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来的太过突然。我们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打到了枣阳。
枣阳是我母亲的老家。贪婪的豺狼哪里好就会往哪里窜。进枣阳的第一天他们就开始烧杀抢掠。母亲娘家是豪门大户,于是灾难就这样降临。
当时我和佳丽正在后院房内吃饭,忽听前厅传来惨叫。心里一惊,糟了,定是鬼子来了!
抬起头与佳丽对视一眼,两双眼睛里统统充满恐惧。
还是她先回过神,连忙拉住我向后门逃去。前面的叫声越来越凄惨,女眷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接着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我顿住脚步,哆嗦的指到,“姨娘还在那里。”
男人的狂笑如钢针般刺中耳膜,佳丽用力扯住我,我知道此时留下不仅救不了姨娘,还会损失自己,可是心口疼痛难忍。这一路姨娘她照顾我,关心我,是我的亲人,我不能撇开她自己逃走。
姨娘的哭喊穿透日本人叽里呱啦的狞笑,只余一个撕心裂肺的“快走——”
顿时我的心也如撕裂一般。
佳丽咬紧牙关,一语不发的拖着我飞奔。
家后正对一座荒山。我们不敢停留,慌忙入山,躲进其中一个山洞。那洞很隐蔽,洞门很小,仅容一身形瘦小的人低头穿过。我两人都是身形苗条,恰恰穿过。这个地方还是初时我无意中发现。当时佳丽笑言若将来遇到危险正好可以一避,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的手指一直在抖,佳丽也浑身颤抖不止。
洞中阴暗潮湿,恐惧与疲惫让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我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烟味,显然她也闻到了,抬起头同样惊慌的看着我。
我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拂开洞口遮挡的藤蔓,顺着缝隙望山下望去,甚至可以看到家那边全是浓重的烟雾。看不清那里情况,我心急如焚,咬牙道,“我去外面探探,你留在这里哪儿都别去。”
佳丽抓住我拼命摇头,“不可以!你哪都不能去!”
我红眼道,“姨娘还在家里,我方才听到她的哭喊,我们不能放她一个人在那儿。”
佳丽死命拖住我,最后更是用身子压住我,她颤声道,“静姝我明白你的心情,当初在南京,我就曾经历过和你一样的情况,当时我冲出去了,不但没有救回父亲还赔上了自己。我做过蠢事,决不会放你去做!听我的,别去!”
“可是,那是姨娘啊!”我捂着脸泣不成声,洞中灌进的风声仿佛带着她最后的哭喊揪得我心里阵阵抽疼。
夜晚,从洞里钻出来,乘着夜色跑回家才发现那里已成一片废墟。好在鬼子放的火只烧到一半就被一场瓢泼大雨浇灭。
我连忙朝前院跑去,穿过一片乌黑的房檐,客厅里的景象几乎让我失声惊叫。地上躺着一地死尸,七十多口人,上至我白发苍苍的舅爷,下至刚刚会爬的外甥都没能幸免。或开膛破腹,或斩断头颅,孩子竟是被活活摔成肉泥。
地上血淋淋的,因为有太多的血,多的到如今都还法干透,半干的血黏得粘脚。
后脚跟来的佳丽在我背后深深抽气,我随着她惊惧的目光望去,只见所有年轻女人的尸体都聚在一处,衣服被撕得全不蔽体。有些人的血已经干透,却还保持着双腿大敞的姿势,还有些竟然被割了乳房。
佳丽捂着嘴,牙缝里挤出,“一群……禽兽不如的畜牲!”
如此惨景我已摇摇欲坠,深深吸气又呼气。想起姨娘我强忍恐惧和悲愤,在死尸当中翻起来,我想怎样也要为她收尸,绝不能让她就这样衣不蔽体。
佳丽也跟着我翻找起来,良久后她止住仍在死尸堆里翻的乱我,“静姝,我想她也许还没死。”
没死?
我满手是血,茫然看着她,“没死?”
是呀,我找不到她的尸体。她应该没死,可是她在哪儿?落在鬼子的手里岂不比死更痛苦?
我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往门外走。
佳丽扯住我,低声喝道,“你疯了!这个时候枣阳全是日本兵,出去岂不是找死?快和我回去!”
我挣扎起来,“放开!姨娘既然没死,很可能在外面,她也许逃了出来就是找不到我们,你快放开我,我去找她!”
“不行!”佳丽斩钉截铁道,“要我放你去送死绝对不可能!”说罢就拖着我向后门走,“还是洞里安全些,我们先回那里避避。”
我拖住她哀求道,“如今是晚上,日本人也许会降低警戒,你让我去城里看看,我保证一定小心。”
佳丽回过头,急得几乎要落下泪,“静姝,当我求你,不要出去好不好?你再出事,我也活不了了!你要我陪着你死么?你还嫌死的人不够多!”
我一时张口结舌,愣愣做不出反应。
她见状跺跺脚,“此处太危险,不可久待。快走!”拉我就跑。
出院子时,一不留神被地上一具尸体绊了一下,她连忙扶住我,再望一眼一地****死尸,咬咬牙,又往前厅奔回,抛下一句,“你等等我!”
我来不及阻止,“佳丽!”
不一会儿,我刚要回去看看,就见佳丽冲出来,身上布满焦油味,心头腾的一沉,“你做甚么了?”
她拍拍手推我道,“快走,刚放了一把火,与其让他们这样毫无尊严的躺着还不如一把火烧光!”
“哎呀!”我急得汗如雨下,“这样岂不容易被人发现?”夜里凭空一场大火,日本人又不是傻子。
她脸色霎那青白,“糟!我刚才一时冲动没想到。”
火势已经蔓延开,我们面面相续,皆是脸色铁青。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鬼子叽里咕噜的大喊,然后是急促的皮靴落地声,我们对视一眼,糟了!怎么来的这么快,难道去而复返?
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我俩赶紧往后山跑。夜里山路不好走,身后传来几声枪响,那些人越来越近。佳丽身子一斜,狠狠摔到地上,我边拖起她边低头急道,“怎么了?”
佳丽嘴唇发白,咬牙道,“我左腿伤了,你快跑,别管我!”
我低头就闻到她身上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伸手一摸,满手是血。
人声越来越近,再没有时间拖延,我撕开旗袍下摆的高叉,蹲下来,回头催促道,“快!”
“静姝?!”
顾不上再说什么,双手掐住她的腰,把她背上身,身形随之一晃,低斥道,“别多说!要死一起死!”
后来我也想不通当时怎会有神来之力?也许恐惧能激发人的求生本能。
我背着佳丽连滚带爬的往后山跑。身后枪响接连不断的传来。我害怕她被打中,边跑边间或唤道,“佳丽。”
她知道我心思,也一一回答。
好在那山洞不远。
当我们回到洞里都还心有余悸。我先把佳丽放到一边,再把洞口的树藤遮掩的更严密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一半,凝神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嘈杂的皮靴声似乎离远,佳丽爬过来,面白如纸,牢牢抓住我的手,手指根根僵硬。
我朝她摇摇头,透过藤蔓的缝隙,我看到外面一片黑暗。呱啦呱啦的人声渐渐远去,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响动,我呼出一口气,才发现冷汗早已透湿整个后背,轻声道,“已经向别处去了,好像不是追我们的。”
佳丽紧张的脸色也终于缓下来。
恐惧过后,一直绷紧的弦松了。我靠着山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浑身狼狈不已,佳丽挪到我身边,伸手拍拍我,想安慰我几句,话语堵在喉咙里。
我不敢大声,只有小声模糊道,“我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