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最偏僻的一角因为我们闹大的动静,而吸引了众人好奇的目光。作为主人的伊藤雅介,脸面无光,更何况这次舞会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拉拢这些美国人。
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带着礼貌而僵硬的笑,任由智仁亲昵搂住我的腰,从庭院带到大厅与擦肩而过的各国显贵们点头问好。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冒名顶替,没想到他却是真的美国空军武官,他和那些公使,参赞似乎并不陌生,那么他还有什么是我还不知道的?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乐池中华丽调子又适时的响起,他右手握住我的手,左手搂紧我的腰,翩跹滑入舞池中央。身侧景物飞快旋转,入眼满是半真半假的奢靡华贵。智仁将我揽入怀中,他的舞步娴熟且优雅,我半仰起脸,灯光璀璨,却不及他那锐且利的眼神,“你到底是谁?”
他侧首在我耳边低笑,“静姝,不要告诉我,这么快你就不认得我?”
“我确实有些不认识你了,或者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你。”舞曲缠绵回旋,我捏紧他的肩膀,“我们认识了八年,我却从不知道你有另一个身份,更不知道你本名叫埃德蒙·谢菲尔德。”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揽着,舞步趋止流连,专注而沉默。纤浓睫毛投下两扇阴影,掩去了眼底喜怒,很长时间,他才淡淡吐出一句,“静姝,我没有骗过你。”
是啊,他没有骗过我,因为他从来就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我咬唇,“既然你真是埃德蒙·谢菲尔德,为何今早,那时你要和我擦肩而过,装作不认识我?”
他脸上不动声色,“静姝,我那时还有事未完成,不能让伊藤雅介知晓我身份,心生疑虑。”
“那现在你做完了吗?”心中再度涌上说不清的滋味,叹息般,“你是因为把你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才放心自曝身份,来接我的吗?”我自暴自弃继续道,“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南京,这次完全是个意外,对吗?”自嘲道,“可惜,我自作多情,还以为你是为我而来。你还来做什么?何不干脆任我自生自灭。”
“静姝!”他低喝。匝紧我的腰,扣向他胸口,“别和我置气!”
身体僵了片刻,心头被狠狠扭了一下,随之缠绕结成一股郁气,我直视他双眸,越发觉得那人看似温和的脸庞之下,藏着莫测的阴晴。
我涩然道,“哥哥把你当作最好的兄弟。”
“子衡也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
“那哥哥是否也和我一样,对你一无所知?”
“……”
我叹息,“哥哥被刘文苍抓走,能请你帮我救出他吗?”
他似乎皱了皱眉,手一使劲,一个漂亮的回旋,把我带入怀里,“静姝,你一定非要这样和我说话?”
我抿唇,他亦不语。
音乐持续响起,舞池中,一对对男女已经换了几次舞伴,或早已相携下场,只有智仁还拉着我在舞池中不停的旋转。暗昧奢靡的光影化作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的流光,我的脚阵阵生疼,但他还是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我苦笑,今晚这一舞,圆了我多年的梦,可惜代价却是要跳断我的腿。
他一语不发,我也不愿低头,于是便一直这么跳下去。
身后一道犀利的目光如芒刺背,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看来你这个堂兄对你可真是一往情深,死不悔改。”他抿唇笑道,语气平静无波,“我依稀记得多年前你在陪都,曾在他府上待过数月。”
我心头更加不快。这样的时刻,谈起三年前旧事,他是否影射什么?是担心我这一年在南京已经改投其他男子怀抱?还是在等我毫无骨气的表白给他听?
我默然许久,他收起笑,看向那头,“若是就光这么看,刘文苍也算得上花心倜傥。”
我猛抬头,看他,一字字道,“也许你该谢谢他,毕竟是他救了我。”
智仁淡淡重复,“谢谢他?他救了你……嗯。”他闭了下眼,一笑,“也对。古人常说要知恩图报,既然他救了我的妻子,我是否也应该考虑报答一下他?”他的眸子静止,脚步也停在场中,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浑身寒气浸染,直觉麻木中,浑然忘却了时光,可能一时,也许一刻,他叹息,圈住我,“静姝?”
我没有应声。
“你生气了?”他问我。
我打开他的手,转过身,“很累。”
他拉住我,娴熟的舞步又把我重新带入怀里,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个大旋转的舞式,我们亲昵的模样,倒似搂抱着亲热一般,完全看不出我们的争执。
“智仁,你瞒我颇多,而我从来没瞒过你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我爱上算我活该。刘静姝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而现在你对我说出这些话,岂能让人不寒心?你让我难过透了。放手,我不跳了。”
我使劲甩手,却怎么也甩不开。
他拉住我,非常用力,“好了,别与我怄气。让我好好瞧瞧。”
“我没,我只是很累,不想再跳下去。”
他微微叹息,“这恐怕不行。”
“为何?”被他生生逼出恼意。
他拥紧我,“你离我这么近,难道就没发觉么?”
“什么?”
“你……”他有些恼怒,把我的头按入他怀里,我还在生气,并不肯就范,他贴在我耳边,嘶哑道,“小丫头,别动,仔细闻闻看。”
我从方才就一直在生他的气,所以一直心不在焉,这时才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血腥味,心头骇然,指甲嵌进掌心,“你受伤了?”
他苦笑,“你终于发现了?”
“疯了你!”我小声道,“受伤了还搂着我一直跳舞,想死吗?”
他把我压入怀里,声音闷闷的传来,“小声点,被伊藤雅介知道,就完了。”
“混蛋!”我咬着他胸口的衣服,在他怀里闷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眼睛偷望向伊藤雅介那边,那人果然死死盯住我们这里的动静。
他把我按得更紧,低声道,“别去看,他只是在怀疑,没有确实证据,还不敢得罪美国人。”他的声音有了些笑意,“不过你若再这样看下去,肯定露出马脚。”
“你还笑!”我又气又恼又急,“做什么刚才还要说那些话与我生气?现在怎么办?”他应该伤在右下肋,黑色礼服有些微潮,我急红了眼看他,“伤的到底重不重?”
他并不慌张,望着我,“你担心我?不气我了?”
我着急的点头,“我们快走,你需要赶快救治。”
他笑的动人,声音很愉快,哄我道,“别慌,毕竟这是在伊藤府,我们走不能太匆忙,他要是真撕破脸,非弄得鱼死网破,就麻烦了。”
“可是现在,你!”
他用唇封住我的嘴,“好了,跳了这么久,现在应该可以了。”
说罢,搂住我走向伊藤雅介,我用身体正好为他遮住右侧身体,他状似抬腕看了眼表,脸上多了些歉意,“抱歉,伊藤阁下,我还有些事情。就先告辞。”
伊藤雅介眼里流露出一丝犀利的光,还未说什么,姨娘已经抢先开口道,“小静,你与智,谢菲尔德先生久别重逢,当然应该先回去,去吧,没事的。”
刘文苍也随之站起,脸上忿然与憎恨的神色已经退掉,彬彬有礼的对智仁伸出手,一脸惋惜道,“那真是太遗憾,我与谢菲尔德先生一见如故,原本还想与阁下多谈谈,回忆一下从前。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后会有期。”
象征性的碰碰手,智仁只笑不答,再与伊藤雅介客套两声,转身搂住我朝着雕花大门大步而去。
智仁背脊笔挺,只有脸色越发苍白,我慌忙去扶他,被他伸手挡开,“别。”
我默默咬唇,不着痕迹的为他分担身体的重量。
狠狠唾弃自己。
我是这样没用,这个男人一旦受伤,就抵消了他之前对我所有欺瞒。
先爱上的人,先输了爱,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我不知道他到底伤得多重,不知道他来南京到底是不是为我?不想去知道他是为何受的伤,也不想再纠结他到底是什么人,其实这一刻,我觉得只要他活生生在我身边,就什么也不重要了。
好不容易出了大门,我着急的四下张望,“车呢?在哪里?”
刘海遮了眉眼,他一直没有做声,我又要开口,却看到他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心下觉得不妙,“你到底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放心,没事。”
“混账。”我咬着唇,低声道,“你还有很多事没和我解释清楚,别以为我这就会原谅你。你的车在哪里?”
身后一阵轻咳,我回过头,是今早那位翻译官,他一身灰色西服快步走向我们,看到智仁时长吁一口气,身后停了一辆黑色老爷车。
我扶他上车,汽车驶向大使公馆,翻译官驾驶着车,眼睛从后车镜看向我们,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智仁打断。
“小林,东西送出去了?”
林翻译点点头,智仁这才呼出一口气,全身放松靠上椅背。也许是因为松懈下,他的脸更加白得吓人,呼吸声渐渐粗重,我被他模样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解他礼服的衣扣,察看他伤势如何。
刚刚触上就被他伸手握住,他的手也异常冰冷,声音极其冷静,“现在不行。回到公馆才算安全。”
我急忙向前问道,“还要多久?”
林翻译沉吟一声,娴熟驾驶着汽车,“还有十分钟。”
我心里颤了颤,低下头,“你还撑得住?”
他嘴角弯起,露出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方才我和你跳了那么久舞,怎么就没见你心疼?”
心头堵的厉害。
抬起手从他手指上摩挲而过,他的手指因为常年握枪而生出厚茧,我最后停在无名指,目光定格在那枚银戒上,心上没来由一紧,抬头望去,他眼帘微阖,似深思,似心不在焉,又似乎已经睡着。
我连忙抱住他肩膀,使劲拍他的脸。
“别睡,醒醒。”
“呵。”智仁睁眼,半看向我,笑意不减,“吓吓你而已,何必当真?”
“混账。”我觉得眼眶里一阵发酸,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你怎么能这样?作弄我好玩吗?”伸出拳头作势要捶他,前面林翻译见状连忙说道,“夫人,您千万别。少将军他伤得很重。”
我的手微微颤抖,语气不稳,“真的?”
手再次被他捉住,似是漫不经心,“没什么。”
“别骗我。”我看着那已被血浸湿一片的礼服,“既然伤了,为何还要今晚过来?”
眼神斜斜上挑,含着几分挑衅,“静姝,别给我装傻。”
我低下头,静静伏在他膝上,背上被他安慰似的拍着,时有时无。寂静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到底是在为美国人效力,还是中国人?”
他沉默片刻,“我为良心。”
汽车已经驶回公馆,我们刚要下车,就听到不远处枪声骤响。啪得一声,前面挡风玻璃完全粉碎,智仁只来得及喝一声“趴下!”
就护住我的头,趴在后座缝隙间,他霎时变了脸色,一把掏出手枪,低喝两声,“小林,小林!”
无人应答。
“哒哒哒”随即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他拉开保险栓,子弹已经上膛,锁眉嘱咐我一声,“呆着,别动!”
我还来不及回答什么,他已经打开车门,以它做掩饰,身体紧紧贴在门后,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从身后又掏出一把枪,探出头,双枪其发。
我捂住耳朵,躲在车背后,也不敢去看驾驶座上林翻译是否还有气。
夜风冷的刺骨,智仁打了一阵,脸色越发的白,他还有伤!
他再次蹲下藏在车门后,向我伸出手,“过来,我带你走。”
我知道,只要我们进了大使公馆的大门,就再无危险,只不过短短几十步路而已,中间就隔着生死。
不再浪费唇舌,我把手递给他。
埋在他的胸膛里,被他牢牢护住,因为彼此贴合,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越发严重。心剧烈的跳动,像是一种不安的前兆。
也许是感觉到我颤抖,他一边开枪,一边沉声道,“信我。”
我并非不信他,也并非害怕,我只是担心他。
一个女人担心她的男人,很平常,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