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正月十四,寒气依然笼罩在大宋广袤的土地上,丝毫没有要消散的意思。
还未向晚,宾州城楼上已经早早地挂起了大红灯笼,明天就是上元节了。但这喜庆的红灯笼却掩盖不了眼前的萧索,街上的店铺大多早早地关了门,还有许多招牌上已经蒙了厚厚的灰尘。门板和窗户歪歪斜斜地耷拉着,可能是来不及修缮,亦或者早已经无人居住了。只有一队队执刀披甲的士兵在城楼上穿行着,诉说着宾州城的生气。而这一切,都要从去年,也就是皇佑四年说起。
这一年四月,生活在广西西部的广源查人起兵造反,杀掉朝廷命官,拥戴首领侬智高为皇帝,建立“大南国”。打那以后,宾州便没了太平,朝廷和大南国在这里打来打去,才半年光景,已经打得宾州人口不足原来三分之一了。有点能耐的人早就逃了,逃不动的,就只有困在这宾州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提着大刀子的侬人就会出现在自家门口。
宾州城外的野村里,跛脚的老人独自走着,他走得很慢,可以明显地看到他有一只脚已经萎缩了一半。但他走得很稳,始终在用那只跛足发着力。“咯吱”一声,不知谁家的草棚上掉下一块瓦砾,连带着划破了下面的蛛网,一只肥大的蜘蛛悬在剩下的半张网上,在正月的寒风里摇摆着。老人停下脚步看着它。在老人的注视下,这蜘蛛先是自己晃了晃,然后迅速地往上爬,动作十分迅速,老人笑了,对着它问了一句,“老家伙,不知道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哩。”
“哟,黄老爷!”一声吆喝,将老人的思绪拉了回来,村头酒家的掌柜向他打着招呼。
老人确实看着很老,但他并不是什么老爷,也才刚满甲子。只是宾州是个小城,地处岭南边境,宾州人大都是久居于此的土著,少有外来人口,偶尔有人过来,也多半是躲避充军的流寇。
但黄老爷是个例外,他不是流寇,起码看着不像,因为他很有学问。有学问的人怎么会是流寇呢?黄老爷不仅识字,还会背诗,偶尔还会讲一些大家听不懂的,但那些他很少讲。有人说他在外面做过官,问他,他也不回答。
不管怎样,有学问的人总归是稀罕的,尤其是这宾州城外的小村子里。打从黄老爷来了以后,附近的人家有孩子出生,都会来找黄老爷求个名,村头村尾起了争执,也会找黄老爷来评理。虽然这些孩子的名字可能一生都派不上用场,但大家还总是感谢黄老爷。
自太宗朝以来,重文轻武,大宋举国上下洋溢着对文化的向往和崇拜。但毕竟只有少数人读得起书,上得了学堂,特别是这边陲小村,懂学问的人更是难得。黄老爷懂学问,又没有读书人的架子,大家都很喜欢他,也尊敬他,便都叫他黄老爷。掌柜的看着身边已经有柜台高的孩子,想了一想,黄老爷来了也有七八年了吧。
掌柜的将抹布搭在肩上,迎了出去,锅里的蒸汽扑在他脸上,顺着额头变成汗流了下来。
“您今个来晚了,酒都被他们军爷买走了。”
黄老爷并不答话,他走进店子里摸了摸小孩子的头,然后才转过身气哄哄地对掌柜说:“什么?酒都被买光了?喝酒喝酒,就知道喝酒,侬人就在昆仑关外面,他们还在喝酒,要是范将军还在”,说到这里,黄老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好像是店里的烟雾呛到了他。
原来元宵将至,新来的将军要给宾州城的将士们设宴,把这城里城外的酒和肉都买光了。这宾州是大宋和大南国两军交锋的最前线,毗邻昆仑关,昆仑关高险雄奇,易守难攻。侬人就是仗着昆仑关,时不时冲出来劫掠附近的百姓,朝廷的军队要去追击,也只能止步于关前。之前的将军冒然冲关,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以至于侬人愈加猖狂,附近的百姓则是苦不堪言。
“是啊,要是范将军在就好了,哪会让咱们被侬人这样欺负。”掌柜的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额头汗水,接过话茬。
黄老爷每次来买酒,总喜欢给小孩子讲范仲淹将军征讨西夏的故事。掌柜的听得多了,也知道了这位范将军是位盖世英雄,只要有他在,日子肯定太太平平的。掌柜的一边说,一边朝里屋走去。
“知道您今天要来,我特地备了些好酒,给您元宵用”,掌柜的推开里屋门,朝里屋喊了一声,“黄老爷来了”,接着屋子里便是一阵吵动,紧跟着从里面窜出四五个小孩子,咧着嘴抢到黄老爷面前,“黄老爷好”,孩子们笑着说。掌柜的从里屋拿来酒,准备接过黄老爷手中的葫芦,黄老爷看着他。
“真是难为你了,你不逃,是因为这些孩子吧?”黄老爷问。
“逃?往哪里逃?我祖爷爷就在这宾州城酿酒,我也只会酿咱宾州的酒,到了别的地方,干不成!”
掌柜的女人死的早,走了之后,掌柜也没有再续弦,反而是把周围没人养的孩子接到自己家里。每次黄老爷过来买酒,掌柜的总是不肯收钱,说要黄老爷教孩子们识字,抵酒钱。黄老爷坚持要给,掌柜的总是不肯收。再后来,黄老爷每次来买酒,都会准备些糖果点心带给孩子们,并教孩子们识字,孩子们就盼着黄老爷来,黄老爷一来,就像过节一样。
掌柜的一边把酒倒进黄老爷的葫芦,一边问孩子们,“上次老爷教你们的,你们还记得么?”
孩子们嚷嚷着,“我记得,我记得”,一个小女孩抢着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掌柜的便笑了起来。倒完酒,掌柜的又开始忙活起来,黄老爷则教孩子们认字。锅里的蒸汽飘散出来,变成天上的云彩,然后消失不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老爷拿起葫芦,准备回家,跟掌柜的打完招呼,当他跨出店门的时候,掌柜突然怔怔地问:“黄老爷,您说那扬州,到底是个啥样啊?”
黄老爷提着葫芦走在路上,回想着刚才的问题。黄老爷到过扬州,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刚才掌柜的问题,扬州和宾州有太多的不同了,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向一个宾州的小掌柜去描述。他只好说,和宾州没什么不同,只是扬州的女娃子要好看些。
他还记得掌柜听到后脸上淳朴的笑容,掌柜的叫他多去买酒,多去教他孩子识字,那样等他孩子长大了,也可以娶一个扬州的女娃子。黄老爷想了想,再过几年黄儿也要娶媳妇了,他是娶不成扬州的女娃子了。黄老爷想到这,不由得一阵心酸,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那时候。
“黄儿,饿了么?”未跨进家门,黄老爷就张望着他的宝贝孙子。爷孙俩刚到宾州的时候,黄黄儿还是个刚断奶的婴孩,现在就已经扎着丸子头,摆弄着院子里自己搭的稻草人了。
黄老爷感叹这时间过得真快,再要不了几年,黄黄儿就要娶媳妇,自己也该要死了。黄老爷甚至帮黄黄儿物色好了媳妇,掌柜家那女娃子就很不错,长得利落,又懂事,肯定是个好媳妇。我撇下脸面去提亲,别人肯定是答应的。只可惜了两个娃子苦命,爹娘都死得早。
想到这里,黄老爷又担忧起来,现在的宾州城,人人自危。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哩,要是老天有眼,能让黄黄儿平平安安地长大娶妻生子,现在要了我这条老命我也瞑目了。黄老爷默默地祈祷。黄老爷不是没想过逃,只是他确实老了,又跛了一条腿,实在是逃不动了。
“黄儿,晚上想吃啥?爷爷做给你吃。”
“汤圆,他们都说元宵节要吃汤圆,爷爷,我想吃汤圆。”
“好好好,爷爷这就做给你吃。”黄老爷放下酒葫芦,收拾起院子里晒着的柴禾。
不一会,热腾腾的汤圆便端上了桌,黄老爷掀开葫芦倒了碗酒,看着窗外日薄西山,看着黄黄儿要大口吞汤圆又怕被烫着的猴急样,说道:“慢点,慢点,今天又跑哪去玩了?”
黄黄儿头也不抬,嘴里囫囵得答着话,“城里,爷爷,今天城里好多人,城墙上还有好多灯笼。”黄老爷在的村子离宾州城不远,村里年纪稍长一点的孩子都喜欢往城里跑。
“爷爷,我也想要个灯笼。”黄黄儿抬起眼睛偷瞄着黄老爷。
“好,好,爷爷明天给你买,不过啊,可买不到像城楼上那么大的。”
祖孙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话,汤圆也一个接一个地进到了小黄儿的肚子里。惦记着元宵灯笼的黄儿突然问了一句:“爷爷,侬人也过元宵吗?”小孩子完全不懂国仇家恨,无可厚非。黄老爷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侬人不过元宵。
但这句话,却把黄老爷吓了个激灵。对啊,侬人不过元宵,咱汉人才过元宵。
放在平常,这元宵过就过了,但现在两军隔关对垒,城里军队搞出这么大动静,难保侬人没有细作,不可能不知道。等到明晚城里将士喝得酩酊大醉之时,侬人冲杀过来,这可如何是好。到时候不止周围老百姓遭殃,连这宾州城都有危险。宾州一失,于东于北皆是一马平川,两百里再无关隘可守。那可真是生灵涂炭。如何是好?
这一想,直把黄老爷吓得心惊肉跳。黄老爷看着黄儿。他还没长大,还要娶媳妇生孩子哩。黄老爷闷了一大口酒,但觉胸口发闷,一股热气直冲上脑门。他又想起掌柜家的孩子。侬人来了,这些孩子怕是都要遭殃吧。
黄老爷坐不住了,他要去阻止这一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