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方才与三人闲谈的妇人,也就是王冀的母亲,走进了一处房间。
“老爷,今日我去酒楼巡视碰到了一件怪事。”
一位面相深沉的中年男子正在书桌前翻阅着账本,听到夫人的声音便放下了手中的事情,抬起头专心听着。
男子名为王顺昌,十年前,他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移民吕宋。
当他将这个想法告知家族长辈是得到一致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人就不能离开故土,更别说是离开出生的国家迁移到别国去,这在他们眼中是叛国和逆祖的行为!
身为家主的王顺昌当时被众位老人骂得百口莫辩,丝毫没有了一家之主的权威和尊严。
在儒学社会中,长者拥有着无上的权威,这一点在世家大族中体现地尤为显著。虽然他们王家早就落没了,但是还是残留有最后一丝名门望族的痕迹。
“你这混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移民吕宋?你这是想要把王家地祖宗都给扔了?”
“你也是从小受到良好的教养的,为何会生出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
“身为家主,不发愤图强想办法重新振兴王家的荣耀和辉煌,竟然有闲心去考虑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真是丢了王家的脸!”
“你可别忘了赵家为何会答应将他家千金嫁与你。若不是你在会试中表现惊人夺得头筹,极有可能进士及第,以如今咱们王家的情况,能奢望得到他们家的联姻?”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潜心准备接下来的殿试,争取考个好名次,从而谋得一个官职。我王家数代以来一直被朝中打压,现如今好不容易得到宽赦,被准许族人参加科举,你怎么不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呢?”
说到科举,长辈们的语气也柔软下来。如今全族就指望他在科举中取得成绩从而入朝为官,再度振兴颓废的王家。
“你要努力,赵家放话了,待你进士及第之时,便是你迎娶赵家千金之日。你与她二人情投意合,两家长辈都心知肚明,所以你更要有紧张感,不得松懈。”
“没错,你二人的姻缘就看这次的科举。成,则荣誉加身,迎娶心仪人;不成……”
王顺昌一直恭敬地站着,低头一言不语。众位长辈坐在椅子上,以眼神扫视着他,看见他态度恭顺,并没有犟嘴,以为想通了,便放下心来。
他们不知道,低眉顺眼的王顺昌此时内心如野兽般咆哮嘶吼着。
“开什么玩笑!我的幸福凭什么要被你们所掌控!”
“你们这群腐朽只知道利益,你们只在乎权利!”
“还有那赵家,以婚姻来挟持我,将自家千金当作联姻的工具!”
“可恶,简直可恶!丑陋的人,丑陋的心!”
“狗屁的科举,狗屁的官,狗屁的功名,狗屁的家主,狗屁的励精图治,狗屁的家国忠诚!”
“把王家害成这般凄惨样子的是谁?不就是当初的那位高位者吗?”
“仅仅因为曾祖批判了一句不恤黎民,便触怒龙颜,从而被贬入大牢,最终抑郁而终,惨死囹圄。不仅如此,还剥夺了曾祖父的爵位和功名,将刚失去家主的王家抄家,并下旨王家族人往后不得参加科举。你们不去憎恨始作俑者,反而因为禁令的解除而高颂戴德!”
王顺昌隐晦地在衣袖中攒紧拳头,青筋肿胀。
他永远记得自己所受的屈辱,那罪臣之后所带来屈辱。
这些年来他感受到身上被烙印着那个印记,其他家族的人投来的鄙夷与轻视的目光。甚至于市侩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辱王家后人。
这便是等级的罪恶!是儒教带来的,是皇帝带来的。
皇帝仅凭心情便能剥夺一个人的所有,让一个家族丧失一切,包括尊严,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陈胜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还不是一样?但是没有人敢说,甚至于连想都不敢想。
人们做的只有一件事,推翻前朝的统治,将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然后送上斩首台,最后自己再坐上那个位置。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皇权的憎恶者,或许这个想法自他懂事之日起就已经萌芽。
这些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这个真实的想法。他清楚这是个多么危险的思想以及它所带来的后果。所以他假装逆来顺受,每日殷勤地上着私塾,接受老师的表扬赞誉,然后晚上回到房间将自己工工整整誊抄的四书五经撕个粉碎,然后烧成一堆灰烬。
他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地叛逆者。不是少年的那种叛逆,而是与传统,与皇权,与社会,与时代站在对立面的叛逆者。
他与这些的矛盾不可调和!
他感受到煎熬,生活在这个令他压抑的天空之下让他无比憋屈。
他想要亲手摧毁这个自己看不顺眼的大明,然而他只是一介书生,这个念头终究只是白日之梦。
“既然改变不了,那就逃离吧。”
环境不适宜,那就展翅高飞,迁移到另一片天地。
这便是他在殿试前夕所做出的决定,一个已经无可更改的决定……
当夜,他离开王家,悄悄来到赵府后面。轻轻在后门上敲出暗号,门旋即打开,他身形一闪,钻入门内。
开门的正是赵家千金,赵雅,也就是如今王顺昌的夫人。
“顺昌,你终于来了。”少女激动地投入他的怀抱。
感受着怀中熟悉而忆念的温暖,王顺昌心如刀绞,他知道接下来自己的话语将会彻底改变二人小金的关系。
“嗯,我来了。”
“我听父亲说了,只要你能顺利上榜,便承认我们两人的关系,为我们办一场风光热闹的婚礼。我知道,以你的才华是不成问题的。”
赵雅言语之间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仿佛明天一早便是他们的成亲之日。
王顺昌则无法去感受她的兴奋,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决定在明晚带着多年来的积蓄离开这片大陆并登上远去的船只前往未知之地。
赵雅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边婉然问道,“你怎么呢,好像有心事。是不是有些紧张?没关系的,即使你没能考中进士我也会求父亲把我许配给你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不是的。”王顺昌打断她的话。她很天真,天真到认为父亲疼爱她,一切都会随她心意。殊不知她在赵家眼中只是一个用来牟取最大利益的联姻工具。求她父亲?大家族的姻亲是能靠求来的吗?
“我,小雅……”王顺昌欲言又止。
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犹豫下去,果断一点对谁都好。
他一咬牙,松开了握着赵雅的手,一股脑地将话全都倒出来了。
“忘了我吧,从今日起,我将不再是王顺昌。”
赵雅呆滞地望着他,轻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晚我会离开这里,头也不回地离开,然后在沿海登上前往南洋的帆船,在吕宋定居下去……”
“我们可能永远也再见不到了,所以,忘了我吧。”
赵雅听完后莞尔一笑,踮起脚尖用双臂勾住王顺昌的脖子,“是在这里生活的不开心,对吗?”
王顺昌瞳孔猛然一缩,“你怎么会知道……”
“上学之时我便觉得你有些异常,眼神中总是朦胧着一层雾气,将你的真实心境掩盖地严严实实。”
赵雅款款讲着,“尽管你读书用功,常受到老师的表扬,但是我感觉你对于所听所学并没有什么热爱之情,相反,很冷漠,甚至是厌恶……”
“小雅,我……”
王顺昌想要说些什么,不过赵雅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唇。
“你不必解释什么。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流露出不融世的情绪,但我知道,你一直生活得不开心。”
“我理解你。”
赵雅温柔的话在王顺昌耳边回荡着,令他心潮澎湃。
“就算你厌恶整个世界,我也依旧会理解你。”
王顺昌再也忍不住了,紧绷的情绪瞬间崩塌,在昏暗的夜光下搂着那个唯一一个了解他的痛苦并无条件支持他的人,不顾一切地号啕大哭。
“带我走吧。”赵雅掏出带着幽香的手帕为他擦拭眼泪。
“你说什么?”
“没有孤苦伶仃的候鸟。所以,漫长的旅途中就让我陪伴在你左右吧。”
赵雅无比认真地与他对视,温柔的瞳孔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的家人怎么办,你的亲朋好友都在这里,去了南洋很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大明了!”
赵雅转过身去,抬头望着皎洁的月亮,细声说道,“没了你,我便会一辈子不幸福。我想自私一次,我想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所以,我要任性这一回。”
她徐然回身,向前伸出右手,“带我走,我愿跟你到天涯海角。”
王顺昌在那一瞬间经历了难言的情绪交杂,一时间失去了方寸。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两人陷入了沉默。
最终,他庄重而坚定地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