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了南洋公司的账簿，闲来无事的他又拿起四海楼的账簿核对了起来。虽然每日都有四海楼的主事检查核对账目明细，多年来从未出现任何问题，但他还是抱着试一试蔚来发明的新记账核对方法亲手核算了一遍。
本以为只是练练手打磨时光，没想到这偶然的一查竟然查出了一些问题。王顺昌心头一惊，眉头不由自主地紧蹙成山。他对于手下的人都秉持着先入为主的信任观念，而他们也用实际表现告诉自己他们值得无条件的信任，可是现在账簿上每日都出现了一点数目差，虽然数额微不足道，但这种行为足以说明有人背叛了自己的信任。
“以前的账目是否也存在这种问题？”王顺昌决定一查到底，看看那个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走上岔路的，如果可能，他希望能亲手揪出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人。
每日灯火阑珊之际，结束一天忙碌的四海楼都会将当日的剩饭剩菜处理掉，为了避免浪费，酒楼在王顺昌的授意下将残羹冷炙分发给街头的乞丐和城内穷苦的人。
众多乞丐如约而至地来到四海楼前安安静静地排起长队，秩序井然地端着自己的破饭碗等着分到油水颇足的饭菜。
在这条沧桑的队伍中有一个少年混杂在其中，身上破烂不堪的衣物，结垢的头发，黝黑的皮肤，骨瘦嶙峋的躯干，证明这他生活的艰巨程度。
他叫无名，一个从小被遗弃的孤儿，因为没有名字就被居民以无名为名。
蔚来深夜回到住所，经过四海楼门口时驻足望了一眼人群，默默摇摇头。以前他也在街头见过乞讨之人，既有假的，也有真的，他总是会给上几块零钱，除此之外做不了什么。
“人的同情心无止境，但爱心的容器却是有深浅的。”
这是他自己对于这种现象的总结，人们不吝啬同情心，也不会爱心泛滥地帮助陌生人，这是社会无解的难题，是人性的复杂体现。
“有着四海楼的施舍，至少有油盐充足的剩饭剩菜果腹，吕宋四季如夏，又不会因露宿街头而冻死，也算是乞丐中的幸运儿了。”
当他准备迈步离开时，忽然感觉衣摆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蔚来回头望去，只见无名正伸出手紧紧抓握着自己的衣服，满是泥垢的手指在衣服上留下刺眼的印记。
爱干净的蔚来出于心理抗拒而露出不悦的脸色。
无名看见蔚来的表情颇为僵硬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行为，连忙松手惊恐地弯腰道歉，声音中夹杂着惊慌失措与无助，甚至带着微微颤抖的哭腔。正当其在慌乱之中想要跪地求饶时，蔚来将他的身体提起来，问道，“不用在意，衣服到时候洗洗就好了。话说回来，你突然拉住我是有什么事吗？”
无名快速地眨眼努力将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怯怯地点头，“是的，先生，我只是想问您，您是前些日子在里面演讲的那个人吗？”
蔚来笑道，“没错，就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记住了我的容貌。”也幸亏四海楼上至老板下至做事的都比较友善，不然一个乞丐躲在酒楼附近偷窥肯定会遭到辱骂驱赶的。
“先生讲的内容真是太精彩了，让我突然感受到了世界的美好与神秘。”无名肮脏的脸上流露出神驰向往之色，似乎想要一探究竟。
蔚来好奇地轻哼了一声，“怎么，你听懂了我当日所讲的东西了？”
无名连忙摆头，“这怎么可能，我只是感觉先生您讲的很有趣，很新颖，似乎和学馆的老师与茶馆的说书人关注的点相差甚远。”
好家伙，看来他不仅在酒楼外面偷窥，连学馆和茶馆也没放过啊，看来马尼拉的民风不是一般的淳朴善良啊！
蔚来觉得这个小乞丐似乎有那么一些意思，便蹲下来与他交谈，“那么接下来呢？我已经告诉了你我就是当日之人，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说呢？”
旁边四海楼的伙计已经端出了几大桶饭菜出来开始分发了，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已经快要轮到无名的位置了，无名偷偷瞥了那边一眼，咂了咂干裂的嘴唇，将握着破碗的左手藏在了身后。
“我想要先生收我为徒，我想要学习先生的知识！”他憋红了黝黑的脸，鼓起勇气大声吼了出来。
蔚来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在他提出拜师请求后不由笑出声，“为什么想学这种东西，有那种求知欲，何不多多学习些生存技巧，不仅能果腹，还能摆脱乞讨的生活。”
蔚来饶有兴趣地从地上拾起一枚小石子，抛向空中，又准确地抓回手心，如此反复不止。
无名紧握着拳头，坚定地摇头说，“正因为不想在流落街头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我才想拜您为师。”
蔚来摊手道，“既然如此你就搞错方向了，我的知识可不能赚钱，没有钱你永远就是马尼拉的乞丐，你可要想清楚。多多去学堂旁听吧，那些师生有意帮你，你要把握住这难得的机遇。”
说完蔚来准备起身离开。
见蔚来没有谈下去的意思了，无名犹豫之下从肺腑深处憋出一口气厉声高呼，“这不一样，您的知识能改变世界！”
蔚来身体一滞，小石子没能成功落入掌心，掉落在地。他背对着无名，淡淡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您的知识能改变世界。虽然我对那些深奥的话理解不了多少，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您的知识将开启新世界！”这一次他的意念比之前强盛几分，眼神也闪过一抹犀利。
“是吗？”
“我不是受不了穷困潦倒，而是不堪背负无能且无意义的乞丐之名！这么多年，我早就对肮脏和饥饿感到麻木了，真正让我想要摆脱现状的就是周围人的目光，而我也知道，这不怨别人，身为乞丐从不劳作，只知道伸手索取衣物饭食，难免会被人鄙视……我想活得更有价值，活得更精彩，活在阳光下！”
蔚来抿嘴，颇为动容，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如此胸怀远志，卑微并没有磨灭他的尊严，反而越发点燃其心中的烈火。
“可是这背后的情形相当复杂，追求知识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事，你确定明知眼前的是毒药也要举杯吗？”
无名坚定不移地点头，“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有想要的东西，也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说完他将高高举起饭碗，将其重重摔到地上，破碎成无数碎片。
蔚来微微张口，眼睫毛如稻海般荡漾，“真拿你没办法呢！看在你断绝退路的绝心下，我就姑且收下你这个学生吧。”
蔚来温柔地问他，“我叫蔚来，你的名字是？”
无名懵懂地摇头回答，“我是被遗弃的孤儿，没有名字，别人都唤我无名。”
蔚来心头一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他皱着眉头叹气道，“生而为人，岂能无名无姓！既然做了我的学生，就必须以幼弟亲子的态度对待你，从今往后你便叫蔚无名，也算是与不堪的过往割席了。”
蔚来转身踏入华灯之下，“明日清晨在门口等着。”
无名听到蔚来予他姓氏，诧异之中心头悸动，眼泪不由地夺眶而出，嘴里呢喃道，“谢谢先生。”之后默默捡起地上一块碎碗片，走到已被分食干净的木桶旁伸手刮取着桶壁上残留的最后一丁点儿剩食。
华灯之下的蔚来注视着黑暗中那个刮食的羸弱身影，喃喃自语，“不求你成为参天大树，但愿你第一个破土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