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方方正正亮亮堂堂的公司里,徐小平从来见过他这样的人,说他游手好闲,在公司混点,还算抬举他了。袁途这点确实是一个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去上班的年轻人的致命伤,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掩饰。这个血气方刚的大男孩,像是老林他们为了净化工作环境,放在窗台的一株盆栽,他吸收并消化着阳光,清新得让人忍不住深吸口气,让人禁不足自省吾身:自从开始这段不修边幅的职业生涯,她的青葱岁月已渐渐被日复一日的疲乏机械碾成粉尘,也许是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青春的张力,徐小平不由得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小伙子产生了一丝好感和憧憬。
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一天,最令人兴奋的事,就是背起包,招呼也不打,飞奔去停车间,解开山地车的脚镣。好像骑上车,就能保鲜和秃子他们一起荡起双桨的感觉。杭州,他不熟悉,也没打算熟悉它,只要急突突地踩着脚踏板,迅捷如闪电,迷路就迷路呗,怕城市个屌啊,不踩它个天翻地覆,绝不踏上回家路!
大粟出过一个馊点子,飞驰的时候,看谁能用手轻轻擦过路人肩膀,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后来,他自己把这个主意一票否决了。当初的想法就是,这尼玛人家报警说你人身攻击都是轻的。现在,他反倒特想这么干,看着那些在光的绸缎底下明明有戏却又常常自卑、恐慌、失落的路人,袁途特想伸手掴他们的大脑门儿,喊声“兄弟,发什么呆呢!”他特想成立个“搏击俱乐部”
“搏击俱乐部”:出自恰克·帕拉尼克同名长篇小说,一个让人们徒手搏击、发泄情绪的地下组织。
,去影响一小票人的生活方式。
回到他新租的房——他爸妈让他来杭州可以,但他绝不跟他们住一块儿——他横躺在堆满衣服的沙发上,松软的头发埋在沙发的靠垫里。迷离的小睡眼儿,不时定格在不远处冰箱上贴着从猫爵士带来的咖啡杯垫,直到目光四散开来,他那虚幻的世界浮现眼前:大苹果的夜灯,在他头脑里闪耀了;他踩着风回去,和兄弟们撞瓶子,相约下一个去处;于斯看了他留下的书吗?悦悦姐的生意兴隆吗?人都有简单的需要,为啥自己却理解不了呢?
好歹把又一场梦拱了过去,一大早,背上他的黑色双肩背包。嘴里咬着一块儿大面包,他又追着7路公交车上班去了。“敢抢在爷前面,看爷不甩你两条街!”边骂骂咧咧边踩得更加给力,迎面的风,真像是一个热情大妈粗粝的手,把他的头发揉个稀烂不说,还边说:“哎哟,袁途,变帅了嘛,阿姨都不认识你了!”又不是美女,真解high。回到停车间,他一个急停,“嗤!”倒是把碰巧经过的徐小平吓了一跳。袁途啥也没注意,正满意欣赏煞车时带出的黑色车辙。
“喂,故意的吧,你每次都这样,就不能老实挤着公交上班啊!”
袁途摘掉护目镜,心底倒是掀起千般掌声万般喝彩。“你知道,在时速100码下的急停感觉多爽不?可惜小平没穿裙子,否则,非走光不可!哈哈哈!”
“你!!”徐小平倒没有生气,自从穿上这工装裤,就告别裙子好久了。于是,摆了个眼色:“方案你自己弄好了!”
话音未落,只见车都还没锁好的袁途,一路小跑过来。
“姐,原谅我的无知。原谅一个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不经世事沧桑巨变的孩子!”
“卖萌无用!”徐小平突然拣起一个早就背叛她的活词儿,把自己都逗乐了。
“姐,真的,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涌泉难忘啊!”
“什么涌泉难忘啊,涌泉相报,永世难忘!”小平刚看到令人生厌的办公大楼走廊,袁途的厚脸皮就刮到她的面前,他边倒着走,边说:“姐,方案、方案呢?”
“知道急了哦,今天老林催着要是吧,方案,我给你弄好了!”徐小平很得意,抓住别人露出的小尾巴,感觉真好。
“太好啦!”袁途拍了个巴掌,响彻整个走廊。“姐,姐,谢谢谢谢!待会儿让我瞻仰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小平学着他看车辙的眼神,看着他,“给你看可以,那你怎么报答我呀!”
“你说吧,让我怎么报答你?要不要以身相许啊?”他一本正经地停在了企划部门口。
小平看看他的眼神,感觉有点奇怪,立马回应道:“以身相许就不用了。”
“那,就邀请你一同共进晚餐,就今晚!”袁途笑着伸出小指头,“拉勾上吊”,“就这么决定了啊”!然后进门去了自己的位置。
徐小平一时没反应过来,闷不作声地进去了。很久没被人开玩笑了,很久也没被男生“逼”请吃饭了。毕业以后,总想把自己的生活整上轨道,她是看到英才网上发的招聘信息才过来应聘的,没走后门儿,全凭自己与性别不符的闯劲儿,在这个当地响当当的企业赢到了位置,当时,她还很兴奋,觉得自己属于女强人那一类。在杭州待了快两年,她的强势被公司烦琐的事务消磨殆尽,活出的偏差倒是不符合自己当初的理想了。还好,生活上了轨道,为了生活,总觉得,人们不得已放弃一些活力。
想到这,隔着横在他们之间的玻璃护栏,她轻瞄了袁途一眼。他扒开桌上的文件,腾出一片空间。刚要抬头和徐小平的目光遇上,她就不好意思地忙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低声说:“给你,看吧。昨晚给你加班弄的……忙去了啊!”
袁途很感激地双手接过,把它放到了桌面的空位。细细看着,还不忘抓支笔转。徐小平偷看着他,她渐渐觉得这成了一种诡异的乐趣。后来,她看到他开心地笑了,自语道:“真清清楚楚!”那笑容足以让她温暖好久,让她开始想念起过去的自己……
“晚上八点,在西湖边的东坡屋不见不散啊。”徐小平的手机荧幕亮了。真是的,哪有晚上八点才请客吃饭的。下班的时候,袁途说要骑会儿车,还说,要小平趁着这个空,打扮打扮。又不是相亲,有必要吗?她虽然有点儿不安,担心这又是同事之间的恶意玩笑,但是也勉强相信了他,他的不一样好在也让自己改变了一些成见。只要稍加打扮,她徐小平还是有些风姿的好吧。
看镜子中的自己,黑皮筋随意绑着的马尾辫,身上的白衬衣,以及架在她两个发黑的眼圈上重重的近视镜。就一居委会的大老妈嘛。遥想公瑾当年,自己也算是个清新脱俗的可人儿,是自己没有照镜子的习惯吗?如今竟然还能日夜维护这副职业装扮。她愤愤不平地回到衣柜拿出了几件裙子、几双鞋,堆在了床上,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无聊时会翻翻《瑞丽》那些杂志,自己的品位还没有丧失。花了快一个小时,她终于搭配了一套自认为最好的。再次回到镜前,纠结了好久,她还是化了点妆,重新归置了自己的头发。她想通了,今天就好好享受一次生活吧。
袁途只是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踩点到了东坡屋,今天找到了一个爬坡路段,很带劲儿,也很费劲。这会儿,一个人坐在东坡屋的餐桌前,盯着桌上忽明忽暗的小蜡烛放空。他周围,每个人都在谈笑风声,每个人的表情貌似都很愉悦,这让他感觉有点落寞,同时也意识到徐小平那个连上厕所都会卡时间的人怎么今天迟到了。他看着手机,不耐烦地拨通了她的电话。
“到哪了?我的救世主,你再不来,我都快在这卷地铺睡觉了……”
“到了、到了!”
电话挂断,袁途这才整理好自己飘忽的情绪,打开面前的菜谱,装作一副研究了老半天的模样。
“嘿!不好意思,迟了点!”知是小平的声音,袁途再平常不过地抬眼一看,愣了。面前的她,好似换了一个人,头发披肩不说,还真穿了件蓝色丝绸质地的小花裙,连平时那副大眼镜架都不见了。这让他半天没说出话。可好歹他见过的世面够多的,只是这反差让他饭前就吃了饱饱一惊。
“哟,这谁啊?没走错桌儿吧!”袁途故意提高了音调,惹来了旁边一桌人的注意。
“喂,你干嘛啦!”徐小平惊慌失措,赶紧坐了下来。
“有什么害羞的嘛。话说,小平同志还是很有气质的嘛,为啥平常就自甘堕落,扮成个男人婆咧?”袁途,说着把菜单倒过来推到她的跟前。
这话戳中了她的矜持——女孩儿特有的矜持就是那唯唯诺诺、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一亩三分地。这会儿,在他面前,她不由得想公开这个秘密。
“还不是被你们这些男人给磨的,你以为我想啊。”其实她很想他问,今天为什么因为他穿成这样。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让她很奇怪,赶紧转换话题:“今天我不会嘴上留情哦!这可是杭州出了名宰人不眨眼的餐厅。”
“别客气,就算被你吃的只剩下裤衩,我这大老爷们也不会吭一声!”
“敢再色一点吗?”
“不是你先说嘴上什么什么的嘛。”
袁途的话,让徐小平又羞又恼,她只好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叫来服务员点了单。
“话说,你咋没谈个恋爱呢?”接着刚才的话题,他的问题似乎很合逻辑,却不合规矩。
“喂喂喂,有点礼貌好不,姐谈恋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袁途掰正了自己不端正的笑脸,暗暗嘲讽:“那是,是不是人家都被你今晚这副淑女样骗了去,回头一大早,你又女超人一样拯救地球去了?”
“切,瞎说什么呢。你以为女人想变成超人啊,还不都是你们男人给逼的。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来杭州呢?”徐小平突然变得较真儿起来,那眼神像是在审阅一套方案提纲。
“为了吃东坡肉呗。”袁途倒不客气,抄起筷子就提落了一块儿热气腾腾的东坡肉。
“算了吧,你,快说。”
袁途边吃边说:“我呢,不想来这儿,只想‘一蓑烟雨任平生’啊!”
愣了一会儿,小平随即陪他一块儿矫情起来。
“闻君一席话,像是看破了红尘?莫非有过什么伤心事。”
“人苏东坡名句好吧,是是是,跟我妈一样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不介意,跟小女子说说呗。”
也不知是不是在东坡堂嚼东坡肉、对东坡词,犯了哪条怀古伤今的天律了,袁途一股脑地倒出了他和于斯、猫爵士、兄弟们的故事。这故事轮不到我来写,也轮不到小平去讲,袁途一个人自说自话就够了,他已经表达得足够真切了。
“那现在呢?你和那个于斯还有联系吗?”桌上的菜她都没怎么动,倒是袁途吃得精神,说得动情,几个小钵子很快只剩下配料了。
他用餐巾擦了把嘴,摇摇头。
“你呀,也是傻,跟她把话讲清楚嘛。活在误会里,是最不好受的!”小平倒是比他更激动,筷子啪地摔打到瓷碗上。
“懒得去说了,误会有时就跟测验一样,它能让你更清楚地看清两个人的关系,对吧。”
“你真 ,逃跑主义是要被抓去杀头的!你居然还轻描淡写。”
“没有啊,算了……不说了。”袁途摇摇头,重新找回了那个兴奋的自己,“对了,过几天还要烦劳主管大人出马!”
徐小平还想继续问,但是想着过分打探别人不愿回忆的过去,有失分寸,就顺应着接了话:
“那不是又得预定一桌?”
“好呀,好呀,随便,下次大不了把裤衩也当掉嘛!”袁途把凳子挪到她跟前。“老林说方案不错,让我明天按照它去找演艺公司谈。你知道,这个东西出自你的纤纤玉手,我又不太懂。想请你带带小弟!”
徐小平笑着回应,“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没问题咯,不过,现在就得预定啊,请不起的话,就绕着西湖裸奔一圈!”
说着,袁途当着她的面儿要来了笔纸,一本正经地写了个保证。然后,一脸庄严地递给小平。
她接过来,就一行毫无审美可言的歪曲文字,可她晚上偏要不止一次放在掌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