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擦亮一片阴朦,朝阳迎面,晖暎夺目,驱去暝光,泯没殷旻。
胧美背影,映来几只沉鸦落雁,身姿无力,飘零落羽,尽是颓丧。
徐徐抬首,目光炯然,直视旭阳。
滚圆橙日,蔑以长空,煌煌烨烨,灼灼辉辉。
晃掌中杯,佳酿谆谆,掀泛涟漪。
豪酒入喉,贯彻腑脏,化成利刃,斩散杂绪,驱去孤寒。
朝暾夕曛,惹得霞绮愁红,使得云裳晕彤,是乃一景仙宫。幸甚哉,得以赏其容。
此乃“烨城”,晨光之名远扬,切实,气势磅礴,有如盘龙弹云、卧虎扑臛。
现时一观,飘逸宁人,铭感五内。
当年,友遭佞臣诬蔑,定无妄罪,身首分家。乃炎填膺而淆脑,冲上“顶司”,杀得人心惶惶,众将齐围。
那场面,现时忆来倒还是有些傲人。虽没招来把那家伙,可能实是小题大做,但汝可曾听闻“十地将”?
具地将底子的人不少,但能戴上、戴稳这几顶银冕的家伙属实不多,正好凑个双手十数。
想当年吾还是其中一数。亦是后与那些人战得一平的。
惜,英气不复。屈身如此,往日何及?也只能啜酒吟些腌臜诗了,倒是圆了个文官的念。
起身,拍净衣尘股下灰,纵身跃下砖垒瓦铺的青黛房顶,落于街道,漫步巡游。
繁荣之至的“烨城”今日不知怎的,百户闭门,烟尘肆虐,灯火阑珊,虫兽无踪,整个儿一座空城。就说现在踱着的道,也寂然无声、悄静无人。
这时呢,得作懵,不然是钓不出鱼的。
“蹭!”
“缉榜榜首龙燕岂,吾乃地将陈梓仲。”
直言不讳,未宣言语,只是报个名号,接到的命令应是直接弑人。
血徐着地,肩滴彤液,一只肌丝虬起、好似虬蟠的手臂根而断,安详躺地。
舐干裂唇角,涩心渐躁。
就是这种滋味,难得的机会,好好品味吧,龙燕岂。
倏而剑陷胸膛,直抵剑格,险些伤及心脏。
但见那远处一人,信步徐踱来。几乎百柄精铸之剑浮空,盘绕于其,剑尖一齐指吾:“嬴天佐。”
“吾无意惹事生非,自御以敌而保身,汝若无事,离即可,免受灾苦。”一声不吭,紧攥剑柄,猛力一抽,剑速脱身,沧浪落地,血滴轻溅。
胸前,血渠由衫而淌。
鱼上钩了。得先强作示威,表出一副孱弱不堪的模样,内外皆显荏弱,得以勾起轻敌之情。
那个姓陈的双眼无神道:“吾等领命而来,不远百里,远赴此地,只为一事——取汝首级。”
“嘀嗒……嘀嗒……”滴血声兀自刺激神经,眸前愈加清明。
天地间仅剩滴血与呼吸的声。臂上乃至胸前心后亦传来阵阵刺骨痛楚。转视地上:断手、一池血淤积而成的血塘。嘴角一弯邪笑抹开。
……………………
拈源起尸地碎布,擦净刀身,抹出一片红汁,染得殷红。
有时,吾想,这样的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自己。
也不是没考虑过自戕,也好一了了之,之了百了,也能在阴曹地府那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无影一隅寻个清闲,也能与好侣相遇欢聚。
只不过……他的死,太冤、太怨,这血仇也没报。
那家伙,吾终究,会寻出,然后,他死。
……………………
在生出那事儿之前,吾杀的所有人,除了恶人,便只有自卫而杀的。
…………
“嘀嗒……嘀嗒……”
总是令人不禁感叹呢……时间的转轮,谁能撑得过一转、抵得过一碾?
那些个侠骨义肠、古道热肠,是该弃了。
如今乱世,枭雄辈出,强勇之士如云,英义之卒如林,若不强硬,何以得生?
现若不是乱世,何是乱世?乱世要狠。
如是泛泛无名之辈,碍者皆殁;
若是封官加爵之辈,碍者皆歿;
再是冠冕堂皇之辈,碍者皆歾;
凡是碍吾行事之人,同个下场。
…………
甩甩衣袖,晃晃银刀。
流萤烁着,划过黧黑的夜空,留下繁星点点。
点亮夜的沉寂,夜的宁静,夜的邈远,夜的……尸体。
眨眼,竟流到了天上,化作一朵朵银白的流星。
泛流萤,明又灭。
拂腥风,寒而冽。
寂星空,静又嘈。
惆怅事,无志人。
我们那时,一脸稚嫩,未经人事。现在却满身沧桑,本心在否?
生而为人,吾悔了。为什么上辈子要投胎投成人,投成萤虫是坏事否?像只鸟一样翱翔天际不好吗?哪怕活得短暂吾也知足啊。至少也活得清闲。
饿了,啄些虫草;
渴了,寻个方塘;
孤了,呼个侣伴;
闲了,喳个喧闹;
老了,仰天赏月;
死了,乐得清闲。
为何还要受个人身,以数十载的寿命去在人世受罪,而死有顾及,心绊家口。人世,仅有一死,乃明万事原委,亦正因殁了,又怎明?
有时,吾真羡慕你,死得那么早,无了依恋牵挂,便一了了之,之了百了。逝人再无忧愁,生人才始苦难。
想必你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作个叽喳鸟,叽叽喳喳个不停,无忧无虑,把天际云缘都游了个遍,孤独而不寂寞,怅然而不茫然。
可惜,吾还活着,还留于尘世,被一副皮囊桎梏着。
孑然一身,云游四方。
怅然无志,自始迷惘。
转观当下,一切都是怎地扑朔迷离,除了把这两具地将的不成样的尸体清理干净,别无头绪。
估计仅有时间的转轮,才能泯去这一切,——渣滓不剩。而现时,吾该怎么苟活?又该怎么寻个体面的死法?
又是两桩难题。细细忆来,吾所绊的难题可真不少,真让吾头疼。
几经昏聩的痛直抵五脏六腑,正心头镂下不可忘却的一刀,使吾遽然清醒。这才闻得阵阵梵音,观得一队灰袍素衣的僧人。
“捎吾一程如何?”吾收起银刀。
其带头人无视两具大名鼎鼎、血肉模糊的尸体,直道:“与施主有缘,自然无可拒由。”
他披着一层身经百战而单薄的百衲衣,踩着一双饱经沧桑而厚实的罗汉鞋,样貌比起后头的一群,邋遢却朴素了些,至少没有吾狼狈。
“路去何方?”吾扯下自个儿衣衫的一条布缕,捆紧于断臂处,简单地作了个包扎,当然是无用功,但聊胜于无。至于胸口的伤……不疗也罢,无伤大雅。
“未知,却皆是定数。”带头人毫不踌躇,兀自行进。
吾顿了顿,须臾便释然想到:“果真乃信奉佛法的僧人。”
其亦吟咏着佛经,以梵音渡着漫天遍地的孤魂野鬼,为它们寻个体面。
心中是如此荒芜,繁事杂事一股冲上来,打得吾措手不及。就是现在,也身陷囹圄而不拔。
路过散落遍地的二位地将的残肢断体,双足如灌满砂土般沉重,使得抬脚落步都尽是稳稳当当、小心翼翼。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引起那家伙的注意。
——记于吉燠年间,时龄十九。
(吉,意吉美;燠,意暖热。应夏,前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