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船,我最先见到的不是佳丽,不是哥哥,也不是我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严肃的外国男子,年纪大约五六十岁,铁灰色西服,雪白衬衫,一丝不苟的发型。灰绿色的眼睛只在我脸上淡淡一扫,就转向旁边的智仁,恭谨道,“埃德蒙少爷,您回来了。”很流利的中文。
智仁微微皱眉,似乎在想该怎么介绍,踌躇了下,对我说,“他是我们的管家,你可以叫他约翰。不用说英文,他会讲八个国家的语言,包括中文。”
约翰接过智仁递给他的行李箱,向我行了一礼,平板的叙述道,“您好,刘小姐。”
智仁拥紧我,对他挑挑眉,“约翰,她是我妻子。”
约翰再次行礼道,“您好,刘夫人。”
冰蓝色的眸渐渐眯细,瞳孔收缩,声音却越发平淡,智仁再一次重复道,“她是我的妻子。”
约翰灰绿色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光,沉吟良久,终于道,“您好,罗夫人。”
“无需在前面加个罗。”
“……夫人。”在智仁越来越冷的视线下,他没再坚持,迟疑的唤了我一声。然后,伸出手示意我把行李递给他。
把行李交到他手上,我点点头,“谢谢。”
“请不用客气。”他淡淡道,“车已经准备好了,埃德蒙少爷,夫人。”看到我们身后的詹森,他又问道,“詹森先生,需要我派车送您回使馆吗?”
“哦,不用。有人来接我。”詹森抬腕看表,连忙道,“应该快到了,我再等等。”拍了下智仁的肩膀,看着我们微笑,“埃德蒙,美丽的夫人,我们还是下次再见。”他说着指指头,表情有些夸张,“南京一行真让我头痛啊!”
我连忙道,“谢谢您,詹森先生,下次我一定会赔您一瓶上好的白兰地。”
“那最好是路易十三。”
“我知道。”我微微的笑,“1889年的路易十三,我会记得的。”
“美丽的夫人,您的心地真和您的人一样美丽。”他抬起我的手,眼看又要落下一吻,还是被智仁及时抽出,朝他悠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詹森,我不介意送你一段路,毕竟你的公馆我很熟悉。”
“好吧,小气的埃德蒙。”詹森摆摆手,懊恼道,“我毕竟对你有救命之恩,中国人不是讲究不能恩将仇报吗?”
“埃德蒙少爷,夫人,车已经到了,请和我来。”约翰不太礼貌的打断詹森的话。
“约翰,你的臭脾气真和你主人一个样。”詹森撇撇嘴。
约翰颔首,一脸平静的答道,“谢谢先生您的赞誉。”
詹森摇头,抚额道,“算了,对于牛脾气和老顽固我也没什么可说。”再次拍拍智仁的肩,“埃德蒙,我先走了,你多多保重。”说罢提着行李箱转身。
“詹森,这次谢谢你。”智仁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詹森没有转身,随意挥挥手,“你自求多福吧,我会多劝劝那个老顽固。”
上了车,我伏在智仁耳边,用眼神指指前方驾驶车的约翰,轻声问,“他是谁?”
“我们的管家。”他再次重申一遍。
我气的用手掐他的大腿,“当我笨蛋吗?他到底是谁?”
他唇角微勾,“约翰。”
气死我了,再掐,“到底是谁!”
“约翰•格拉夫,或者约翰•汉克夫,我忘了是其中哪一个名了。”
“罗智仁!”我咬牙切齿。
手被他捉住,他揽着我,亲亲我耳朵,“宝贝,你这么追问一个男人,作为你的丈夫,我会吃醋的。你应该知道,我的醋劲很大。”
心里有些酸涩,“我感觉离你越来越远了。”
含住我的耳朵,“别胡思乱想。”
“你……”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前面的约翰打断,“埃德蒙少爷,夫人,已经到了。”
车停在一处漂亮的洋房前。这处府邸比起南京的刘府,其实并不算大。三层洋楼却透着一股浓重的西方色彩,园内尽是形态各异的石膏浮雕,中央一处喷泉,尽管是隆冬,池内的水因为流动而不见结冰。
智仁为我打开车门,我走下车还未站稳,就被迎面扑来的人差点撞倒。
“静姝!噢,静姝,真的是你!”
我稳住身形,用力回抱住她,“佳丽!天,佳丽!”
她又哭又笑,“我天天祈求老天保佑你平安,天啦,静姝,我太开心了,我真是太开心了!你不知道五天前,看到表哥发来的电报,我激动的差点从二楼滚下去。天啦,这半年来,我没有一晚睡的安稳,一闭眼就是永无止尽的噩梦。好妹妹,我的好妹妹,你总算回来了!”
“佳丽……”我抱着她,不知要说什么,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比亲姐姐还要亲,我哽咽了半晌,只吐出三个字,“谢谢你……”谢谢你保护我的孩子,谢谢你为我母亲做的一切,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拭了拭眼角,拉住我的手,“傻瓜,你和我说什么谢谢……快让我看看……这半年……”说着眼睛又开始红起来。
智仁敲了下她的头,微微薄怒,“你也哭?”
从她怀里拉出我,抬起我的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替我擦脸,边擦边无奈道,“哭什么哭?难受也哭,高兴也哭……你呀……”
佳丽伸手胡乱抹抹,懊恼的拍了下头,“表哥说的对,我怎么也和静姝似的,真是越发没出息。”
这丫头,这时还不忘损我。
“看我,怎么把你们全挡在屋外了,天这么冷,快进屋吧。”说着就拉我往洋房内走,“这下好了,你儿子见到你肯定可以止住哭。你不知道,他快折腾死我了,表哥他从来不管,都是在我带,这浑小子天天看到我就哭,奶妈也不知道撵走多少个,我没见过比他更麻烦的小孩。”
“谢谢你,佳丽。”我挽着智仁再一次诚恳的向她道谢。
“表哥发来电报只说你们今早回来,外面太冷,我也不好带着你儿子……”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
“阿姨!”
刚打开门,我差点又被一个急速飞奔过来的肉球扑飞,幸亏身后智仁托住我的后腰,拎起我面前的小孩,锁眉道,“你给我当心点儿!”
我定睛看去,那孩子被他拎在半空,四肢还兀自挣扎要向我扑来,声音颤巍巍,带着些委屈,“阿姨……”
“柱子?”
佳丽笑道,“这孩子听说你今天回来,高兴极了,一直要等见到你才肯去上学。唉,都是些没良心的小鬼。”她摇摇头,扶着花梨木楼梯把手往楼上走,“我去把你儿子抱下来。”
怀里的小孩张开双臂,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阿姨,我好想你!”
看着他无比欢欣的笑容,我心里一热,伸手抱住他。
真重!
比半年前重多了,我都快抱不动了,摸摸他的脑袋,“你还好吗?”
“我很好,老师说,只要我乖乖的,阿姨就一定会回来。所以我一直都很乖哦,我还告诉弟弟要乖乖哦,可惜弟弟总是不听话,还总哭,老师说,不哭的孩子才能很快见到阿姨,阿姨,我没哭哦,我比弟弟乖过了。”
智仁从我怀里拎出他,冷着脸打断道,“行了,你太重了!”
他围着我的腿打转,不依不饶道,“阿姨,你再抱抱我嘛!我要抱,我要抱!”
智仁再次拎起他,扔向身后的约翰,不耐烦道,“你抱着他。”
约翰面无表情的抱好,柱子小嘴一瘪,不满的哼哼,“我不要怪爷爷,我要阿姨……”在智仁的瞪眼下自动消音。
约翰还是缺乏面部表情,仿佛抱着的不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而是块石头,他一本正经的提醒道,“埃德蒙少爷,伦敦发来电报……”
“行了!”刚开个头就被智仁蹙眉打断,“不用你提醒,你先带这孩子下去,我有事再吩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