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以作风来说，叶一向表现得斩钉截铁。
自己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衔火者”的命运，在充分理解到这一点的前提下表现得自信果决，是指挥官的必备素养。
而叶在这方面，可以说优秀到破格了。
她擅长衡量利弊，总是能在最复杂的情景中找出他人想不到的最优解。一次又一次，从未失败。要比喻的话——或许不全是比喻——就像一台计算机，兼具机器一般的智慧和冰冷。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的事态都足够让任何运算模型宣告破裂了。
凡是千年内延续着的，都被打破。
或许这不是坏事，但当世界失衡，未来已经不可预测。
所以，头一次，叶没有如舰队中大部分人的期待那样明确地发出命令，而是将选择交给了大家。
她也在彷徨吧。
我的视线掠过一张又一张青涩而不安的面孔。
在发热的装甲内轻微动弹着身体的战士，下意识着抚摸抢救出来的设备的技术人员，以及身旁散布着方舟组件的舰内工作组。
有人被撞得鼻青脸肿，有人被尖锐的破片划出了伤口，更有人身上的构造体义肢不幸地遭到分解，惊惶未定地检查着残缺的躯体。
血的味道升腾、弥散，一时间始终不曾淡化。
片刻后有窃窃私语声，逐渐变成嗡嗡的回响，但同样多的交流想来也发生在大大小小的群聊里。
而叶，就这样坐在蛋形的个人保护装置内、坐在主舰残块的顶端，俯视着这一切。
……
上还是下，这确实是个问题。
事先声明，关于下行的话离终点还有多远，我们给不出任何预测值。
不过相关的资料倒是可以列出来：
第一，前代计算的海洋平均深度是七百卢恩；第二，“衔火者”本次下行的深度，已达六百卢恩。
“卢恩”是两代通用的距离单位，换算成更容易理解的单位，上述两个数字大概分别是5000米和4286米。至于这个换算的方法……以后再解释也不迟。
听起来已经探索到了非常惊人的距离，实则不然。
因为海洋的深度是从海平面开始计算的，所以在摸到海水之前，第一个数据其实派不上用场。它就如字面意义所述，是一个和海洋“相关”的资料罢了。
而第二个数字，由于缺乏海平面以上建筑群的高度，和海面下降的距离——倘若它的确下降了——同样也只能起到激励人心的作用。
总之，往下走的话就得面临全然的未知。
但这也不意味着逃走可以解决问题。
打道回府，路途是已知的——非常非常遥远。由于敌人的阻拦、进入新深度后探索的需要和极端复杂的地形，来时我们花费了一个多月。而回去时虽然不必为体型较大的方舟寻找通行的道路，却也失去了交通工具的便利，考虑到非战斗人员令人捉急的速度，行动只怕会更加拖沓。
更致命的是，没有了方舟的保护，仅仅是阻挡清除兵器都相当不易，更别提素体的进攻。
还是那个问题，为何素体锁定我加以刺杀？
我想并不是因为我很强。人类的战斗力，在素体面前没有任何区别。
要说原因，果然还是因为“火”吧。
与常规的指令不同，“火”只有携带着特殊模块的人能够使用。而那个模块是前代的遗物，仅有一个，正是由我保管。
那么把“火”抛弃就能幸免于难吗？
这是废话。
我们是衔火者，携带着人类最大的希望。把它扔掉，还不如去死。
说到底，上行就是已知的困境，而下行则是未知的困境……这么一想，我好像能猜到他们会作何选择了。
※
“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怎么能停下来？”
“当然是继续往下！”
“都离海洋最近了……”
“下行！下行！下行！”
零星的喊声从人群中迸起，接着，如干草被点燃一样，气氛爆发了。
一只只手举至半空，一声声呐喊逐渐整齐划一，人们张口闭口，最终只剩下一个声音——下行！
“你们啊，难道就没想到，就算下去了，到时候还不是得回家吗？不如说想回去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叶有些无奈地提醒道。
这是我刚才所忽略的，并且应当承认……此话在理，就连叫喊得最狂热的那几个位，都陷入了一时的沉默。
也仅仅是一时。
一个感染力十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说，各位不会已经忘记了废墟之民该有的态度了吧？
从最开始醒转于陌生的灰白之上，我们什么也不明白，每一点微小的进步背后都是累累的尸骨。
那样的感觉，难道现在的我们就有资格抛弃了吗？”
我听得熟悉，往那边一看，居然是都图在长篇大论。
毫无疑问，他在胡扯。
并不是说他的说辞有何不妥，相反我觉得还挺精彩。问题在于，他根本不是土生土长的废墟之民，一切都是话术。
都图没有止步于虚无的演说，而是给到了实在的分析：
“我当然知道，‘衔火者’里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大家想要回去，也是出于保存力量的想法。毕竟，我们是人类仅存的探索队，不容有失。
但是，我想说，现在不仅是回家的最佳机会，更是抵达海平面的唯一机会！
敌人的战略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如果这次回去了，等待着我们的可能将是永远的封锁和打击！那样的话，我们真的还会有……再次来到这个深度的机会吗？”
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仅此而已。
然而，即使这样，也不能接受。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
执行官的群聊中，关于都图的议论进行得如火如荼。有对他自作主张的抱怨，但更多的还是想和他取得联系。
过了半晌，这位识见者终于回复了：
“啊？连我这个新人都知道呀。要是他们就这么回去了，任务不就失败了么？”
原来是这种单纯的想法……
真是的，如其所言，确实是“新人”容易有的误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