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加快速度赶回去,一行人一大早就动身。
是夜,天上唯有几颗星辰。
一行人在树林里安营扎寨,燃起的火堆映彻着诸人的脸庞。杨昭卷起车帘向外看,一眼就看到坐在火堆旁的林殊泽。
这个时候的他,还有少年人的那份稚气,这份稚气说的不是他的气度,而是时间赋予每个人的年龄。在年轻人身上,你总会看到这份稚气。
人只要安静下来的时候,总能看到几分不一样的东西。比如林殊泽这样坐着,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就能瞧出几分虚弱的寂寥来。
他这人实际上与周围格格不入,淡漠的眉眼中几乎很难涌进柔光。
他这人大概有与生俱来的贵气,整个人既清俊出尘又寒冷孤寂。
他若是玉琢之人,也是块寒玉。他曾经试图捂过,没有热,很硬。
林殊泽突然抬眼看过来时,杨昭以为他在他眼中看到了错觉。那一瞬间的眸光是迷茫的,像是个被抛弃了的不知所措的小孩,这样的小孩,连悲伤都是内敛的。
杨昭从没在他身上见过这样无助的神色,所幸那不过是他一晃神的错觉。
于此同时,林子中有了动静。
呼啸的风声来得诡异,似有什么蛰伏其中。
林殊泽飞快起身,眸中突然有了几分热切。
随行护卫兵分两路,一帮围住林殊泽,一帮围住杨昭的马车。
随着风声大起,林中枯树大作,簌簌的枯叶将最后的一点全都落下。
突然,树干之上飘过一道黑影。林殊泽一见,当即运功飞了过去,身轻如絮,白衣翩翩。
杨昭愣住,目不转睛,嘴上问马车外的奶娘:“奶娘,今日可是十四?”
“正是十四。”
是今夜!
“砰砰砰!”杨昭的心跳大乱,与狂风一起大作。
终于还是来了。他既有按捺不住的兴奋,又有猝不及防的后怕。命运的开端还是如同上一世,原来真的是避无可避吗?
上一世,上一世林殊泽只带了十数人,上一世只有一辆马车,上一世天上下起小雨。哪怕这些条件都改变了,杨昭与林殊泽还是在这个夜晚相遇了吗?
而且刚才他还追着去了,会不会……
杨昭连连拍头,只觉头痛欲裂。
若杨昭当真如上一世一般中了岁暮城诡计,为了逃脱冲破了自身禁制,导致真气外泄,险些走火入魔的话,那么林殊泽追过去,怎么可能抵挡得住癫狂之态的杨昭?
在杨昭思绪大乱的同时,奶娘为避免狂风落叶吹进马车,将帘子放了下来。杨昭掀开车帘,对奶娘急切道:“奶娘,你带上墨隐和月采,务必追上六王爷,保他万无一失!”
“二小姐……”奶娘看着急得不行的杨昭,惊异于他的反应如此之大!
杨昭急得热汗长流,汗水触碰到伤口火辣辣的疼,隐隐有青筋凸现在额角。“奶娘,求你们了,快去!”
他要是恢复了武功,早就第一时间冲出去了!
杨昭红着眼眶,眼中血丝弥漫。
“二小姐别急,我这就带他们去!”意识到事情可能的严重性,奶娘当机立断,对一帮护卫肃声道:“保护好二小姐,不容有失!”
“是!”百余号人朗声震天。
三人一闪身进了树林。
杨昭跌坐回马车,猩红的眼眶死死盯着马车一角。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周身已经湿透了,而且汗水还在不断直流。
伤口的灼痛越演越烈,而他浑身是热汗浸透后的遍体生寒。
那一夜,他强行与林殊泽欢好,毁了他一世清名,葬送了他一生清白,断了他大好前程。而林殊泽,亦毁了他武功、毁了天阙阁、折了他的傲气、断了他唯一的亲情!
他习的武诡异无常,若是一着不慎走火入魔,必须得通过与女子交合来疏解!那一夜,谁知道阴差阳错会与林殊泽发生关系!
重活一世,杨昭实不敢回想那一夜的荒唐无度,无论那画面存有几分旖旎,最终都化作不周山上流淌成溪的血。
大火连烧了七天七夜,天阙阁什么也没留下。
后来杨昭听人描述那个场景,用的是“青山无辜血长流,万里白骨无人收”。
从古至今,唯有战场之上有此悲绝的场景。
人这一生不怕自己犯错误,怕的是,这错误的代价需要旁人来承担。
外面响起厮杀,杨昭无动于衷。
帘子一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你这是要提前死了?”奶声奶气的嗓音带着讥讽,杨昭依旧无动于衷。
鬼子走近,拍拍他的脸颊。
杨昭挥手打开,姿势不变。“还没去,不信我?”
鬼子在一旁坐下,翘着腿。“你知道自己只有十天可活了吗?”
杨昭言简意赅。“半月枯,知道。”
“你的地图不假?”鬼子转动着眼珠,莫非他一开始就没有说谎?
杨昭回身看着鬼子,鬼子却被他吓了一跳。杨昭此刻一定不知道他的脸有多灰败,再加上他血丝满布的眼,比将死之人还像个将死之人。
“我的诚意已奉上,我等着你们带上自己的诚意来找我。”
有半月枯在身,不怕他用自己的性命冒险。打定主意,鬼子掀开车帘,杨昭却突然拽住他。
“外面是你做的?”
“这像是我的水平?”
杨昭望向外面差不多全被擒住的人,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你说什么?说清楚!”
湖风低低地刮着水面吹过来,林殊泽白衣生风,瞳孔之中,猩红的血气在其间翻涌。
被掐住脖子的人毫无反抗之力,时不时挣扎着双腿。闻林殊泽言他浑身一抖,哆哆嗦嗦艰难道:“我真不是魔教少教主,我就是为了假扮他来吓唬吓唬路过的商人,谋些钱财……”
感受到脖子上的力道陡然紧了几分,那人不断痛苦地叫嚎不断求饶:“公子,公子……求你了,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连人都没杀过……你不要杀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我……”
林殊泽盯着他,一阵又一阵的头疼欲裂。
被他抓住的人,一身红领黑衣,被他扯掉的头发本是高高束起马尾,最像的是,他左耳还有红色的耳钉!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杨昭?
他想起他张扬桀骜的笑;想起他偷偷跟在他身后以为没被发现的小得意样;想起他乐乐呵呵地叫他小王爷;想起他后来不厌其烦又恶趣味地叫他的名字……
“林殊泽!”
“唉,林殊泽,你怎么又不理我?”
“林殊泽,你其实不讨厌我吧,是不是?是不是?”
……
“恨之入骨!”
“林殊泽,去死吧!”
“不!救命……”被抓住的人不断扑腾着双腿,眼睛翻白,手上不断用力要扒拉开林殊泽欲掐断他脖子的双手。
“哗啦!”一声,那人跌进水里,恢复神智的林殊泽淡漠地看了那人一眼,薄唇轻启,冷若杀神。
“换下这副模样!若有第二次,我必杀了你!”
“是,是……”那人现在还提不上气,微弱的气息自胸腔里发出来,手忙脚乱地、连滚带爬地要逃离这里。
为什么,给了他长足的希望,又抹杀最后一道光?
林殊泽的心像是突然塌了一个大洞,所有疼痛呼啸着而过,所有所有绝望的崩溃都往里压在骨头上,几乎将他碾碎。可是人碎了又怎样?他的心还是疼,空荡荡的,哗啦哗啦作响。
湖风凛冽如刀,扬起他衣衫飘然翻飞。夜色浓重,转瞬之间就是电闪雷鸣。置身于天地空荡之间,林殊泽的眉眼恍似沉渊困兽,深沉而破碎着。
不过须臾,大雨倾盆。
林殊泽抬眼,猩红之中一片荒凉落寂,似千山万水间所有的萧瑟都赋予了他一人。
眼前的湖泊黑沉一片,一滴泪自他眼角滑落。
他迈步踏入眼前的湖泊,湖水的沁凉弥漫而上,将一身白衣漂得斑驳苍白……
杨昭,我回来了。
你呢?
我们的交集不存在了,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没有了。
现在的你,是什么模样?
……
现在的你,会不会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