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村,是一个平静祥和的村庄。村里有一位大夫,村民有什么大病小病都去找他看。
那位大夫长年穿着一席略微发白的青衫,眉眼清雅俊秀,待人温和有礼,没有人看见他发过脾气。
村民们一开始时心里十分疑惑,这么一个年轻好看的小伙子,怎么会来他们这小地方做大夫呢?但久而久之,也没有人再关心这个问题了。
老梁家有个叫风媚的孙女,年已及笄,自打一次发烧来这里看过病后,便时常来这个大夫的医堂里待着,尽管她身体无恙。
风媚喜欢看那个大夫温声安抚病人并给他们开药的模样,时常坐在旁边一看就是半天。
那大夫一开始时十分无奈,在多次劝说风媚她都不为所动后,他也默认了让她在一旁看着。
风媚十分地开心,因为她想跟这个一看就很温柔很好的大夫做朋友,他这样的默许,让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近上一步。
于是风媚开始主动找话题跟他聊天,哪怕他每次的回复都只是寥寥数字,她也乐此不疲。
唯一让她忐忑的是,大夫的声音总是因为温和而显得低声,但她说话时既不低声,又容易激动,所以她总是担心大夫会因此而对她心生不满和嫌弃。
每当她说到兴头时,声音总会不自觉地拔高,待她反应过来后,她便会抿着嘴巴,紧张地看着那大夫。但大夫脸上没有出现一点风媚所担心害怕的情绪,他只是微微一笑,又低头继续整理药材或是抄写病录。
这时风媚便会松一口气,但同时心里有又有点失望,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矛盾的心理。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媚和大夫亲近了很多,虽然他在她面前还是比较寡言,但有时病人太多忙不过来时,他便会让她按照他的指令帮忙抓一些药材给病人。
风媚对这样的相处状态十分的满足,她觉得自己也算是他的半个助手了。既然是助手,那就是值得信赖的人。
从前,风媚一直觉得自己不太温柔,又不太会照顾别人感受,做事还总是毛毛躁躁。但自从遇见了他之后,她开始学会克制自己容易激动的情绪,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注意自己的一言一举。
尽管这样,她还是难免会患得患失,止不住地自卑。
她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对,因为他是这么好的人,像镜花水月一样美好而虚幻,她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冲撞了这易碎的美景,他就消失不见了。
风媚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然而世事弄人,家中大人忽然做出决定,要带风媚上京去学习。
他们出发得十分仓促,忙乱间,风媚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有没有跑去跟那大夫道别了。
或许没来得及去,又或许去了,他却没有什么反应,不然她定会对此印象深刻。
这一去,便是三年。
这三年间,风媚在不断地成长,变得更加优秀。有一些京中俊秀爱慕于她,她却始终内心平淡无波,大概是因为她还挂念着那个大夫,那个让她见着便眼里心里都是欢喜的人。
终于,她接到一个任务,让她南下去办件事情。
风媚仔细看了舆图,发现她所走的路线恰好可以经过那个小山村。她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囊,带着一个随从就出发了。
一路上她都特别开心,所见的虫鱼花草本不如京中的繁华之景,却如此摇曳生姿,格外生动美丽。
唯一煞风景的是,当她与随从即将到达丽村时,在路上偶遇了一伙讨人厌的人,那伙人的领头人是在京中的一个骄蛮大小姐,平时总爱与人做对。
那个大小姐看见她与随从,先是惊讶地冷嘲热讽了一番,而后风媚才知道,她们的目的地竟然同一处。
接着这伙人便缠上了风媚,因为目的地相同,所以风媚去哪他们就跟着去哪,还时常明阳怪气地与人说话。
风媚对此感到心烦,但一想到即将要见到那个阔别三年之久的人,她的期待与欣喜便压制住了烦躁。于是她不住地加快脚步,早日到达了丽村。
风媚让大家在这里暂作体息,又暗自让随从拖住这一群人,自己偷偷去了那个大夫看病的医堂。
如梦里萦绕的百转千回,她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那大夫见到她,有些惊讶,似乎也有些开心,随即邀请她坐下来谈话。
风媚坐下后,既激动又有些不安地攥着双手。她发现三年过去后,有些东西变了,有些却依然如旧。就好似她分明成长了许多,但只要在他面前,她还是会觉得自己不够好,感到自行惭愧。
而他也没有变,依旧是朴素淡雅的模样,眉眼镌刻着一股云谈风轻的温柔,似是一种不可被岁月磨灭的永恒。
要真说有什么地方变了,那便是他的身子变得更加单薄,气色隐约萦绕着一股虚弱,说话也比以往更为低声。
但那时风媚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并没有注意到这么多。她只是发觉他说话更加低声,于是也忍耐住自己的激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认真而珍惜地与他说着话。
可惜她没能与他独处多久,那个大小姐便带着她的那群人找上了门,身后还跟着那个已经拦不住她了的随从。
那个大小姐一进门,一开口,便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她进门看见风媚和一个俊秀的男子对坐着闲聊,便将眉头一挑,不知发什么疯,将各种难听的言语向风媚砸去,还越讲越难听,丝毫不见有消停之意。
就算风媚平时有再大的忍耐力,此时也不禁满心火气,尤其是她听不得别人如此侮辱这个大夫。
她刚想站起来将这个大小姐拉出去,让她随便去哪撒疯都好,只要不在这里打扰到他的清静。
但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那大夫忽然站了起来,将手拍在桌案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响声。
那是风媚第一次看见他展露怒容,她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只能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只见他直直地看着那个大小姐,一字一句隐忍地道:“小姐,这里是医堂静地,请你自重。”
那个大小姐一下子被他的气势给震住了,难听的话夏然而止,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
她有些悻悻,但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难堪,于是她便梗着脖子讥讽风媚因为私情耽搁了进程,催着她赶紧出发。
说罢,她便冷哼一声,转身强撑着架子高傲地离开了。跟着她的那群人见状也跟着动身离去。
小小的医堂因这一群人的走动而显得有些杂乱。
这时随从过来拉着风媚往外走去,边走边劝说着风娟离开这里,不要再触那个大小姐的窗头。
风媚被拉着往前走,不知不觉的推挤中,她已经和大夫隔了好一段距离。
她侧过头看向那大夫,人影晃动中,只见他注视着她,动了动唇,似是轻轻地念了她的名字,又似是无言。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抿唇朝她笑了一下,如画般的眉眼弯出浅浅笑意,温和得几乎带出了几分叹息,好似一种怅然又郑重的道别。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风媚心念一动,想对他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嘴,身子却已经被带出门外,那抹清雅的身影转瞬消失在眼前。
风媚心中莫名一悸,这让她下意识有些慌乱,想抓住什么东西让她停下脚步。但仔细一想,她又不知为什么要心慌,毕竟在返程途中她还能再经过这里。
算了,想说的话,在完成任务后再来慢慢同他说好了,想必那时可以有充足的时间。风媚在心里有些遗憾地想道。
不过,他刚才竞然动怒了……想到这里,风媚的心跳微微快了几分。
他是因为那个大小姐的不堪言语侮辱到他而生气吗?还是为了维护她……风媚不敢再想下去,只这么一个念头便已让她心擂如鼓,如醉酒般发热。
她怕到头来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让她眼见希望,又让她跌入绝望。
于是风媚死死地压抑住自己的想法,但心中的欢喜还是如同石缝中的野草般,倔强又野蛮地疯长着。
风媚离开了这个村庄,去往自己的目的地。思念像一张密不可疏的网缠绕住她,她离这个村子越远,网便收得越紧,催着她忍不住快点,再快点——
那个大小姐在与她到达目的地后便与她分开了,风媚快速地办着自己的任务,归心似箭。
然而尽管她再怎急切,待她回到村子时,也已是半年后的事了。
风媚满怀着激动与期盼向医堂走去,走到时,却见医堂紧闭着大门,门前略微有些积灰,显现出几分萧索。
风媚心中一跳,止不住的恐慌涌上心头。恰巧此时有个村民经过这里,风媚便叫住他,急切地询问着那个大夫身在何方。
那个村民见她这般模样,便好心地将她带到一个地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吗?他在三四个月前就病死了。唉,可怜的孩子啊,死了都没有他的亲人出现给他收尸,还是我们自发凑钱给他弄了个坟墓……”说着,他长吁短叹地离开了。
风媚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坟墓,只觉被一道闪电劈中,劈得她神魂俱散。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她的神情茫然而火燎,呆立半晌,忽觉一阵荒谬感从心底涌起,虚无得宛若在梦中一般。
之前还活生生的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黄士之下的一具尸骨呢?
她还那么期待,还有那么多话同跟他说,还有那么多事想跟他确认……
——没想到此去一别,竟再无归期。
风媚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悲伤,如决堤般将她轰然淹没。她的眼眶通红炽热,想仰头对天长啸,又想冲上去抱着墓碑放声大哭。
在一阵头晕目眩中,风媚模糊了视线,颠倒了世间,而后渐渐感觉不到自己身处何方。
睁眼,梦醒。
原来只是一场梦。
她茫然地盯了一会木质的床顶,感受着梦中的悲欢哀乐如潮水般逐渐褪去,梦中的人物就像阳光下的雾气一般,越来越看不清。
她坐了起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只觉此刻自己内心空荡荡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她去了阳台,静静地感受着清凉的晨风,感受着它轻轻地吹拂过自己空荡荡的内心,而后牵引出丝丝缕缕的苦涩。
那个梦中的大夫啊,他的死亡本来让她满心悲痛,而更让她悲痛的是,他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
所以连悲痛都是虚无的。
她闭上了双眼,忍住那想要溢出来的眼泪。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