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嘉生口中那场箭在弦上的战争,如他所料在1941年的秋天打响了。湘雅医院成立了支援前线的医护小组,我和文安不顾家里的劝阻,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并且要求到最前线去救助伤兵。
临行前,我从箱子里翻出顾绍桓送我的那把勃朗宁手枪,分量不轻,乌木的手柄,枪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银色,像一把旋即出鞘的利刃。他说:“没空好好教你练枪,但我听小穆说你打得不错,我把它交给你,希望你没机会用得上。”他推门走出去,月光也像今日这般好,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颀长的影子:“你和文安在一起共事,她柔弱胆子小,不比你走南闯北野惯了,我把她也交给你。”
若按往常,我听到这番话必要与他辩上几个回合——娶了媳妇忘了妹,如今文安处处都好,而我在他心里沦落成个“野丫头”。可我那时候一颗心明镜似的,不吵也不闹,只点点头对他说:“你放心。”
我将枪掖在包袱的最底层,挎起包袱走出去,转身关上了门。
初秋的清晨露水浓重,万物还未苏醒,街上清清冷冷没几个行人。我拉着文安的手一前一后地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医院门口,坐上了特别调拨的军用卡车,一路疾驶向潼溪。车上风大,我给文安披上斗篷,自己也蹲下来,随着车子上下颠簸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约莫过了三四个小时,车子驶入岳阳境内,老远便听见隆隆的炮声。
车上一众人都清醒过来。卡车停在一片画着十字的简易帐篷前,挡板还未及打开,便有一位衣袍上沾满血迹的男医生跑过来吼道:“快来几个人跟我去前面抬人!”我和文安对视了一眼就往下跳,那男医生扶了我们一把,朝后面招手道:“跟上!”我想起那把枪还在包袱里而包袱在车上没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跟着他没命地往前跑。翻过了一片高地,眼前战火仍未熄,下面横七竖八躺满了日本兵和我们的人。我们从土坡上滑下去,四散开来找寻活着的人,将伤员流血处简单包扎了,尚能走路的搭把手扶回去,重伤昏迷的抬到担架上运回战地医院。
说来也奇怪,未上战场前我设想的反应统统不成立,身临其境时脑中想的只有如何救人,满心满眼都是伤患,对于战场的恐惧与畏怯仿佛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和文安来回跑了两趟足有数十公里,汗水涔涔地淌了满脸,膝盖打软,腿肚子转筋,精神尚可持续战斗,生理上却有点吃不消了。留守的医生护士换下我们,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问文安:“你还好吧?”
文安一张脸跑得红扑扑黑乎乎,微微喘着气对我说:“我还好。”坐在椅子上缓了缓陷入遐思,“也不知道姐夫和绍桓他们现在在哪儿,我姐姐都要担心死了。”
我拉过一张凳子在她身边坐下:“是啊。”
文安蹙起一双纤细的娥眉:“他们走了这么久,一人只寄了一封信回来,还都是三个月以前写的。”
我安慰她:“战时通讯不便,他们随军队辗转数地,没空写也正常;又或是写了寄丢了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可就这么断了联系,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我愁眉苦脸道:“你和大姐好歹还有一封信,穆嘉生可是一封也没给我写。”
文安从椅子上支起身子,惊讶道:“不会吧?可能是寄丢了?”
我嗤之以鼻,冷哼了一声道:“他大概觉得他和我哥在一起,我又和你在一起,有什么消息一封信足以沟通,不必巴巴地写两份费事。”说着在心里白了他一眼。
文安无奈地苦笑,扶我站起来:“走吧,去换衣服。”
战地医院条件简陋,夜晚我和文安并几十个女医护共睡一张大通铺。月华如水,照得我心里透彻明亮,怎么也睡不着。我一人占据的空间狭小,夜里不便翻身,我怕搅了他人清梦,因此蹑手蹑脚披着外衣下了床,推开门在外面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月儿皎皎如银盘挂在远空,我望着它,才想起今日是七月十五,传说中的“中元节”,不禁皱了皱眉头。我本是个唯物主义者,然而这些年战事频起,在意的人如今又上了战场,因此也不由得对鬼神之说上了心、有了敬畏。今日是我和文安头次奔赴战场,却赶上这个日子,怎么说都有些不吉利。我望着一轮圆月,聊起衣摆跪下来,朝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心中默默祝祷,一愿我爱之人平安顺遂、无病无灾,二愿华夏土地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这日是民国三十年九月六日。战争逐渐白热化,湘雅医院从长沙派来增援的医生护士越来越多,有人带来一部收音机,让我们这些身处前线却不知战况的人得以每天聆听战报。10日,日军第6师团第13联队在甘田、团山坡附近同高广川所在的国军第4军第102师陷入苦战;15日大云山战斗结束,而他们18日拂晓方仓促进入新墙河南岸阵地驻守,意图与强渡新墙河的日军决一死战。
“这么说,日军离我们只有几公里了。”不只是谁在背后说了一句。医院中有年轻的看护吓得哭出来,其他人虽默默无言,可是面上少有一丝血色。我站在收音机前,左手紧紧握住文安冰凉的小手;右手伸进护士服口袋里,默默摩挲着那把银色的勃朗宁。
野战医院陡然增加了三倍的伤兵,大大超出了负荷,以至于伤势较轻的患者只能坐在病房地下,连护士站也挤满了伤患。我们把能倚能靠的地方都让给他们,站着扒一口饭就去上手术台——附近村镇的年轻人都跑来帮忙,小伙子负责抬担架,女孩子们则做了看护,为我们省下大把精力专心做手术。消毒、打开、取弹、缝合……我机械般地重复这几个动作,鼻腔内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眼前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文安被换下去巡房,她问遍了所有伤兵的番号,59师、102师、90师、60师……都说没有见过高广川,也没看到他负伤被抬下来。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是好消息。”她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我无言以对,只能把手中的热茶推到她面前:“歇歇吧。”她的手像数九寒天里的冰窟窿,只那么一碰,寒意就从毛孔迅速传到血液里。
日军的炮火炸毁了天线,无线电也听不见了,我们这群人像是孤岛上的住民,恐慌和绝望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足足等了十日,往返长沙的人才带来消息。
高广川阵亡了。
文安抱着我哭成了泪人。我拼命忍住汹涌澎湃的眼泪,硬生生把它们憋回心里,一下一下像拍小婴儿似的抚着她单薄如纸的后背。我的身子站得麻木,心上一阵阵电流撞击,哽咽得喘不过气来。
我想起三年前在长沙火车站第一次见高广川。那时候他一身半新不旧的咔叽色制服,帽子戴得半歪不正,大剌剌地拨开人群向我走来,大嘴一咧笑得十分舒畅:“姑娘可是顾家二小姐?”盛夏的太阳照在头顶,他高大魁梧的身板沐浴在炽热耀眼的阳光里。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依旧是秦汉时期的明月和边关,守边御敌鏖战万里的征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