大厅,名唤“金龙厅”,颇有水泊梁山聚义厅气概,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英雄好汉排排坐,唯独晁盖要死。大厅堆满花圈,挂遍丝绸被套,挽联个个“千古”“沉痛哀悼”“驾鹤西游”。虎背熊腰神探亨特,钢铁战士保尔·柯察金,邋遢胡子冉阿让,风云人物聚齐,仿佛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我爸爸这三位老友,时值壮年,一生中最后的黄金时代,面含悲戚,互递香烟,头顶烟雾缭绕,放鞭炮般闹忙。黑色帷幔正中,挂一张黑白照片,框了个五十多岁男人,朝我微微一笑。我爸爸说,他是老厂长。

遗体告别仪式,局领导致悼词,家属答谢。集体三鞠躬,但我没动,我爸爸压我头颈,他是天生断掌,手劲大,我不得不折腰。哀乐响起,瞻仰遗体,鱼贯入帷幔。人群中低沉哀嚎。我爸爸落下眼泪水,滴滴答答,打湿西装领头。啥人能让他如丧考妣?我伸长头颈,挤到人群缝隙,想见识老厂长,究竟何方神圣。如来佛祖?元始天尊?三只眼杨戬?一秒钟后,我后悔了。水晶棺材之中,所谓遗体,竟是个木头假人。头发是假的,五官是假的,皮肤也是假的。两只眼睛,一对嘴唇皮,都是毛笔画上去的,颜色比活人鲜艳,好似涂了口红,揩了胭脂。寿衣里包裹的身体,恐怕也是假的。唯一真的,是我爸爸的眼泪水。我吓得魂都没了。我爸爸捏牢我手说,不要怕,你养出来刚满月,老厂长就抱过你。

我想要呕吐了,冲出遗体告别大厅,迎面撞着“钩子船长”。刚逃出少年噩梦,童年噩梦不期而至。老毛师傅已是七旬老翁,右手藏了袖子管里,深蓝色中山装,领头毛糙发白,好像一张黑白照片。老头背后立一少年,灰夹克,黑长裤,白跑鞋,略高我两公分,肤色更深一分,肩头宽了半寸。少年跟我一般大,鼻头下巴,点缀紫红色粉刺,头发如春天韭菜,乌黑旺盛。老毛师傅说,小讨债鬼,还不叫人?少年一愣,叫我一声,阿哥好。我爸爸出来寻我,看到老毛师傅,递出一支红双喜,再用自来火点上。“钩子船长”吐出一口烟,对少年说,快打招呼。少年一愣,点头鞠躬。老毛师傅怒说,小扫把星,火葬场,不要对活人鞠躬。老头子抬起残缺右手,陡然猛击少年后脑,仿佛暗藏铁钩,金属回声响亮。我的耳膜嗡嗡作响,少年脑壳会不会粉粉碎,脑子变成豆腐花?经受“钩子船长”暴击,少年竟然不倒,硬生生立于原地,犟头倔脑,直勾勾盯了人看,好像要从你的面孔上,盯出两只洞眼来。少年说,外公,我错了。我暗暗瞥他,他大方说,阿哥,我叫张海,弓长张,上海的海。他说普通话,带了不知何地口音。他是老毛师傅的外孙。这是我头一趟见到张海。

遗体告别仪式落幕,老厂长一生谢幕,恋恋不舍,钻进火化炉。我昂了头颈,望了烟囱,定怏怏。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烟囱。张海说,烟囱上有什么?我脑子里电闪雷鸣,想象焚尸炉喷出五斤骨灰,遗体告别大厅挤出二两眼泪水,烟囱开始长高,东方明珠这样高,画了一只长颈鹿,四只脚立了殡仪馆,头颈升到烟囱云端,细长鹿头,一对小角,喷出浓黑烟雾,像一朵朵黑牡丹。一只新故事,神不知,鬼不觉,着床,受精。

追悼会后,我爸爸一诺千金,带我去吃饭。七部大巴,拉上几百多号人,浩浩汤汤,开出夕阳下的火葬场,开到中山北路光新路口,“万箭穿心”忘川楼。众人跨过火盆,去了晦气,免得不干不净物事尾随。跟遗体告别大厅一般,大堂摆开二十几桌,老厂长派头,不可一世,君临天下。圆台面上,无锡糖醋小排,扬州狮子头,上海腌笃鲜,长江鲥鱼,百事可乐,力波啤酒,花雕黄酒,剑南春白酒,软壳中华国烟,金装良友外烟,赛过吃喜酒。此种老店家,专做白喜事,豆腐羹饭生意,菜色相比红喜事,稍逊风骚,却有沟通天上人间的烟火味。童年一个时期,周围老人走了多,我频频被带去各种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亲朋好友,往往同一批人,老酒香烟不断,一天世界,好像人这一辈子,烧成灰烬之后,所有生日宴的总和,合成一趟葬礼宴,最后一夜辉煌,风流云散,永不复来。但这身后的辉煌,必跟你生前的辉煌成正比,或跟子女的辉煌成正比,若是活着时光寒酸,人情凉薄,最后一夜灯火便暗淡,便温凉如水,门可罗雀,这一夜过后,乘火箭般被忘记,快于骨灰冷却速度。

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老毛师傅,还有我跟张海,同坐一张圆台面。十七八岁少年,除非天生自来熟百搭,否则不轻易言语,我跟张海都在这阶段,饭量倒是不小,他啃一根鸡腿,我吞三块牛肉,只要消灭桌上一道菜,就能免了尴尬。吃的竞赛中,我俩打成平手,但在吃酒方面,我跟我爸爸一样,滴酒不沾,故而一败涂地。张海连干三杯啤酒,我吃了两杯可乐,脸颊发烫。我不敢看人家眼睛,低头讲话,抬头看天。张海每讲一句,每听一句,皆是直勾勾盯牢你,好像一对眼乌珠里,左边藏了孔雀胆,右边塞了鹤顶红,多看一眼,就要七窍流血。我才晓得,张海跟我同岁,生日小我几天,也是摩羯座。

台子上,我爸爸敬烟,神探亨特敬酒,冉阿让吃得面红耳赤,保尔·柯察金唾沫横飞,讲起这几年,厂里积下不少三角债,老厂长要陪吃,陪喝,陪笑,方能讨回几根毛来,山东一家汽车厂,欠了我们厂一百万货款,八年抗战,没还过一分铜钿,老厂长去讨债,开了厂里的桑塔纳,八百里路云和月,上了山东人的鸿门宴,老厂长豪气干云天,唱了三回《智斗》,念了七十二道行酒令,吃了一斤白酒,方才讨回十万大洋。神探亨特说,老厂长是真英雄,夹紧现金,星夜兼程,驱车返沪,只为第二天,要给全厂职工发工资,凌晨三点,老厂长刚进上海,就在高速公路昏了头,钻进一辆集装箱卡车底盘。保尔·柯察金叹息,残酷啊残酷,老厂长当场身亡,上半截粉身碎骨,只剩骨肉渣渣,下半截却完好无损,今日追悼会上“遗体”,下半身是如假包换的老厂长,上半身却只能做个替身,选用一根上等松木,雕出死人身体跟首级,再用橡皮泥捏成五官,两只眼乌珠,一对嘴唇皮,请了殡仪馆化妆师,用毛笔画上去。托保尔·柯察金口福,我是胃里翻腾,七荤八素,哇一口,隔夜饭吐到台子上。我爸爸非但不关心我,反而怒不可遏,教训我无规无矩。冉阿让讲没事体,跟神探亨特一道收作台子。

张海扶我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帮我清理衣裳,终归话是稠了。张海问我,那个叔叔为啥叫保尔·柯察金?我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吧?张海说,没看过。我说,我看过三遍,书里的男主角,保尔·柯察金。张海说,也是话痨?我说,不是话痨,是个战士,后来变成瞎子。张海说,蛮惨的。我说,你看那个爷叔,戴了一千度的眼镜片,等于半个瞎子,但他欢喜读书,逢人就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会背诵保尔的名言,大家就叫他保尔·柯察金了。张海又问,冉阿让呢?我说,《悲惨世界》看过吧?张海说,看过电影,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配音。我说,你看那位爷叔,面孔上全是胡子,头发也是卷毛,相貌凶恶,像个枪毙鬼,劳改犯,绝对是冉阿让翻版。张海笑说,有道理,最后一位,神探亨特,我就明白了,我看过那部电视剧。

讲到此地,女厕所冲出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神智无知,撞到我的胸口,一道掼倒在地。小姑娘的白衣裳,变成揩台布,当场哭哧乌拉。张海拖起小姑娘,看她七八岁年纪,也别了黑袖章,面孔白白净净,像涂一层牛奶,眼乌珠漂亮,涌出一层眼泪水。红白喜事上,小朋友吃吃停停,疯来跑去,容易碰着磕着。张海揩揩她的面孔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一抽一抽说,小荷。她的声音呢,像一颗大白兔奶糖,听到耳朵里,吃到嘴巴里,化在舌头尖,流成一片糖水。我是胃里翻腾,身上狼藉,问她一句,你家长呢?小姑娘回头一指,隔壁一桌,也是春申厂职工。小姑娘爸爸立起来,不到四十岁,乌黑头发,油光似亮。我不认得此人,此人倒认得我,他笑说,你是蔡师傅儿子吧。他又对女儿说,小荷,谢谢哥哥。小姑娘先看我,再看张海,噘了嘴巴说,谢谢哥哥。我说,不谢。

小姑娘爸爸斟满酒杯,到我们一桌来敬酒。所有人皆立起来,唯独“钩子船长”坐定,下巴高挺,不动如山。来人对我爸爸尤为恭敬,言必称“师傅”,连吃五杯老酒,再敬五根香烟,转战下一桌去了。冉阿让闷声说,“三浦友和”终归当上厂长了。我说,他是厂长?神探亨特说,老厂长刚烧成灰,新厂长走马上任。我问我爸爸,他为啥叫你师傅?我爸爸说,哼,他刚进厂时光,做过我的徒弟,现在飞黄腾达了。我又问,为啥叫“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说,厂里每个人都有外号,看过日本片子《血疑》吗?我想想,只记得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保尔·柯察金说,人人讲他像《血疑》男主角,他又姓浦,“三浦友和”外号就来了。我再看厂长一桌,小姑娘泪痕未干,向我翻翻白眼。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死的老师傅,宾客们酒足饭饱告辞。我爸爸却不肯走,烟头堆积如山。我爸爸说,老厂长是个好人,当初我刚进厂,他还是车间主任,安排我拜师学艺,做了老毛师傅徒弟。冉阿让说,我也是呢,作孽啊,老厂长正好六十岁,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享福,还没看到第三代出世。保尔·柯察金说,老厂长被拦腰截断,他用命调来的十万块现金,困了公文包里,一张也没少,一日也没耽搁,当天就发了大家工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想起追悼会上,我爸爸给家属送白包,破天荒,装了五百五十块,恰是他一个月工资。老毛师傅问一句,厂长车祸走了,出事体的车子呢?餐桌不响了,杯中酒水不响,碟中骨头不响,碗里汤汁更不响。我爸爸平常闷声不响,现在却响了,车子就在厂里。“钩子船长”德高望重,当即决定,去。

出了忘川楼,过沪杭铁道口。彼时火车已不开,在造轻轨高架。我爸爸跟老毛师傅打头阵。“钩子船长”抬头挺胸,腰板笔挺,疾行如风,脚下有根,南帝,北丐,东邪,西毒才有的修为;神探亨特,形如关二爷,身长八尺,面红如赭,酷似美国电视剧《神探亨特》男主角,又如伦勃朗《夜巡》,金灿灿是光,黑漆漆是影,阿姆斯特丹水城,无数条苏州河环绕;保尔·柯察金戴了一千度眼镜,胸前口袋,插一支上海造英雄牌金笔;冉阿让仓皇夜奔,顶天立地市长,原是亡命苦役犯,今宵要救珂赛特;殿后压阵小将,便是我跟张海,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个少年傍地走,婚礼与葬礼一般难以分辨。老少七人,若说葫芦七兄弟,恐怕乱了辈分,莫如是七剑下天山。

江宁路往南,一边苏州河,一边造币厂。忽而高山,忽而河谷,没入阴影,沐在月下。造币厂阴影,比造币厂本身更巍峨,覆盖静水深流。江宁路桥,旧称造币厂桥,苏州河九曲十八弯,长寿路桥,昌化路桥,江宁路桥,西康路桥,宝成桥,武宁路桥,以至三官堂桥,沪西曹家渡,二十四桥明月夜,在西洋风景大上海,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造出江南风光。立定桥头,北岸浩荡棚户区,朱家湾,潭子湾,潘家湾,一片可怕小世界。鸽子笼模糊,星光点点,多少男女老幼,魂灵翻涌,灯火渐暗,被褥渐热,春梦渐生。两根铁路线,穿过斜拉桥相交,火车站广场,千万人露宿月下。苏州河南,一字长蛇阵排开,一片光明大世界:面粉厂,啤酒厂,印刷厂,药水厂,灯泡厂,申新九厂,上钢八厂,国棉六厂,多数已寿终正寝,少数还苟延残喘。桥下夜航船,马达声声,有一船工独立,浊浪翻涌,渐次淹过船舷。苏州河有味道,天地独一份,雨天腐烂味道,千丝百转,阴天牙膏味道,催人泪下,晴天酱油味道,馋吐水嗒嗒滴,东边日出西边雨,泔脚钵头味道,发馊三日,必要捏了鼻头。苏州河底淤泥,沉渣泛起,金光闪闪,生出个璀璨暗世界,困了白骨,困了袁大头,困了小黄鱼。再往前数,南宋韩世忠,忠王李秀成,李鸿章洋枪队,陈其美革命军,北伐装甲列车,呜咽渡河,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杨慧敏,女童军,青天白日旗,这夜光景,齐刷刷涌到眼门前。

下江宁路桥,转入澳门路,春申机械厂到了。我小时光,这座工厂是个钢铁堡垒,蒸汽白烟翻涌,仿佛《雾都孤儿》或《远大前程》时代,在职工人一千,退休工人两千,车床,刨床,铣床,磨床,彻夜不息轰鸣,订单如雪片飞来,我爸爸忙得四脚朝天,三班倒。上海牌,红旗牌,东风牌,首长喊“同志们好”的大轿车,都有若干个零部件,出自我爸爸之手。他是车铣刨磨样样精通,兼任资深电工,大到电冰箱,小到收音机,鬼斧神工,无所不能修理。世事难料,我爸爸的光辉岁月好景不长,崔健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同时,德国人,日本人,法国人,本着国际主义精神,带来合资汽车品牌。车内五脏六肺,筋骨肌腱,乃至五官七窍,漂洋过海而来。春申厂的产品,一夜间,堆积仓库,化作废铜烂铁,工人们各奔东西。我爸爸跟冉阿让,还要争抢一只下岗名额,老友到底是老友,没为名额打破头,反而互相谦让。冉阿让不争气,鬼使神差,打了女儿的钢琴老师,治安拘留十五日,只得下岗。只留我爸爸在厂里,独守孤城。冉阿让因祸得福,去了私人老板修车行,诊断汽车疑难杂症,如扁鹊华佗诊断蔡桓公曹操,手到擒来,药到病除,每月可赚三千大洋。我问过我爸爸,羡慕过冉阿让吧?我爸爸惜字如金说,屁。

今朝夜里厢,月色清艳,厂里山青水绿,再无油污,铁锈与灰尘飞扬,反而春风吹送,兰花幽香。墙下开辟一块园圃,种了花花草草,泥里埋了何首乌,木莲,覆盆子,犹如百草园,大概还有赤练蛇。保尔·柯察金赞我爸爸有闲情野趣。我爸爸说,少拍马屁,厂里没生活,只好养花养鸟,打牌下棋,解解厌气。穿过一车间,绕过二车间,到了红砖围墙仓库,蹿出一条黑颜色大狗,向不速之客狂吠,震得我耳朵痛。神探亨特叫它名字,撒切尔夫人。它便摇起尾巴,蹭了神探亨特的裤脚管。

我爸爸打开生锈铁门。冉阿让推上电闸,屋顶砰砰作响,亮起一排白炽灯。撒切尔夫人再度狂吠。我伸手挡光,我爸爸搂我肩膊。他的手,相当热,湿润,汗津津,油滋滋。今宵是老厂长头七,人死在这部车上,见车如见本尊。严格来讲,是车的遗体。车顶消失,引擎盖掀掉,暴露发动机,五脏六肺,座位靠背,横向一刀切断,如断头骑士,比追悼会上所见“遗体”更加可怖。老厂长的三魂,这部车的六魄,冲入鼻孔,灌入胸肺,壮大胆囊。神探亨特呼吸粗重,保尔·柯察金鼻腔拉风箱,冉阿让面颊爆出胡楂,“钩子船长”喉咙生出浓痰,我爸爸掏出一支烟,迟迟没点上。上海大众桑塔纳,黑颜色车身,火柴盒车头,低矮,颀长,进气格栅上车标,圆圈内,一只V,一只W,车尾贴“上海·SANTANA”,德语“VOLKSWAGEN”。五年前,厂里还没欠一屁股债,买了这部车子,平常老厂长自己开,现在像一具尸体,弹痕累累,枭首示众,死无葬身之地。仓库变成停灵义庄,而我们,变成送葬家属。我跟张海并排而立,像初出茅庐的实习法医,观察解剖尸体。昨日,我爸爸带了单位介绍信,跑到交警队,将这具残骸运回厂里,发觉不少老厂长骨头,内脏残渣,全部集齐,装了马甲袋,称分量有两斤,交到家属手里,今日一并送入火化炉。

我爸爸说,车子发动机没坏,就像一个人,内脏统统坏掉,心脏还是好的,就能救活过来。神探亨特提一瓶绍兴花雕,洒于地上,围绕桑塔纳一圈,留下金灿灿圆环,醇厚甘苦之味,惹人迷醉。冉阿让说,要是在山东鸿门宴,老厂长不吃五十二度白酒,吃温过的黄酒,怕是能躲过血光之灾。保尔·柯察金说,黄酒后劲也大,还要开车子,老厂长不是死在酒上,是死在操心上,不肯让厂里断了粮,结果自己断了头,惨。

老毛师傅发话道,你们要修这部车,必得有个帮手。洪亮的扬州嗓门,仿佛一台机床轰鸣,绕梁三日不绝。我爸爸跟他的伙伴们,面面相觑,除掉这几张老面孔,还有啥帮手?“钩子船长”伸出右手,捉牢张海后背。我又听“咚”一声,少年膝盖撞上水门汀。我爸爸要扶张海,老毛师傅说,不要碰他。张海跪于地上,双眼盯了我爸爸,叫一声师傅。老毛师傅踢了外孙屁股一脚,怒骂道,小把戏,没规矩,还不磕头。张海连磕三个响头,水门汀山响,前额爆出红肿。张海立起来,我爸爸递出一支红双喜烟。张海不敢接。“钩子船长”说,不识好歹,师傅给你烟就接。张海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爸爸点烟,再给自己点。阴风袭来,火苗孟浪,摇曳。张海用手挡风点火,以烟代茶,拜师礼成。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加上我,连同老厂长的魂,半死的桑塔纳,同做见证人。我爸爸跟张海,同时吐出两团烟雾,穿过我的头顶,缥缈而去。冉阿让向“钩子船长”敬一支烟。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互敬一支烟。六根烟枪,湿云四集,弥漫,散逸。撒切尔夫人,蹲坐于地,不怒自威。唯独不抽烟的我,被尼古丁熏得双眼通红,如临大敌,热泪滚滚,不争气地溢出眼角。少年张海面孔,渐次模糊暗淡。春夜,老厂长头七,也是桑塔纳头七,中国人称“回魂夜”,魂兮归来。

雪夜。西风烈,冷月消逝。前头白茫茫冰面,背后黑莽莽森林,无始无终。深一脚,浅一脚,踏了雪地。冷,毛孔缩紧,冻得抖豁,鼻涕水,眼泪水,甫一垂落,凝结成冰。我看到一部车,黑颜色桑塔纳,车顶没得,只有下半身,变成敞篷车。方向盘后,坐定一只木头假人,毛笔画的五官,分明是水晶棺材里老厂长。我惊说,你不是烧成骨灰了吗?木头假人翻嘴巴说,是的,我来寻你托梦。我说,托梦啊,你寻对了人。老厂长说,进来啊,外头冷。我拉开车门,坐他旁边,幕天席地,车里更加冷,真是滑稽。老厂长踏油门,发动机响亮,一骑绝尘,冲过白颜色冰面,风挡玻璃不存在,狂风卷了雪片吹来,眯了眼乌珠,头发根根竖起。再看老厂长,木头雕刻面孔,毛笔描画五官,特殊材料制成共产党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点点风雪,等于毛毛雨。但我一介肉身凡胎,眼看就要冻僵,老厂长给我一件军大衣,一条羊毛围巾,一顶苏联毛皮帽子,穿了这身行头,变成保尔·柯察金。远光灯像宇宙探照灯,却照到深海荧光生物,大白鲸游过仙女座,飞船沉入马尾藻海。我问,这是啥地方?老厂长说,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我心里叫苦,地理书上讲,贝加尔湖是世界第一深湖,地球五分之一淡水,最深一千六百多米。我问老厂长,你从啥地方来?老厂长说,从上海来。我说,要到啥地方去?老厂长说,到巴黎去。我说,去巴黎做啥?老厂长说,捉厂长回来。我说,你不就是厂长?老厂长说,我已经不是了。倏忽间,车子停下来了,发动机暴露在风雪中颤抖。老厂长两手一摊说,这部车子,要跟我一道烧成灰了。我急忙说,我去寻我爸爸,他会修好这部车子,开出贝加尔湖,我们便能得救。老厂长说,告诉你爸爸,这台厂里的桑塔纳,拜托他负责修好。老厂长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面孔,木头假手太硬,像抽人耳光,痛煞了。雪停,月亮出来,像一只心脏,刚挖出来,涂了金颜色油漆,吊了云端,以儆效尤。冰面下,声音若有若无,有女人在哭,有小囡在吵,还有男人唱戏,老厂长讲一句苏州话,奈么好哉。冰面裂开一道缝,像生鸡蛋壳碎裂,马上第二道,第三道,渐次绽放,像参天大树枝丫。车底下,黑水翻腾,沸腾一阵阵热气,潜龙在渊几万年,终归张开鳞片,飞龙在天。老厂长不讲了,毛笔画的眼睛鼻头不动了,彻底变成木头人。我拼命叫,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啊。冰冷的水,汹涌而至,我不会游泳,也没力道挣扎,地球上五分之一淡水,冲进鼻孔,气管,肺叶,心脏。沉到一千六百米下,贝加尔湖底,听到一支男人歌声飘来: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

梦醒。我从眠床跳起,浑身虚汗,冰冰冷,好像还在幽深湖底。后半夜,阳台种了凤仙花,夜来香,枝繁叶茂,搅碎月光。我从小搬家过好多趟,无论搬到啥地方,皆没离开过苏州河。这年春天,我家刚搬到静安区,海防路的小区,我妈妈单位分配,赶上福利分房末班车。新家虽在二楼,却有三个朝南大阳台。小区深深,一览无余,没有鸟语花香,也有鸡飞狗跳。隔壁邻居,无一认得,全部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

我爸爸穿了短裤,冲进来问,儿子啊,你在叫我?我妈妈披了困衣,开灯说,楼上楼下,都听到你在惨叫,爸爸救我啊。我拍拍心口说,老厂长给我托梦。我妈妈说,信口雌黄。我爸爸说,老厂长跟你讲了啥?我妈妈扭我爸爸一记,厉声训斥,你也热昏啦,叫你不要带儿子去追悼会,你不听,这记好了,吓得做噩梦了。我爸爸没声音了。我妈妈说,老厂长有四十年党龄,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者相信,物质决定意识,物质灭亡决定精神毁灭,老厂长的物质已经死亡,烧成骨灰,精神跟随物质同时灭亡,不可能留下灵魂。我说,《共产党宣言》第一句是啥?我妈妈是政工干部,理论水平颇高,脱口而出,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我说,你看看,马克思祖师爷都这样讲了,共产党员是有灵魂的,老厂长当然也有灵魂,精神不灭,飘荡在他工作战斗过一辈子的春申厂。我妈妈说,你这小鬼,这是诡辩论,明早还要读书,快困觉。我妈妈先回去困了。我爸爸关起门问我,现在好讲了吧,老厂长寻你托梦做啥?我复述梦中情景,录像带似回放,画面声音,梦中五感,百分之百还原,直到沉入贝加尔湖,我唱出“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这四句,不知啥的来头,好像是沪剧。我爸爸惊说,十年前,春申厂职工新年聚餐,老厂长也唱过这一段,他最欢喜的沪剧《雷雨》,周家老爷唱词。我说,《雷雨》啊,这么是老厂长托梦,不是我自己做噩梦。我爸爸打开窗门,吃一支红双喜,蓝烟袅袅,嗅了花香,若有所思。

所谓托梦,不同于一般噩梦,要么是自家亲人,要么参加过追悼会,反正皆是死人。头一趟碰着托梦,是我小学三年级,外婆脑出血走了,晕倒前还给我吃好早饭。追悼会上,我才晓得啥叫死亡,就是再也看不到,再也回不来,去了天边远,像西伯利亚。我哭了伤心,夜里梦到外婆,欢天喜地,以为外婆回来。外婆告诉我,下头蛮冷的,但不寂寞,还有老多亲眷朋友,街坊邻居,有的就在去年,有的刚解放,有的还在中华民国,日本人打仗,军阀混战,遍地饿殍,坟墩墩不得了。外婆担心我外公,他的身体不好,叫我多关心关心。醒过来,我告诉我妈妈。但我妈妈不相信这一套。我便拿外婆的托梦,偷偷告诉外公。我外公欢喜读《聊斋志异》,家里有四卷白话本,我跟他读了不少。外公讲,他一直没等到外婆托梦,原来托给外孙了啊。从此以后,我成了外婆跟外公之间的传声筒,一个在阴间,一个在人间,却能彼此捎话,聊天,谈心,吹牛皮,全靠我发梦。这是我跟外公的秘密,不敢告诉我妈妈,否则我妈妈会担心我发神经,外公要犯老年痴呆,几卷本《聊斋志异》也要被束之高阁,不准再看,免得中了聂小倩,白秋练,翩翩,阿宝,婴宁,还有罗刹海市的毒。平常发梦,刚一惊醒,即刻忘光,不管噩梦,美梦,还是春梦。但我每趟碰到托梦,人的相貌,黑白的,还是彩色的,梦中风景,细节,所有对白,甚至唱歌,关键是托梦交代之事,无有遗漏,醒来记得清清爽爽。有两年,走掉的人特别多,就连隔壁邻居死后,也来寻我托梦,告诉我儿媳妇不孝,金银首饰藏了啥地方,有话带给小辈。偶尔还有动物,我住了曹家渡时光,养过一只猫,因为调皮,破坏了我爸爸养的花,便被处以极刑,做成猫肉汤。这只猫也曾寻我托梦,钻到我怀里,任由我抚遍它全身三匝。我一度相信它会起死回生,或者灵魂附体,重新回来寻我。也因这桩事体,少年时光,我跟我爸爸经常吵,好像仇人相见。等我读初中,外公肝硬化走了,他来寻我托梦,拜托我告诉我妈妈,他要跟外婆落叶归根,生当同衾,死亦同穴。虽然讲,我妈妈是共产党干部,但不是特殊材料做成,也会得心软,回到镇江,在我外公外婆出生的乡村,修葺坟冢一座,葬入两个骨灰盒子,魂归故里。没过两年,我爷爷又走了,也是送我去读书,回来心脏病发,阴阳两隔。爷爷死后在家里停灵,头七期间,频频向我托梦,交代好几桩事体,包括银行存折密码,免得小辈取不出钞票,又讲了退休单位地址,远在大兴安岭,加格达奇铁路局,这才寻着单位领导,派人来参加追悼会,发放了抚恤金。三七,五七,直到断七,我奶奶相信观世音菩萨,从玉佛寺请了和尚到家里,念经作法,超度亡灵,但是徒劳无功,我爷爷的魂灵头,直到入葬以后,依然没有消亡,还是经常向我托梦,要我向奶奶传话。再后来,我奶奶又走了,仿佛连环召唤,去另一世界团圆。我问过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我的表哥跟表妹们,有人从未经历过托梦,有人偶尔有过一两趟,但像我这种情况,确是独一无二。

以上托梦分析,无关弗洛伊德或荣格,皆是私人经验之谈。其中有一趟,最为诡异。我读书地方蛮远,每日要坐两部公交车,早高峰一个钟头。有个冷天,放学后,我跟同学踢足球,一脚踢到隔壁工厂。我翻过围墙捡球,到了工厂后院,荒烟蔓草,青砖坟茔,砖木结构老房子,飞檐翘起,鬼气森森。此地老早是公墓,“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拆了墓地,造起工厂跟学堂。我听老师讲过,六十年前,上海滩大明星阮玲玉,自杀后葬于此地。我以为会碰着鬼,最起码是个艳鬼,却碰着一只女工。霞光里,浮起一只妙龄少妇,标致端庄,细眉细目,仿佛阮玲玉照片,电影里张曼玉扮相。她穿白颜色绒线衫,头发湿漉漉披了,热气蒸腾,刚出工厂浴室,怀抱塑料脸盆,毛巾,洗头膏,护肤品。女工撞着我,误认我是登徒子,流氓恶少,欲图不轨,尖叫呼救。可怜我抱了个足球,拔脚就逃,踏过坟茔,翻墙头,单脚落地,扭了脚,肿了一大块。当夜,我爸爸陪我去医院,先冰敷,再热敷。第二日,一跷一跷,铁拐李上学,惨。几日后,阮玲玉来寻我托梦,风华绝代,倾城倾国。梦中还是墓地,不再是工厂跟学堂,而是联义山庄,广东人公墓。阮玲玉带我流连,亭台楼阁,精庐水榭,天上人间,共享繁华。她讲话是广东口音,又关照我一只秘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乃是唐先生杜撰,她的真正死因,就是男人无情,若你长大,红颜有缘,切莫不义。

春天快要过去,老毛师傅带了外孙,到我家里做客。张海穿一件灰衬衫,黑裤子,白球鞋,身上清汤寡水。是夜,我妈妈在市委党校学习。看到师傅祖孙到访,我爸爸格外殷勤,先敬一支中华,再介绍客厅酒柜,我妈妈的三八红旗手,优秀纪检干部奖状。“钩子船长”参观过餐厅,两个卧室,两个卫生间,一个储藏室,最后到书房。老头啧啧称叹,全厂在职,下岗,退休职工,无人比得上我家,保尔·柯察金还住新客站北广场,太阳山路棚户区,三代同堂,老小八口人,窝了九个平方米,一个人放屁,全家门熏死。相比我家这套房子,老厂长家也稍逊风骚,解放前,资本家也不过如此嘛。听到这种夸奖,我爸爸如坐针毡。

沙发上坐定,老毛师傅喷出一句扬州话,辣块妈妈,世道不好,恶人当道,要是老厂长还活着,小海老早顶替我进厂了。我爸爸说,师傅啊,老黄历了。我爸爸跟老毛师傅,讲得有来有回,我在旁边偷听,原来张海要捧铁饭碗,只有厂长讲了算。老厂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新厂长“三浦友和”临危受命,生不逢时,接下春申厂的烂摊子。上个礼拜,我爸爸带了张海,提了两条中华,登门造访。厂长不肯收礼,还讲现在是1998年,不是1988年,更不是1978年,工厂铁饭碗,早已打碎一地,成了渣,不如搪瓷碗,不如塑料碗,厂里九成工人下岗,发工资东拼西凑,岂有进人名额。我爸爸说,国有工矿企业,哪怕下岗了,再就业了,但是劳保、医保一样不缺,党支部,工会还关心你,逢年过节,发点年货,这便是全民所有制的好处,要是无业游民,个体户,饿死都没的人管。厂长说,张海要进春申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当临时工,没身份,没劳保,没医保,等于三无产品。我爸爸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厂长已仁至义尽,天都快塌了,哪里还能挑三拣四。临时工,虽不是铁饭碗,总赛过待业做流氓吧。厂长批了条子,张海捧上这份塑料饭碗,当了我爸爸的关门徒弟。

“钩子船长”抬起右手,搂了张海说,外公没的用,这只手啊,连只螺蛳壳都捏不牢,从今往后,你跟着师傅,听师傅话,学好手艺,有口饭吃,还能讨媳妇。我爸爸说,哪有奈么大规矩。老毛师傅一本正经说,老规矩是要讲的,旧社会啊,进厂做学徒,必定要给师傅下跪磕头,拜师礼,上三支香,杀一只鸡,指天发誓,背叛师门,天诛地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全家杀光。老头讲得吃力,气喘吁吁,抽一支烟说,小海初中毕业,刚从江西回到上海,不进春申厂,必在外头鬼混,挨杀千刀,只有他当上工人,我才能安心翘辫子,要不然,进棺材都不安宁,到了阴间,还得拆了阎罗殿,继续革命。说罢,老毛师傅跟我爸爸回客厅,吃烟吃茶去了。

中国象棋规则,老帅跟老将不能碰头,我跟张海单独相处,红中对白板,反而尴尬。我便介绍起书架,其中一百多本,是我妈妈藏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八十年代《收获》《当代》《人民文学》,中文本科自学考试教科书。我自己大约有两百本书,《中国通史》《欧洲中世纪史》《第三帝国的兴亡》《中国抗美援越秘闻》。最近几年全套《军事世界》《舰船知识》杂志。我问张海,你平常看啥书?张海说,卫斯理算吗?我说,算。张海说,卧龙生、云中岳算吗?我说,读过金庸吧?张海点头,报了一长串书名,闻所未闻,不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之列,大概是“金庸新”或“全庸”大作。

我的写字台上,摆了一组线圈,两只电容,一只小喇叭,一根电子二极管。张海说,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小时候自己做的。张海说,阿哥真有本事。我说,我爸爸教我的,二极管就是半导体。张海说,用电池吗?我说,不需要电源。张海惊说,不用电就能听广播?我说,试验给你看。这只矿石收音机,台子上积灰老多年,我妈妈想当垃圾丢掉,都被我爸爸抢救回来。我拉出天线,打开窗门,收着信号,小喇叭终归响了,咿咿呀呀,嗞啦嗞啦,像两只蚊子,一雌一雄,双宿双飞,交配产卵,听得人汗毛凛凛。张海探头过来,要看清二极管里秘密,藏了啥的乾坤。我调整可变电容,像十几把折扇,打开叠了一道,便能调出不同电台。两只蚊子飞的声音,渐渐变成一只男人抑扬顿挫的上海话:“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中波1197,调频92.4,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三弦跟琵琶前奏,好像五根手指头,贴了你后背摸过来,一只老头子唱苏州话:“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我已吓煞,马上转动可变电容,调到隔壁音乐台。评弹消失,两只女人唱歌:“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声音终归古怪,像吊了绳子上,马上要断气。我关了收音机说,不听啦,有电磁干扰。张海说,阿哥,可以收听国外广播吧?我说,就是短波吧,我妈妈不准我听,不过间谍小说里写,矿石收音机,蛮适合搞间谍活动,当作无线电接收器,可以窃听信号。

张海问我,阿哥,你是学电报密码的吗?我神秘兮兮说,猜对了一半。张海说,你要做间谍?我笑笑,翻出一本小册子,绿颜色封面《标准电码本》,打开俱是方格子,每一格,皆有数字与汉字,0001是“一”,0002是“丁”,0003是“七”,0004是“丈”,0005却成了“三”。张海说,莫尔斯密码?我说,不是密码,是明码,我在读电报专业。慈禧太后时光,有个法国人按照《康熙字典》部首排列法,每个汉字对应四位数字,编出中文电码本,香港身份证,美国签证,直到今日,还在用电码标记汉字姓名。我拿出纸笔说,你随便写几个字,我翻译给你看。张海拿起笔,悬在半空,落下变成三个字:春申厂。我是不假思索,写出三组数字,春2504,申3947,厂0617。张海说,有什么规律?我摇头说,中文电码,便是“无理码”,没规律可循,考试超级严格,错一两字,便不及格,这本《标准电码本》,两千多个常用汉字,我死记硬背了三年,这才烂熟于胸,脑子里全是四位数字,简直是哥德巴赫猜想。张海问,阿哥,你要做电报员?我说,嗯,明年就上班了。我又闷掉,不想为妙。这时光,隔壁传来老毛师傅的扬州话,声若洪钟,小海呀,家去。

“钩子船长”临别时,残缺右手捏了我爸爸说,小海命苦啊,他的前程,交给你了。我爸爸说,师傅,我懂。我爸爸送客下楼。我立了阳台目送,车棚亮起昏黄的灯,春风吹起一片片榆叶,像一枚枚硬币,沙沙掠过少年张海。他蓦地回首,望向二楼阳台。我忙低头,躲到枝繁叶茂的夜来香背后。他朝我挥舞双手,来回交叉到头顶,像海员离开港口告别。夜空清澈起来,繁星熠熠,难得一见。对面三楼,响起家庭卡拉OK,有个中年男人沙哑嗓音,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我的写字台抽屉里,藏了一沓文稿纸。老厂长追悼会,我仰望火葬场烟囱,好像看到一只长颈鹿,一只故事,撞进我的脑子。吃好豆腐羹饭,从春申厂回到家里,我便戴了眼镜,弓了后背,捏一支钢笔,铺开文稿纸,焚尸炉,长颈鹿烟囱,数不清的死灵魂、活灵魂,统统从笔尖流出,流进一只只小方格子,流出一朵朵蓝墨水化开花苞,像烟囱上喷出黑牡丹。我不是不想给张海看,是我头一趟写小说,是我不敢拿出手。

“钩子船长”跟张海离开当夜,我的处女作《焚尸年代的爱情》终归写好。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未来某年,地球上病毒泛滥,像中世纪黑死病,西班牙大流感,死亡率百分之百,百业萧条,唯独殡葬,焚尸,墓地生意兴隆,铁板新村遍地开花,殡仪馆托拉斯,焚尸炉康采恩,公墓辛迪加,垄断资本主义组织复兴。焚尸年代,文学艺术毫无用场,图书当作柴爿,付之一炬,却是焚尸炉好燃料,除掉装饰墓碑。本地有一座火葬场,焚尸炉烟囱高耸,画一只长颈鹿,云朵里呼吸,太阳里吃树叶子,月亮里吃露水,日夜焚烧,吞入千万尸体,喷出无数魂灵头,仿佛海上灯塔,通宵达旦,指引夜航船避开暗礁。焚尸年代末期,不但人感染病毒,机器,车子,房子皆不能幸免,长颈鹿焚尸炉,一级级加高升级,犹如巴比伦通天塔,不但烧人,也能烧机器,烧车子,甚至烧房子。苏州河边各家工厂,先从申新九厂起,依次感染病毒,工厂等于坟场,不处理会传染全城,还会沿了河浜,顺流而下,进入黄浦江,长江口,毁灭全世界。工厂依次拆掉,钢铁,砖瓦,机器,木头,塞进焚尸炉,烧成灰,喷出长颈鹿烟囱口,直送同温层,臭氧层,电离层,散逸到地球各地。钢铁烧成的滚烫铁汁,只好灌注地下,原本地面沉降,却是因祸得福,反而升高十米,锦江饭店北楼,正好恢复原本高度。最后烧的是春申厂,工厂大门,一车间,两车间,厂长办公室,财务室,职工浴室,仓库,像老厂长肉身,要么直上云霄,要么直送地狱。天上那一部分,悠悠扬扬,飘到东京,纽约,巴黎;地狱那一部分,沉入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相伴恐龙化石,长眠不醒。只剩半截的桑塔纳,塞进焚尸炉,点火烧到最旺,红光万丈,像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控制棒插入反应堆爆炸,全城听到长颈鹿巨兽尖叫。一千米高的烟囱,断裂三截,像巴比伦塔倒掉,爆炸七天七夜,铺满地下的钢铁,熔化成铁汁,流进苏州河,黄浦江,长江,东海,水面漂满死鱼死虾死甲鱼。人们组织五十名死士,穿戴防护装备,回到长颈鹿烟囱废墟,从堆积如山的铁渣下,掘出一部桑塔纳普通型轿车,只剩下半截车身,转动钥匙,发动机砰砰作响,四只轮盘转动,飞奔上路,冲往烟雾缭绕的北方。因祸得福,焚尸炉大爆炸后,滋生出一种病毒抗体,人体一经注射,即能终身免疫,病毒得到控制,不消一年,便像天花消亡。焚尸年代,到此终结,人类历史进入下一阶段。苏州河边的工厂呢,虽然一家也没剩下来,但是春申厂,老厂长的桑塔纳,却已铭记史册,刻到全世界的纪念碑上。

我誊写一遍文稿纸,装入一只牛皮纸大信封,买了八角邮票贴上,塞进邮筒口子,寄去北京的文学期刊。热天,法国人在巴黎捧起世界杯,中国人在大江南北抗洪,克林顿跟莱温斯基搞七捻三,只好空袭伊拉克,萨达姆日子难过。我的唇上冒出胡子,偷用我爸爸的剃须刀,刮去一片,反而日夜生长,郁郁葱葱,像春天一样。秋天,我终归上班了,翻出中文电码本,背得滚瓜烂熟,乘24路电车到淮海路,走到思南路7号,进了卢湾邮局报到。只可惜,我连一个字电报都没发出,便接到改行通知,转到邮政窗口。原来呢,信息时代已到,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心里两千多个中文电码,恰好属于“逆之者亡”序列,成为博物馆古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是有苦难言,人人叫我小朋友,好像人人都小觑我。我为自己前程而忧虑,夙夜梦寐,忽惊坐起,吓出一身冷汗。每日下班回来,头一桩大事体,便是开家里信箱,要从一沓沓《新民晚报》里,寻觅投稿回信,直到1998年消逝,我的小说石沉大海,我也没再见过张海。

1999年,血血红的5月,北约空袭南联盟,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遭了飞来横祸。学生上街游行,包围美国领事馆。我爸爸回到家里,愁眉苦脸,穷凶极恶吃香烟。我妈妈是优秀纪检干部,察觉有异,用双规腐败分子手段,审问到半夜,我爸爸老实交代,在厂里跟人动手了。我妈妈冷笑说,快五十岁的人,越活越有出息了。我爸爸沉闷,与世无争,但不是没打过人,何况当过兵,天生一张通关手,搏击好底子。他叹气说,我连一根毛都没少,只是张海倒霉了。我插嘴问,你徒弟出了啥事体?我爸爸说,为了老厂长的桑塔纳。

陈凯歌《霸王别姬》头一句“不疯魔,不成活”,本是梨园行老话,亦能用于我爸爸。比方讲,他养花,三只阳台搞成植物园,春天君子兰,热天夜来香,秋天蟹脚兰,冷天漳州水仙,还有昙花一现,我家仿佛花开四季,万古长青的遗体告别大厅;他欢喜摄影,家里全是古董照相机,自己搭了暗房,通宵冲洗底片,犹如间谍佐尔格,在我四岁这年,我爸爸带我去人民公园,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到齐,他忙了给人家小朋友拍照片,结果我倒是走失,人民广场大喇叭广播寻人,方才接我回来,这是我头一趟出名;他想学画,托了工会主席引荐,拜入国画大师程十发门下,想做末等弟子,大师早已收过关门徒弟,退而求其次,做个徒孙也好,无奈徒弟们也年事已高,只得寻了徒孙学艺,成了徒曾孙,购得湖笔,宣纸,端砚,徽墨,看了教材,照猫画虎,夜以继日,摆开功架泼墨,终得一代表作《钱塘江春潮图》,四尺对开,五彩斑斓,令人六神无主,七上八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千百种解读,竟是毕加索才情,达利风骨,弗里达气魄,加泰罗尼亚超现实主义腔调。

现在呢,我爸爸的心血来潮,他的疯魔,他的成活,便是要修复老厂长的桑塔纳。我妈妈对修车子没兴趣,继续审问,到底跟啥人动了手?我爸爸说,癞痢。讲到重点了,自从大半工人下岗,留守的无心上班,要么做私活,要么从仓库顺手牵羊,有个瘟生,头上斑秃,外号“癞痢”,经常到仓库揩油。我爸爸跟张海师徒,在车床,铣床,刨床跟磨床上加工零部件,准备替换到桑塔纳上,出去吃一支香烟,转身回来就没了。张海提醒一句,癞痢刚来过。我爸爸寻到癞痢,先礼后兵,叫他还出来。癞痢不承认,我爸爸骂他两句,对方便先动手了。工厂打架不稀奇,热血冲头,说打就打,有的是日积月累,心里不爽,有的是无缘无故,脑筋搭错。至于后果,除非断手断脚,否则惊动不到派出所。张海不懂窍槛,不知深浅,看到师傅吃亏,举起开口扳手,就给癞痢开了瓢。这记闯祸,眼看癞痢血流不止,我爸爸送他到最近的纺织医院。癞痢是皮肉伤,头上缝两针,搽了红药水。有人要报警,癞痢却说,不必劳烦老派同志出马,谈谈医药费跟赔偿,伸出一根手指头,狮子大开口,一万块私了,等于我爸爸十八个月工资。不然,癞痢就要去派出所。

我爸爸说,我答应过老毛师傅,不但要带张海出师,还要保他平安,无病无灾,他要是过不了这道关,就要吃官司,甚至上山。等到天亮,我妈妈去了银行,取出一万块,交到我爸爸手里。但有一桩条件,必须让癞痢出谅解书,律师看过才作数。厂长原本要开除张海,癞痢收了一万块,跟我爸爸一道寻到厂长,讲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一场,是他自己撞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张海的塑料饭碗保牢,他写了欠条,一万块,必定如数归还。我爸爸点一支烟,将借条烧成灰。不要看他动作潇洒,实际上呢,我爸爸是个吝啬鬼,三五块也要争个面红耳赤。这年余下时光,我爸爸在家里颇为恭顺,不再犟头倔脑。

这日起,我缠了我爸爸,想要去春申厂,看看老厂长的桑塔纳。想起上趟看到它,上半身腰斩,千疮百孔,等于一具尸骸,如何起死回生?就像老早公园里,拉起帐篷,两块一张门票,好看“花瓶少女”“人兽杂交”。我爸爸不同意,他讲就像烧菜,只有端到台子上,才能让食客品尝,现在这部车子,还在油锅里翻滚,缺了油盐酱醋,根本不上台面。但我天天缠,日日缠,从春天缠到秋天。我爸爸也大变样了,老早他每日跑证券公司,盯牢股票大屏幕,愁眉苦脸,现在他是笑看股市风云,早上穿戴整齐,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终有一夜,秋风四起,我爸爸说,跟我来吧。

是夜,我们父子同行,到了春申厂门口,却碰到神探亨特。他是一副虎背熊腰身坯,穿了上海妇女用品商店保安制服。我说,亨特爷叔,你下班啦。神探亨特面露愠色。半年前,我从单位出来,路过淮海路跟雁荡路,妇女用品商店门口,碰着一只彪形大汉,身穿保安制服,俗称“黑猫”,赫然是神探亨特。故人相逢,我蛮开心,他却面孔通红,长吁短叹。神探亨特原是钳工,老厂长看他力大无穷,体形颇具威慑性,调他入保卫科。工厂火红年代,仓库里有黄铜,常有飞贼进来,偷盗国家财产。神探亨特虽无手枪,却有手铐电棍,几番擒获梁上君子。后来保卫科撤销,神探亨特下岗,再就业为商场保安,镇守妇女用品商店,继续跟小偷家族斗智斗勇,落了他手里的犯罪分子,没五百童男童女,也有斯巴达三百勇士。只可惜,堂堂身高八尺关二爷,自诩洛杉矶警察局神探,竟为妇女同志们服务,犹如杨贵妃沦落风尘,不免夺志,不免丧气。

我爸爸也问,亨特,今夜你来做啥?神探亨特说,我陪费文莉来的。这记精彩了,《乱世佳人》《魂断蓝桥》。神探亨特背后,露出一只女人,穿了黑裙子,像送葬寡妇。她瞪了眼乌珠说,骏骏长大了哦。她的鼻梁跟下巴有点硬,硬得咄咄逼人,面孔是盐腌过的,烟熏过的,不是小姑娘的冰鲜,不是寡淡,不是清蒸,而是浓油赤酱的上海菜。想起来了,她叫费文莉,消费的费,文化的文,茉莉的莉,不是外号,而是真名实姓。小时光,我爸爸带我来厂里,有个女会计,总是披了头发,捏我面孔,手指上雪花膏味道,就是她。

春申厂里,一阵犬吠响起,震得耳膜生痛,必是撒切尔夫人。神探亨特叫一声,手电照出一条猛犬,母夜叉变成林黛玉,缠了神探亨特脚头,摇尾巴,舔舌头,肉麻得不得了。撒切尔夫人一叫,张海也出来了。今夜是他值班,面孔上青春痘更旺,穿了蓝颜色工作服,好像一只蓝颜色魂魄,从湿空气里拧出来。神探亨特开道,老少五人,四男一女,走到仓库围墙前。神探亨特点上打火机,火光像少女心脏,小鹿腾跃,照亮红砖斑驳,青苔腻腻,墙角一摊黑色水渍,不晓得是狗尿,还是苏州河水返潮,一轮微弱反光,微缩版月亮,六便士大小。神探亨特说,就是此地。

费文莉蹲下,打开坤包,掏出厚厚一沓锡箔,还有冥钞,就差披麻戴孝放鞭炮。我看了一吓,今日既非清明,又不是冬至,更不是七月半。神探亨特点了锡箔,冲起一团火苗。费文莉说,建军啊,建军啊。声音凄惨,叫魂一般,一张张天地银行钞票,面值上亿美元,烧成黑蝴蝶般灰烬,秋风扫落叶,卷上星空。夜凉如水,神探亨特却烧得满脸油腻,我跟张海呛得咳嗽。费文莉已是梨花带雨,豆大的眼泪水,化开雪白妆容,拖出两道黑眼影,吧嗒吧嗒,滑落火海,嗞嗞作响。火光摇曳,她是哭得伤心,通体发抖,又从坤包中,取出一卷纸头,不是锡箔冥币黄表纸,倒像是考试卷子,画了几何题目,密密麻麻公式,放了火上,先烧起一只角,火苗往上跳啊跳,像饿肚皮的老饕,没几口便吞掉整卷。灰烬飞上夜空,有一片没烧清爽,飘到眼门前,我伸出二指禅抓牢,只见画了几只小圆点,脚踏车轮盘钢丝般线条,只一秒钟,烫得手指头冒烟,彻底烧化了。我说,这是啥?神探亨特说,建军画过的图纸。我说,建军又是啥人?神探亨特说,厂里的工程师,1990年,就在这堵墙下,他被人一刀戳穿心脏,作孽啊,年纪还轻,订婚没几天,他的未婚妻呢,就是费文莉。我说,凶手捉到了吧?神探亨特摸了围墙说,九年了,案子还没破,今日是他的忌日,老厂长魂灵保佑,让我捉到凶手吧。他挺起一米九的身坯,摆出单手据枪姿态,黑夜里每一只野猫,每一窝老鼠,每一片树叶,皆是嫌疑犯。锡箔冥钞烧光,满地黑黄灰烬,仿佛死人骨灰,渗透地下。费文莉像吃过半斤白酒,面色微醺,走不动路,神探亨特搀牢她。

拜祭好死人,再看一部死人车子。我爸爸打开仓库,推上电闸,大灯照亮银灰色罩子,盖牢一部车子,呼之欲出。张海掀开罩子,轻手慢脚,像新郎揭盖头,解内衣,慢慢交暴露新娘,又像剥一颗洋葱,一根甘蔗,一枚榴莲,五味俱全,慢慢交暴露真容。神探亨特刚点上一支烟,隔手落出嘴唇皮,啪嗒掼到地上,烟灰溅绽,火星熄灭。这两秒钟里,仓库里邪气安静,我能听到费文莉小心脏扑扑乱跳,张海面孔上爆出一颗粉刺,老厂长的魂灵头窃窃私语。我看到这部断命的桑塔纳,原本已被腰斩,现在引擎盖,车顶,前后三对车柱,失而复得,彤彤红,如鲜血,如烈火;车身还是乌漆墨黑,保持原样,垂死病中惊坐起,上半身红发少女,下半身黑衣姑娘,拼成一个混血女郎。

神探亨特捡起烟头,拍拍灰,重新点上自来火,喷了烟雾说,老蔡,你有本事。我爸爸不声不响。张海道出秘密,两个月前,冉阿让过来帮忙,蹲了车子前头,连吃三包香烟,做了诊断:除掉一只心脏,其余五脏六肺,从咽喉到大肠,无一幸存,经脉皆断,想要起死回生,只好移花接木,借尸还魂。冉阿让跑到汽车坟场,觅到一部出租车,也是桑塔纳,刚开三年,新近报废,漆皮也没磨损,直角挺硬,新鲜,挺刮1。美中不足,报废车是红颜色,烈焰翻腾,厂里的桑塔纳是黑颜色,深沉如墨。月黑风高,我爸爸踏了一部黄鱼车,带了徒弟张海,来到汽车坟场,像两个盗墓贼,卸掉出租车引擎盖,再用切割机,拆下整块车顶,还有前风挡两侧A柱,前后门两侧B柱,后风挡两侧C柱,总共六根柱子,装上黄鱼车,分量实在是重,我爸爸在前头蹬车,张海在后头卖力推,鸡叫天明,方才运回厂里。我爸爸,冉阿让,临时工张海,三人齐上阵,用一台焊接机,将红颜色车顶,红颜色引擎盖,ABC六根柱子,焊接上黑颜色车身。车祸撞烂的进气格栅,前挡板,车侧扰流板,保险杠,车灯,电路,等等,汽车坟场淘来替换,质量没问题,我爸爸精心挑选,超过时限不要,有过外伤不要,有过内伤,更加不能要。美中不足,风挡玻璃不好用旧的,看上去窗明几净,揩得清清爽爽,实际上呢,还是皇帝的新衣,根本不存在。

张海说,汽车不是人,是机器,用机械方式制造,也能用机械方式复原,师傅教我手艺,布置功课,让我拆掉仓库里的发动机,变速箱,拆得粉粉碎,原样装回去,必须分毫不差。神探亨特搭腔,就像法医解剖尸体,必要熟悉每根骨头,要不然,一刀切下去,就坏事体了。我说,就像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也是惊悚小说,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张海说,阿哥,德国大众,日本丰田,美国通用,全世界大车厂,尽是机器人流水线,机械臂上来,钢筋骨架,肌肉皮肤,血管内脏,自然搭好,造车比造人更快,不过嘛,手工有手工的好处,法拉利,兰博基尼,布加迪,这点顶级跑车,还用手工打磨,因而珍贵,也是艺术品。我说,这样讲法,你们就是当代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这部桑塔纳,便不是弗兰肯斯坦,而是丽莎女士,《创世记》《西斯廷圣母》。我爸爸摇头说,越讲越豁边了。费文莉说,这家厂人人皆有外号,这部车子也要起个名字。神探亨特说,迪迪·麦考尔,洛杉矶女警察,有腔调吧。费文莉说,乱世佳人,名字大气吧,老厂长的桑塔纳,出过人性命的车祸,就像南北战争,男人流血,断手断脚,女人落泪,断心断肺。张海说,阿姐,我倒觉着,可以叫红黑军团,AC米兰球衣,一道红,一道黑,像这部车子颜色。他这一句,叫我醍醐灌顶,我说,红与黑。我爸爸莫知莫觉,啥东西?张海说,好像是一部译制片,赵忠祥老师配音。神探亨特说,美国警匪片吧,贩毒还是绑票的?我说,讲一个法国后生,出身蛮苦,先后跟两个女人谈恋爱,即将飞黄腾达,最后却被杀头。神探亨特说,小白脸轧姘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冤枉。

费文莉问我爸爸,蔡师傅,这部车子可以开吧?这女人,这一句,像一根针,戳爆儿童节气球,让我爸爸垂头丧气。一年前,车祸空前惨烈,车子变速箱,刹车片,避震器,统统报销。冉阿让问过价钿,以上零部件,加上风挡玻璃,等于我爸爸五年工资。要是从废弃车场里拆,一是未必拆得到,二是关键零部件,用报废旧货,便有安全隐患,最好用原厂新货。我爸爸愁眉苦脸说,车子开不动,只是个摆设。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就像不能收起骨灰,重新造出一个老厂长。我爸爸说,老厂长的交代,我是没本事完成了,散了吧。

一弯秋月出来。围墙下一摊灰烬,煞风景。神探亨特开助动车走了。我爸爸骑了脚踏车,叫我上后座。但我不肯,要自己走回去。费文莉叫张海送她回去,张海看我爸爸一眼。我爸爸说,小海,你负责送费文莉。张海骑上脚踏车,费文莉坐上书报架,雪白手臂膊,像两条白蛇,缠了张海腰上。我再看她一身黑寡妇裙子,想起《红与黑》结局,玛蒂尔达小姐,一身素缟,怀抱爱人的头颅,亲嘴巴,再埋葬。

月亮,大得简直不像话,像一只脸盆,吊了头顶,随时跌落,杠头开花。风里有桂花香味。厂里寂寂无声,也没撒切尔夫人把门,唯独值班室亮了灯。仓库背后,红砖围墙前,白露为霜,墙面渗出一颗颗水滴,一滴滴眼泪水。墙根爬满绿油油苔藓,像男人皮癣,女人丝袜。我看到一个影子,好像一株野草,何首乌,木莲,覆盆子,慢慢生长,脱颖而出。月光从脸盆变成灯泡,一个男人,身高一米八,卖相登样,皮肤煞白。他是建军,春申厂的工程师,1990年,他死在这堵墙下。建军从墙里爬出来,像崂山道士,像西洋人魔术,像特异功能穿墙术。他从头到脚湿透,地下一圈水,好像差点淹死,带了苏州河味道,一层层蔓延。月光倒映水里,像打碎的鸡蛋黄,蛋清蛋黄,混了一道,淌到我的脚边。建军幽幽说,谢谢你来看我。我说,建军哥哥,谢谢你来寻我托梦,有事体要帮忙吧。建军说,请跟你爸爸讲一声,一定要修好红与黑。我说,你也晓得红与黑?这部车子进厂时光,你已经死了。建军说,我已死了九年,但我的魂灵头,从没离开过春申厂,没离开过这堵墙。我说,建军哥哥,你是被这堵墙困牢,身陷囹圄,不得投胎吧。建军说,只有捉到杀害我的凶手,我才能逃出这堵墙,得到自由,好去轮回。我说,凶手是啥人?建军却摇头,伸出蓝颜色魂灵手,触摸我的面孔,刚开始冰冷,隔手滚烫,好像要穿过皮肤,钻到脑子里去。建军说,骏骏,再托你一桩事体,费文莉来望我,烧了一卷纸头,你看到吧?我说,看到了,蛮奇怪的,讲是你画的图纸,到底画了啥?建军说,永动机。我说,啥?建军再讲一遍,我设计的永动机图纸。我苦笑说,魂灵头也会得弄怂人啊,永动机违反了科学规律。建军说,这么你告诉我,现在我立了你面前,是违反了热力学第一定律,还是第二定律呢?我想想说,物理学所有定律,大概统统违反了。建军说,既然灵魂存在,那么永动机也是存在的。我是张口结舌,无从反驳。建军又说,骏骏,我是功亏一篑,只差最后一步,这是我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便能造出永动机,拜托你帮我画好图纸。我说,建军哥哥,你怕是所托非人,我没这本事,还有啊,你的图纸都被费文莉烧了。建军说,你会有办法的,我送你一样礼物。我吓煞说,无功不受禄。建军笑笑,弯下腰,从脚下水塘里,捞出一坨月亮,马上变成一只皮球,再看颜色,黑白相间。建军说,这只足球,送给你。建军拿球摆在地上,左脚支撑,右脚背抽射,足球飞向夜空,命中靶心,月亮粉粉碎,坠落到地球,这记事体大了,春申厂开始摇晃,车间,仓库,围墙,土崩瓦解,长寿路房子倒塌,苏州河桥梁断裂,裂开一道地缝,吞我下去。

这种梦,人人都做过,一脚踏空,自由落体,到底便醒了。我是浑身虚汗,打开窗门,没月亮,车棚的灯亮了,数不清的枯叶子,被风卷起来跳舞,金光闪闪,扑簌扑簌,冲上阳台,像永动机吹出的风,像意大利之夏的太阳。1990年,我还是个小学生,期末考试刚过,我爸爸带我去胶州路,静安工人体育场。我爸爸刚到四十岁,神探亨特还没啤酒肚,保尔·柯察金还有头发,冉阿让胡子刮得清爽,只留两只鬓角,像南斯拉夫电影男主角。工会主席瓦西里,带了一帮娘子军,坐上看台做啦啦队。“瓦西里”这只外号,出自《列宁在1918》的警卫员瓦西里,妇孺皆知的口头禅“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老早人人拿三十六块工资,瓦西里用这句话鼓励大家好好上班;后来厂里发不出工资,瓦西里也用这句话抚慰大家安心下岗。静安工人体育场,老早胶州公园,隔壁是集中营,监禁过八百壮士,谢晋元出师未捷身先死。胶州路还有万国殡仪馆,徐志摩,阮玲玉,鲁迅先生在此大殓,整条路阴气重。我的小学运动会也在此地,我在煤渣跑道上参加4×100米接力,敬陪末席,奥林匹克精神。这一日,上海市总工会运动会,男子足球四分之一决赛,春申厂打进八强,对手是国棉六厂。我爸爸对足球没兴趣,他被瓦西里硬劲拖来,工会重大活动,每个职工必须参加,还要拖家带口。神探亨特带了女儿雯雯,个头体重都在我之上;保尔·柯察金带了儿子小东,尚在读幼儿园,叼一根娃娃雪糕;冉阿让带了女儿征越,已经要漂亮了,背了红书包,撑一把小阳伞,戴了帽子墨镜,披了长袖子,生怕被晒黑,坐了小台子前,抓紧写暑假作业。老厂长坐到我爸爸身边,他还不是木头假人,看来身板蛮好,摸摸我的头顶,递给我爸爸一支香烟,干部特供飞马牌。保尔·柯察金气色不佳,熬夜看世界杯,苏联队零比两输了,叫他痛心疾首。神探亨特在球场上,把守春申厂大门,果然是保卫科,否则一米九的身高,暴殄天物了。春申厂球衣是红黑间条,有点像AC米兰,厂里女职工自己买了布料,踏了缝纫机做出来的。对面国棉六厂,球衣却是蓝黑间条,好像国际米兰。春申厂排出433阵型,三个前锋,八号是工程师建军,九号是销售科长“三浦友和”,十号人称“大自鸣钟马拉多纳”,几年前从上海队退役,分配到春申厂上班,第五届全国运动会金牌得主,要不是断过脚骨,讲不定就进了国家队,那中国足球不会有黑色三分钟,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去了意大利夏天。今日是场恶战,国棉六厂是个大厂,横跨在长寿路上,纺织女工就有五六千,看台上统一着装,敲锣打鼓,红旗招展,高八度尖叫,压过所有男同志。球场上,春申厂八号建军,身高体健,球风行云流水,好像范·巴斯滕,又像卡尼吉亚,他接到十号传球,正脚背抽射,四十五度角破网,一比零。老厂长烟头断下来,征越也没心思写作业了。女会计费文莉跳起来,短裙子下头,两条大腿明晃晃,让我看得发呆。中场休息,春申厂领先一球,瓦西里原本跟女职工们打成一片,这才去发香烟,却被十号老球皮推开。这边看台上,还坐一个年轻女子,细眉细眼,其秀在骨,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沙扬娜拉,得一外号“山口百惠”,便是“三浦友和”娘子。她戴了遮阳帽,穿白裙子,怀抱一个毛毛头,刚满六个月。她要给小囡喂奶,几个女工凑来,打开洋伞遮掩,光天化日,不好叫男人看到。下半场,九号“三浦友和”接到十号传球,就被对方铲倒。“山口百惠”急煞,抱了女儿冲下去,她是医院护士,要给老公包扎伤口。春申厂少一人,无人可换。国棉六厂攻势如潮,接连打进三球,终场三比一,春申厂被淘汰。散场,我爸爸骑了脚踏车,我分开双腿,上了后座。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各自荡了自家小囡,骑出静安工人体育场。建军穿了红黑球衣,全身汗津津,到底年轻身体好,踢了九十分钟比赛,还能骑二八脚踏车。费文莉坐他背后,肉腿高悬,荡在车轮右边,手臂环绕未婚夫胸口。五部脚踏车,搭了六个大人,四个小囡,十只轮胎,平行骑过胶州路。风吹过法国梧桐树荫,知了拼命叫,世界一点点坍缩,神探亨特去了洛杉矶,保尔·柯察金回了苏维埃,冉阿让冲去巴黎,我跟我爸爸要去啥地方?建军的车轮变成钟表盘,费文莉两根雪白大腿,变成一根时针,一根分针,在凌晨跟白昼之间,剪来剪去,像三十九级台阶,又像一台永动机。意大利之夏过去,北京亚运会来了。秋天,建军死在春申厂,至今是个无头案。隔七年,香港回归,春申厂足球队解散,“大自鸣钟马拉多纳”下岗,在共和新路火车头体育场踢野球,五十米开外,踢进一只世界波,实在太激动,绕场一圈庆祝,突发心肌梗死,送入铁道医院,人已经没了。

天刚亮,我拿我爸爸摇醒。他准备请我吃耳光。我说,我想起建军哥哥了,1990年,你带我去静安工人体育场,我看到过他。我爸爸说,老早变成死鬼了。我说,他搞过创造发明吧?我爸爸说,建军是正宗大学生,不像你妈妈自学考试出来。我说,他做过永动机吧?我爸爸说,瞎三话四,建军是工程师,不是厨师,做不来三黄鸡,白斩鸡,冰箱里的永冻鸡。我扑了眠床笑说,冰箱里的永冻鸡,你才瞎三话四呢。对于建军的永动机,我爸爸一无所知,图纸已被费文莉烧成灰烬,难道要建军再来托梦一趟,重新画一遍图纸,再由我复原出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寻着费文莉,才能帮到建军哥哥。而能帮到我的人,搜肠刮肚,只得一人,便是张海。

礼拜六,我跟张海乘63路公交车,去一趟曹杨新村。兰溪路穿进去,最早的工人新村“两万户”,已改成六层楼工房。张海带了礼物,VCD封面是织田裕二,铃木保奈美,《东京爱情故事》。张海说,费文莉老公在日本,欢喜这个腔调。三楼,费文莉开了门,面孔白里透红,红颜色羊毛衫,头发都弄得花俏起来。看到两个后生,费文莉客气,拿了两双毛绒拖鞋。张海问,小军不在家里啊?费文莉说,去他外公外婆家里了。我咬了张海耳朵问,小军又是啥人?张海说,费文莉的儿子。房间不大,一室一厅,电冰箱蛮大的,电视机在放《还珠格格》。费文莉开了两瓶可乐,削了两只苹果,又问吃香烟吧,她藏了几包日本七星。但我只吃苹果,张海吃自己的牡丹。费文莉又开两听朝日啤酒。张海坐定说,阿姐,我阿哥想问一桩事体。费文莉嘴唇皮一圈泡沫说,讲啊。我的喉结上下滚动酝酿,方才说,阿姐,上趟到春申厂,你烧了锡箔冥币,还有一卷图纸。费文莉蹙了娥眉说,问这做啥?我说,听讲是建军哥哥的图纸。费文莉眼乌珠一瞪,又软下来说,你还记得建军啊。我说,前几日,建军哥哥来寻我托梦了。费文莉说,建军哪能会寻你托梦,九年了,他都没来寻过我,你讲荒诞吧。我说,我没吹牛皮,建军哥哥在梦里讲,他的永动机图纸,只剩最后一步了。费文莉惊起说,你也晓得建军的永动机?我说,为啥要烧他的图纸?费文莉吃一口啤酒说,建军的图纸,就是他的性命宝贝,我哪里舍得烧掉,非但不能烧,还复印了五十张,留到我死为止,每年忌日,我都会到春申厂,在他送命的围墙下,烧一卷复印件,让他在阴间收着,继续画图纸,发明他的永动机。我说,建军哥哥不在阴间,他被困了围墙里,发明永动机的任务,已经交给我了。费文莉关了电视机说,骏骏,不是我看轻你,建军是大学本科毕业,机械工程专业第一名,还会得讲英文,差点要去德国留学,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党员干部,要儿子为国家做贡献,他就分配进了春申厂,这是1987年,我还是正宗小姑娘,第一眼,我就相中了他。费文莉啧啧说,一米八,面孔白净,还会踢足球,一只鼎,万人迷,我读了夜大学财会专业,碰到算术题,便要缠了建军,帮我解题,解到半夜,顺便解了裤腰带,偷偷摸摸,成就好事体。我听得面孔发红,费文莉讲得起劲,建军还会设计改造机器,工业系统技术标兵,老厂长要重点培养,让他做接班人,哎呀呀,要是他还活了,如今的厂长,就不是“三浦友和”,那么我呢,就是堂堂的厂长夫人。费文莉叹口气说,1990年,我跟建军订婚,双方家长吃饭,准备年底领证,过年办酒,订了浦江饭店,十八桌圆台面,请帖都备好了。我说,外滩浦江饭店,灵的。费文莉说,当时厂里生意好,建军不但要加班管生产,还要熬夜值班,建军走的夜里,他在厂里值班,落了雨,我生怕他肚皮饿,披了雨衣,骑了脚踏车,带一只钢种饭盒子,两只鸡腿,两只茶叶蛋,建军在画永动机图纸,他讲要是画好,四个现代化,可以提前二十年实现。张海说,思想这样正宗。费文莉说,你以为呢,像现在小青年吊儿郎当吗,建军让我早点回去歇息,我是风里来,雨里去,回家独守闺房,后半夜,电闪雷鸣,老天爷哭得稀里哗啦,我是思汉,一宿不眠,眼皮狂跳,枕头被眼泪水打湿,等到天亮,早班工人看到值班室没人,寻遍整个厂子,却在仓库墙壁下,发觉血泊里的建军,眼乌珠还睁了,指甲缝里皆是血啊。费文莉的眼泪水,扑簌掉落。我递给她纸头,眼泪水滴到我的手背上,好像要烫出血泡。费文莉说,我冲到厂里,哭天抢地,神探亨特拦牢我,建军被担架抬出来,白布单盖了面孔,送上棺材样的面包车,前往冰冰凉的世界。张海说,阿姐不哭。费文莉揩揩眼泪水说,建军身上三处伤口,其中一刀,扎破心脏,但没留下凶器,案发这夜,落大雨,痕迹被冲了清爽,人死了厂里,就是保卫科责任,神探亨特没日没夜调查。张海说,他捉了一辈子小偷小摸,要是破了这桩杀人案,就能调入公安局,变成有编制的正宗警察。费文莉板下面孔说,小海啊,不准你这样讲神探亨特,他是为了建军,也为了春申厂,他还去马路对面几家厂,追问当夜有啥人加班,寻过上百个嫌疑人,还是没捉牢凶手。我说,阿姐,建军哥哥的图纸,我好看看吧。费文莉打开抽屉,翻出一卷图纸,也是复印件,我慢慢交打开,像荆轲刺秦王,一点点暴露督亢地图,密密匝匝线路图,写满数字跟英文,蝇头小字说明,直到图穷匕见,永动机,像一只摩天轮,挂了几十只吊厢。费文莉又搬出一只纸板箱说,都是建军留下来的书,还有他的笔记本,反正我也看不懂,借给你们看看,记得要还给我,留下来吃饭吧。我摇摇头,收起图纸,张海抱起箱子,拔脚出门。

曹杨新村出来,我们乘公交车到武宁路,银宫商厦,肯德基背后,便是沪西工人文化宫。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纪念雕塑后,一栋苏联式老楼,现在一楼改成舞厅;二楼改成台球房;三楼改成人才市场,就是下岗工人,掼到社会上自谋出路,再就业,寻工作的地方。背后是游戏机房,但我没兴趣,又去邮币卡市场,我天天在邮局上班,对邮票已经厌气。西宫中,还有一池碧波,四周绿树成荫,闹中取静。两个人坐到水边,头顶树叶子变黄。张海说,阿哥,捧了建军留下来的书,就像捧了他的骨灰盒子。我说,我连建军的魂灵头都见过了。天上飘过浓云,映了水中倒影,两个少年,一齐发呆。几条鲤鱼游来,张海学了他外公的扬州话说,没的吃,家去。我说,你好像跟费文莉蛮熟。

张海无啥好瞒,一塌刮子倒出来。今年热天,三十八度高温,费文莉家里电冰箱、电风扇都坏了。她送我爸爸两包中华,邀他上门去修。她是流言蜚语缠身,我爸爸怎敢单独上门,只得拖了徒弟同行。好在张海学艺颇精,掌握了修理家电的独门秘辛。天一黑,我爸爸匆匆告辞,留下徒弟做生活。热昏的夜,张海赤了膊,汗流浃背,修好压缩机。费文莉留他吃夜饭,熟食店买了冷面,冷馄饨,鸡腿,力波啤酒。张海统统扫光,汗酸顺了头颈,一滴滴流到胸口。费文莉拿了毛巾,替他揩身,手指尖触摸皮肤,像蛇张开鳞片滑行。张海背过身,按开关,风扇转动,修好了。微热的风,女人香味道,汗津津发丝,贴了雪白脖颈。费文莉给他点烟,自家也抽一支。费文莉喷的烟雾,像一条丝巾,张海喷的像一只钢圈,丝巾跟钢圈,空中短暂相交,缠绕,融化,又被电风扇打散,变成一团幽蓝。张海掐灭烟头,赤了膊,落荒而逃,跨越苏州河,回到莫干山路老房子。老毛师傅问他出了啥事体。张海回答,碰到一群流氓,打相打,衣裳撕烂掉了。

我吞了口馋吐水,没声音了。张海说,阿哥,你在想啥?他讲上海话有点滑稽,每个字拼老命靠近静安寺,一出口,却飞到江湾五角场,飞到青浦朱家角,到我耳朵里,就成了苏州话,苏北话,苏联话的混血儿。我改说普通话,在想怎么破建军的杀人案。张海还是讲洋泾浜上海话,神探亨特都没破案,阿哥你能破?我捡起一片树叶子,摆上水面说,我看过所有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华生与福尔摩斯,大侦探波罗,皆是枕边跟厕中密友,但我眼高手低,纸上谈兵,哪能真正破案,不过嘛,要说第一嫌疑人,倒是死者的未婚妻。张海说,怀疑费文莉?案发这天夜里,她不是守了家里吗?我说,你也听费文莉讲了,上半夜,她到厂里给建军送饭,至于下半夜,她几点钟回去的,啥人能证明,此种杀人案,多半是情杀或仇杀。张海说,阿哥讲得有理,还有啥人有嫌疑?我说,厂长“三浦友和”。张海说,案发时,他只是销售科长,建军死后,才被提拔上副厂长。我拍大腿说,这就是动机。张海说,建军是他的竞争对手?我说,不仅是竞争,还有嫉妒心。张海说,我只晓得女人有嫉妒心。我说,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还要辣手辣脚,动刀动枪,杀人害命。西宫水面上,树叶子漂远,被一条鲤鱼吞没。我接了说,工会主席瓦西里,我爸爸讲过,此人经常发花痴,跟厂里女职工搞不清爽,也有情杀可能。张海说,瓦西里是个缩卵,杀鸡杀鱼杀老鼠都不敢,顶多打个苍蝇蟑螂。我说,还有保尔·柯察金,不要小看这种人,文弱书生,最有欺骗性了。张海笑笑说,阿哥,你是说你自家吗?对不起啊。我说,没关系,我还真盼自家有这本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但我有三不杀,一不杀无名之辈,二不杀无辜百姓,三不杀老弱妇孺。这样吹牛皮,让我觉着心情舒畅。张海赞道,阿哥,你懂的真多。我笑说,满嘴文绉绉的人,一是会招惹女人,二是会走极端,招惹女人便是费文莉,走极端就是情杀。以上理论,皆是我从推理小说中批发而来。张海说,神探亨特没怀疑过保尔·柯察金吧。我说,冉阿让嫌疑反而最小,因为他这张面孔,实在太像土匪强盗,杀人如麻的枪毙鬼。张海大笑,对对对,枪毙鬼,不可能是冉阿让。我讲得兴起,刹不了车,低声问,《东方快车谋杀案》看过吗?张海说,看过电影,蛮精彩的。我说,凶手也许不止一个,你讲被害人身上有三处伤口不是?张海惊说,三个凶手,各戳一刀?我说,一种可能。张海说,建军是个好人,年纪轻轻,哪来这样多仇家?我说,人心难测,还有一种杀人动机,就是建军的永动机图纸,案发当夜,他在值班室画图纸,就差最后一口气。张海说,结果呢,建军自己最后一口气没了。我说,不要小看这张图纸,点石成金,价值不可估量,要是有人觊觎他的成果,也想发明永动机,或者卖给有需要的人,比方讲,美国中央情报局,英国军情五处,以色列摩萨德特工,甚至苏联克格勃,对了,苏联老早没了。张海却说,阿哥,你没讲错,凶杀案发生时光,苏联还没解体。我说,我们会不会被监听了?张海说,啥人监听?我说,美国CIA。还好四下无人,只有西宫隔壁,公交停车场的轰鸣。我摇头说,我们没这资格。但我看了天上浓云,又抛出一个可能性,神探亨特都有杀人嫌疑,九年没破案,除非凶手就是侦探本人,一生一世,沉冤难雪。张海说,阿哥,你可以写故事了。我说,这不是故事,还漏了一个嫌疑犯,就是我爸爸。张海说,阿哥,师傅是个好人。我说,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人隐藏最深。张海又说,师傅真是个好人。我说,不讲了,我爸爸也没杀人胆量,走吧。

整个秋天,我摊开永动机图纸,摊开建军留下来的书,每夜看一个钟头,一点点都看不懂,好像天书。每个礼拜,我都去上海图书馆,借一箱子物理学、机械学的书回来。但我只看到能量总和保持不变,既不能凭空产生,也不能凭空消失,好像建军哥哥并不赞同。每趟去图书馆还书,我又顺便借了《卡夫卡全集》,倒是看得起劲,又是背脊骨冷飕飕。1999年,最后一夜,卡夫卡终归来寻我托梦,他就是约瑟夫·K,莫名其妙吃了官司,又莫名其妙被刀子戳死,正好戳到心脏,死得像条狗一样。就像1990年,春申厂的仓库围墙下,建军哥哥莫名其妙被戳了三刀,其中一刀,戳破了心脏。卡夫卡来到凶案现场,拉起血泊中的建军,走到苏州河畔,熏人的重金属气味里,藏了夹竹桃花香,一只摩天轮慢吞吞升起来,转起来,一串串四位数字,像发电报,挑了天上星星,一道旋转,变成黑洞,吞噬时间跟空间,拿我也吞进去,回炉再造,脱胎换骨,再吐出来。我的二十世纪,就这样再会了。不对,永远不会再会。梦醒时,已是2000年。

多年以后,当我回到忘川楼,立在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面前,必会想起我爸爸带我去工厂看望那辆桑塔纳轿车的遥远春夜。当时,上海春申机械厂奄奄一息,车间与围墙靠近苏州河堤坝,河水黑臭浑浊,沿着遍布淤泥与重金属物质的河床流去,水中的夜航船油腻、乌黑,活像史前的猪婆龙。千禧年,春节前,我买了头一台电脑。调制解调器拨号上网,我下载《百年孤独》,学会模仿加西亚·马尔克斯开篇。我又参照王小波的《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写了一则短篇《天宝大球场的陷落》,发在榕树下网站。我像被啥人灵魂附体,全身细胞灿烂,爆炸,目之所见,每个平方厘米,皆尽写满蝇头小楷。每个礼拜,我要写一篇小说,否则头痛欲裂,要被奇思异想撑破。电报码输入法,仅需敲打右侧数字键,家里噼里啪啦。楼下脚踏车棚,住了几只野猫,深夜此起彼伏,肆意交配叫春,满清十大酷刑般哀嚎,跟了我键盘唱和。

春天,张海带一张光盘到我家里,帮我装了一款单机游戏,没汉化,八个欧洲中世纪国王,自由选择角色,建造步兵,骑兵,炮兵,海军,甚至飞艇各军种,亦有妖魔鬼怪助阵,文艺复兴,蒸汽朋克,指环王混搭。我爸爸用过任天堂红白机,1990坦克大战,魂斗罗,作弊版九十九条命,皆没这款电脑游戏扎劲。白天上班,我爸爸是个游魂般的工人,手底下只有一个临时工;夜里打游戏,我爸爸就是凯撒大帝,屠龙圣乔治,自由罗兰之歌,也是堂吉诃德跟桑丘·潘沙。我爸爸经常邀请张海来打游戏,师徒二人穿了蓝颜色工作服,领子袖口还有金属油污,又像一对蓝精灵,一个操纵鼠标,一个敲打键盘,开疆拓土,称王称霸。

这一年,我跟我爸爸,张海,三人共用一台电脑,同一套键盘与鼠标,既打出过几十万字小说,也打死过几十万游戏士兵,怪兽,女巫,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我爸爸打游戏水准起伏不定,我却收到了人生第一张获奖通知。这是一只文学新人奖,主办方有两家,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二是某外资出版集团,当年位列世界五百强。这年春天,我做过一个梦——我爸爸不是工人,而是拥有亿万财富的工厂主,平常开一辆敞篷车。而我这儿子不争气,脑筋不太好。有人说我已做了爹,小囡他妈,就是我爸爸女秘书,她叫米兰。实际上呢,小囡是我弟弟。我爸爸为掩人耳目,让我背了锅,挡了枪。当我发觉秘密,决定报复,绑架了米兰,以及同父异母弟弟,藏身高楼密室。我向我爸爸勒索赎金。他只好卖掉工厂,给我一百万美元。太阳升起时光,警察寻到了我。我抱了无数美元跳楼,自由落体,天女散花,美元如玉剑如虹。我却大难不死,被消防气垫所救。当我接受精神治疗出院,米兰正在等我。这是父子之间故事,也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小说名叫《绑架》。我当然没拿给我爸爸看。直到今日,我爸爸也从没看过我任何文字。小说打印出来,邮寄出去投稿,参加文学新人奖比赛,竟从十四万篇投稿中,脱颖而出。

领奖地点在北京。我没一个人出过远门,我妈妈在我衣裳内袋藏了五百块,又托了铁路局关系,买了一张软卧票,处级干部待遇。我爸爸送我到新客站,黄昏时分,等我过了检票口,他点上一支牡丹,气定神闲,让我觉得几分怪异。走到月台,我却碰着张海,他没穿蓝颜色工作服,灰夹克衫,黑长裤,白跑鞋。他帮我拎起行李,登上火车,到了软卧包厢。我抢回行李说,你好下车了。张海掏出一张硬卧车票,价钿是软卧一半。张海说,师傅给我买的车票,必要我照顾阿哥到北京。

车门关闭。汽笛呜咽。月台柱子,渐次后退。夕阳挂在车头前,疾速坠落,沉入铁轨河流。黑夜婆娑,从车尾徐徐追来,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张海给我一袋水果点心,关照夜里饿了好吃。我在软卧1号车厢,张海在硬卧15号车厢,他要从火车头走到火车尾,绵长的十五节车厢,路过每一节,都要小心侧身,弯腰,被人踩到脚,踩到别人脚,抱怨,吵架,动手,苦难行军,从火器时代,走到石器时代。我想象火车是种危险的交通工具,十几节车厢里,装满体味浓烈的陌生人,三分之一江洋大盗,三分之一小偷小摸,剩下三分之一旅客。软卧包厢,坐有四人,唯独我乳臭未干。我吃了我妈妈给我的面包,吃了张海给我的水果点心。我爬到上铺,带了一本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中国北方的情人》,夜里让人困不着。火车哐啷哐啷,如同海上行舟,震荡波从铁轨袭来,传到枕头,颅骨,梦里,最难将息。后半夜,老厂长终来托梦,他开一部敞篷桑塔纳,追赶一列绿皮火车,公路与铁路平行,方向盘纹丝不动,仪表盘转到一百公里,跟火车齐头并进,终点站是北京。

到了北京,张海陪我到三元桥,主办方安排的宾馆。还有一个获奖者,跟我同住一室。等我办好入住,张海已不知去向。北京头一夜,我几乎失眠,想出门兜一圈,没能挪下床。第二日,颁奖典礼,我得了一等奖,数我年龄最小,当场领取五千块奖金。几位评委到场,俱是鼎鼎大名人物,往昔只在报纸跟杂志上见过。我跟评委合影,不晓得讲啥。众评委敷衍笑笑,扎堆抽烟,谈及这年诺奖,怒发冲冠。走出颁奖典礼,我带了奖金跟奖状,仿佛好梦一场,迎面看到张海,他已等候多时。我问他,昨夜去了啥地方?他说,三元桥对面,有家招待所,只要五十块。我说,领着奖金了,想吃啥,我请客。张海说,涮羊肉。

月上柳梢头,我们从三元桥出发,沿香河园路,到东直门,过东二环,就是簋街。张海挑一家回民馆子,打开老铜锅,点两斤羊肉,一瓶啤酒。我说,你哪能会寻到此地?张海说,招待所大妈介绍的。热气氤氲,铜锅沸腾,肉酥焦嫩,并无腥膻之气,吃得汗流浃背。张海胃口比我好,好像一整头羊羔,被他吞入胃中,啤酒吃光,而我滴酒未沾。时光还早,我俩浑身火锅味道,从东直门内大街,走到鼓楼东大街。夜色下,鼓楼巍峨堂皇,绕了一圈,到地安门西大街,一边北海后门,另一边荷花市场,便是什刹海。残荷犹在,簇拥水岸,俱是破屋烂瓦,酒吧尚待字闺中,零零落落。月光明媚,像个血红大饼,摊了波光粼粼上。

一路流连,绕过“银锭观山”石头,荡过后海北沿,乌漆墨黑,星空寂寥。我问起老厂长的桑塔纳,我叫它“红与黑”。张海说,还是老问题,红与黑修得漂亮,可惜不好开,缺少五脏六肺。我说,我家里的矿石收音机,还有我爸爸的《电工词典》,统统交给你了吧。张海说,阿哥,我回去就还给你。我说,不必了,我真不感兴趣,小时光,我爸爸让我看电工书,交流电,直流电,电阻,电容,电路图,我还有点兴趣,看到功是焦耳,功率是瓦特,电压是伏特,电流是安培,电阻是欧米茄,我就头晕了,他又教我用电工笔,万用表,灯泡检测电源,我妈妈臭骂他一顿,讲这是危险动作,万一触电哪能办,再看家里书架,我妈妈的中文自学考试辅导资料,我正起劲读《三国演义》跟《中国通史》。张海说,阿哥,现在当工人没出息,还是读书好。我说,等我读了中学,春申厂开始下岗,厂里的产品说明书,变成废纸,我爸爸拿回家里,垫玻璃台板,垫矮凳脚,还给我做了包书纸。张海说,我看到过,铜版纸说明书,蛮漂亮的。我说,说明书还有英文呢,有一趟,英文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包书纸,全是语法错误,当作中式英语的典型教案,当日夜里,我拆掉所有包书纸,调成我妈妈订阅《收获》的牛皮纸信封。张海摒牢不笑,路过几座古老宅门,据说有醇亲王府,末代皇帝溥仪出生地,常有侍女太监闹鬼传闻,气氛恢复严肃。我抬了头,看后海上的星空,想起老舍先生《断魂枪》,最后沙子龙关好小门,一气刺下六十四枪,望了天上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我便想起我爸爸摊了一天世界1,修了好几只破电视机,报废的电动马达,望了春申厂的产品说明书,想起当年在技术工人比武大会上的威风。但他不是不传,是我这亲儿子不争气,只好传给关门徒弟。走到鼓楼西大街,德胜门箭楼如猛虎,暗夜匍匐。乘上出租车,桑塔纳普通型,红颜色外壳,北京颇为少见,如同红鬃烈马。车子上了北二环,五十年前尚是城墙,一边是天子宫殿,金碧辉煌,一边是吹角连营,胡笳声声。我看到雍和宫,万福阁三重飞檐,黄琉璃筒瓦歇山顶,暗夜里金光闪闪。

天明,张海跟我一道醒来。同屋的获奖者,未能得到心仪奖项,昨日愤然离京,空出一张床,我便邀张海同住。窗帘拉开一条缝,照了张海后背,他在看北京地图,肩胛骨突出,像两块三角铁。我们提了行李,打的到天安门广场溜达。天晴朗,万里无云,游人蛮多,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立定,张海说,几年前,寒冬腊月,我跟妈妈从江西到北京,住在西三环批发市场,卖羊绒衫,一日早上,五点起床,天还是黑的,冷风飕飕,冻得眼泪鼻涕直流,我坐了公交车,来到天安门看升旗。听到此地,我好像看到广场苍穹上,星星闪耀,天安门打开,国旗班依次出来。奏好国歌,国旗升到杆顶,张海听到有人叫他。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一名少女在叫“张海”,她也是十四五岁,白羽绒服,脑后马尾,头戴红绒线帽,双颊绯红,却直摇头,口中呵出热气,绽开一朵朵雾花。张海走到她眼门前,同时来了个男生,蓝白运动服,比张海高过一头,少女看到他就笑了,原来还有一个张海,同名同姓。北京张海,牵了少女的手,告别广场。江西张海,形影相吊,孤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天空渐亮,白衣少女背影,混入天安门人流,长安街车流。第二天早上,张海又披星戴月,来到广场,比国旗班还早,占据最佳位置,期望再碰到少女,无论跟他同名同姓的男生是否出现。事与愿违,呼唤过张海的女孩,不见踪影。从天黑到天亮,从升旗到降旗。最后一日,张海整宿不眠,刚过零点,悄然出发。风从西山扑来,夜空飘起雪花,没公交车,也没脚踏车,他从西三环步行,零下十度,走到公主坟。长安街上,路灯亮着,笔直往东走,路过中央电视台,穿过西二环复兴门,经过民族文化宫,西单,新华门,走到天安门,后背心满是热汗。凌晨三点,广场上空空荡荡,地上一层薄雪。他孤零零立在孤零零的国旗杆前,眺望阴云密布的夜空,雪花像消失的星辰,闪耀坠落路灯下。国旗班出天安门,国歌奏响,五颗星星,升上旗杆高空。寒冬,雪天,来看升旗的人不多,张海终究没再碰着那姑娘。晌午,太阳挂上旗杆,积雪彻底融化,张海跟妈妈离开北京,坐了三日三夜火车,回到江西的兵工厂。

我问张海,你还想她吗?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张海说,夜深人静时会的。我说,你陪我来北京,还想寻这姑娘?张海抽一支烟说,昨天凌晨,天还没亮,我就到了广场,老多人来看升旗,我在人山人海中,注意每一张面孔。我说,五年过去,人家从中学到大学了吧,你还能认出来?张海信誓旦旦说,绝对认得,只要到我眼门前。我说,可惜,现在到你眼门前的人,是我。下半天,我们穿过天安门,沿了北京中轴线,游了故宫,景山,北海,天气是极好的,赁一叶小舟,琼华岛白塔,倒映水面,如同镜中之画,被小船切碎。小风吹得惬意,我哼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张海摊开双手躺下,叼一支牡丹烟,仰望天上云朵,依次飘过水面。他只躺五分钟,仿佛闹钟响了,拔出烟说,阿哥,到点了,去火车站。

傍晚,我们上了火车。回程票是普通硬卧,我要爬上三层阁楼,视若畏途。张海让给我中铺,他轻松爬到上铺,悄悄关照我,钞票藏于何处,看管好五千块奖金。一夜过去,这班硬卧列车,不如想象中可怕,更非铁板新村,乘客们也不是江南七怪,五岳剑派,桃谷六仙。天亮,火车在北方大地行走。长日漫漫,我跟张海,坐在过道,面对面,泡方便面。天又黑了。斗转星移,车厢熄灯,黑暗渊薮,车窗如镜,犹如无尽隧道,照出两张面孔,相视一笑。四周鼾声澎湃,荡气回肠,飘荡各种辛辣味道,隔壁臭脚味,高邮咸蛋味,大蒜大葱味,田间地头,蔚为壮观。我捏了鼻头说,张海,讲讲你家里人吧。张海说,没啥好讲的,我娘是知青,二十岁去了江西,分配到兵工厂,嫁给我爸爸,才有了我。我说,你爸爸呢?张海说,老早离婚,出国了,我妈妈下岗了,带我走南闯北,做小生意,重新结婚,嫁给一个卡车司机,姓李,无儿无女,符合计划生育政策。我说,你妈妈又养小囡了?张海说,我妈妈四十多岁,第二趟怀孕,肚皮高挺,像个氢气球,随时会爆胎,医院B超一看,双胞胎,我后爹开了十吨头卡车,带了我们回上海,但是上海亲眷不肯帮我妈妈,只好住到外公家里。我说,你的舅舅阿姨们,是怕多一个人头报户口。张海说,对的,我妈妈是高龄产妇,吃足苦头,养了四十八个钟头,差点翘辫子,血流了产房一地,我的双胞胎妹妹才出来,我外公跑到南市城隍庙,寻了个老道士,从古诗里抽出两个名字,一个海悠,一个海然。我说,必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张海说,大约莫是吧,我妈妈抱了双胞胎去派出所,户籍警讲,不符合政策,要回江西报户口,我妈妈在派出所呼天抢地,后头不好讲啊。我说,有啥不好讲?张海尴尬说,我妈妈揭开衣襟,露出两个奶头,一左一右,当众喂奶,我外公闻讯赶来,黑了面孔,拿她送回江西,我妈妈回上海的念头,从此打消。我说,哪里一年?张海说,四年前,我初中毕业,没读高中,只好待业,我妈妈怕我走歪道,让我回上海,跟了外公,最好能进春申厂,感谢师傅。

京沪线旷野,天上有稀薄星辰。墨擦黑的硬卧车厢,张海喷出湿气,涂满整块玻璃,像一团暖流,几番变幻形状,先是一辆巨龙公交车,变成切诺基越野车,再是鲜红的敞篷车,最后浓缩为一部桑塔纳。夜暗了,又亮了,皓月当空。中秋节快到。轰隆隆,轰隆隆,列车碾过南京长江大桥。漫长的桥,最长的江。长江的后半夜,我人生的前半夜。天上银河,脚下长江,变成两条笔直轨道,列车剖开星辰大海。女列车员,走过硬卧车厢,北方话响起,你俩,咋还不睡,别吵吵,安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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