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大飘,冷风迂回。
青色油纸伞下,一人身披火红赤狐披风,长长的毛领扫在他下颌处,像在轻吻。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蕴着缠绵的笑意,青丝飞扬,孔雀绿的发冠镶着七色宝石,色泽明丽。在他的袍角,飞泻着的,正是一只墨绿的孔雀。
此人生得阴柔,面目俊美,狭长的丹凤眼若是对上,恍似能将你缠了去。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女的身量高挑,面容姣好,发髻上插着根紫玉长钗,一身紫色水烟纱裙轻裹,身姿动人。男的身材雄伟有力,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张扬无比,偏偏一张刀削斧凿的脸深邃俊朗却面无表情。
碧玉湖不再平静,幽蓝之中恍似有浅浅红色沉浮其中。
哗啦一声,潜入湖中的人浮上来,带上来的尸体滚落在寒冰之上,长长的发辫搭在湖边,像一条脱水的水蛇在喘息,狰狞丑陋。丝丝缕缕缠绕的黑发黏在猩红发胀的血肉上,竟是整个人的脸被揭了下来。
紫裙女子怔住,往后退了一步。岁暮城看了一眼,别开眼去。
捞上尸体的弟子忍着不适诉说下面的情况。“天星草确实被盗走了,地宫被毁,所有弟子无一生还。红莲的伤口在后背,一击即中,是个高手,脸皮被人揭了下来,浸在湖中被鱼啃食过。”
他找到红莲的时候,她的脸正被一群小鱼啃食,猩红的血肉被小鱼撕扯,一丝丝一片片地泛着白飘荡在水中。
那场面太过震撼,稍一回想就瘆人。
“有人送了份大礼,来而不往非礼也。”脚步轻移,岁暮城笑看着落入碧玉湖的雪花,一双阴柔的丹凤眼恰如万里冰封。“烟幻、青雉,此事交给你二人。”
“是!”他身后的二人应声,转身离去。
岁暮城撑着青伞,于雪色纷飞中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去。“将红莲葬在这儿,活着守卫不利,死了便继续守着吧。”
如天地幻影,岁暮城说完话人已不见。
那弟子却不敢造次,依旧恭恭敬敬道:“是。”
***
杨昭昨夜醒了后就没再睡过,睁着眼直到天亮。
信错了人是很可怕的,特别是唯一一次相信一个人还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了出去。那代价,也是他承受不住的。
丫鬟进来伺候他洗漱过后,奶娘和月采推着他去沈夫人的落霞院用膳。
一夜大雪,地面堆积了厚厚一层,沿途有腊梅树开了花,雪中的梅香清寒,星星点点的鹅黄绽开在枝桠上的白雪中,剔透皎洁。
杨昭今日一身湘妃色绣折枝纹夹棉袄裙,外面披着淡红色披风,毛绒绒的一圈白色兔毛镶在帽兜上,直将她连头带脸的裹了进去。手炉小巧便利,杨昭出门时捂了个圆形紫铜喜鹊绕梅手炉,他对这个小东西颇有几分喜爱。
进屋的时候,伺候沈夫人的贴身丫鬟采枝端了盆水出来,见到她亲切地行了个礼:“二小姐来了,夫人正等着你呢。”
杨昭颔首,见她铜盆里的水有些红色的屑。
屋内孙嬷嬷听见声响笑吟吟地打了帘子将他迎进去。“二小姐来得可早,今儿天可冷了,夫人都多睡了会呢。”
杨昭进屋,奶娘替他取了沾了风雪的披风。室内燃着好几盆银丝炭,暖烘烘的,自然不冷。
沈夫人穿了身青莲色绣双鹊的褙子,戴了对碧玉水滴纹耳坠,没有描妆,整个人清清爽爽,面色看起来亦比昨日在门口相见时好上些。
她一见杨昭就笑意不止,伸手摸摸他的手。“有些凉,手炉要换一个。”
孙嬷嬷闻言笑着吩咐去了。
沈夫人一靠近,杨昭就闻到一股浅淡的白檀香,想到采枝端出去的水,杨昭问道:“娘信佛?”
沈夫人一愣,似在奇怪他为何会如此问,但亦摸摸他头笑着告诉他:“本是不信的,每日抄写些经书静静心也是好的。早膳俱是你我爱吃的,快来趁热吃了。”
杨昭注意点在那句本是不信的。一个人会突然信佛定是有什么不能掌控之事只好寄托神佛,再看沈夫人不着痕迹的想要带过去这个话题,这个原因该就是沈与乐了。
杨昭不是个信佛之人,哪怕他已亲身经历了匪夷所思之事,按理说他应该是最有理由相信无奇不有之人,可就算他相信世间会有神佛,亦不会存半分求祷之心。
他素来只相信人为,所求亦不过全靠自己。
早膳有水晶饺、小笼包以及甜粥,算是清淡。杨昭喝着热腾腾的梗米粥,沈夫人说起往后天冷不用过来陪她用早膳,杨昭想这个天是真的冷就应了。
早膳吃完,杨昭又陪沈夫人坐了会,正要回去,就听孙嬷嬷进来禀告说林殊泽过来了。
本以为昨日他不过信口一说,未想到今日真的来了。
杨昭本是要走,却改变了主意要和沈夫人一道去。沈夫人想了想,带着他去了。
会客的前厅种着长花李榄,夏季树如瀑阴,绿苔浅生,自有一番闲逸之味。今白雪满覆,树枝遒劲,又有一番景观美学可赏。
林殊泽金冠束发,罕见的穿了身玄色华袍,衣襟之上金线盘错,衣摆之处麒麟闪现。白色狐裘端方清贵,茶盏氤氲之中,低敛的长睫缓缓抬起来。
眉如远修,薄唇润红,黑与白的交织是一副清冷遥远而又懒散惑人的模样。
在他之旁,有一人穿着素白棉袍,那袍子算不上纯白,反倒有些像是浅杏色,大概是自家人亲手做的之类?杨昭随在沈夫人身后,见这人满头白发,白得不见一丝黑,竟是自带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最主要的是,随着越来越近,杨昭对这人的熟悉感越来越浓。
直到他与林殊泽一同行礼的时候,杨昭才看清他的脸。
竟是佟叔!
佟叔怎会和林殊泽一起?又怎会与记忆中相差如此大,满头白发?
沈夫人与林殊泽互相见礼,方才坐下。不过寒暄一二,林殊泽就说明了来意。
“二妹妹身子不好,恰好这次游历江湖的佟大夫途经北辰,我便请他过来替二妹妹看看,调理调理身子。”
沈夫人看向佟叔,佟叔轻轻颔首,沈夫人亦是颔首致意,笑道:“六王爷有心了,能请到佟大夫是乐乐的福气。”
实则沈夫人对佟叔并不了解,但既然是林殊泽特意请过来的,自然有非凡之处。
杨昭伸出自己没有黑色经络的手腕给佟叔,实际上在沈夫人面前他总是刻意的将那只手藏了起来。
佟叔伸出宽袍下的手搭上杨昭的手腕。杨昭抬头细细打量着他,样貌没变,人是老了不少,上一世这个时候的佟叔分明才三十岁不到,怎的这一世变化如此之大?
杨昭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跷,却隐隐又觉得他都能成为沈与乐,或许佟叔变老也是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只是如此,定数有变,很多东西自然不一样,而这样的变化或许带动这一世很多轨迹都不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道哪一个他知道的环节就变得不一样了?
命运玄而飘渺,佟叔变了,杨昭现在最关心的是他的姨母变了吗?
好想现在就见到姨母,故人一一相逢,唯有姨母,相见的时候还隔着层陌生的皮囊。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佟叔就对沈夫人道:“沈二小姐的身子需要慢慢调养,不是难事。难在沈二小姐的双腿,若要恢复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耗时颇长。”
沈夫人一惊,有些迟疑问道:“佟大夫的意思是,乐乐的腿你可以医治?”
两年了,希望升起过又无数次被浇灭,面对可能的火星沈夫人不再欣喜若狂,而是越发抑制的小心。
佟叔颔首。“要医治沈二小姐的腿还不算晚,老夫可尽力一试。”
沈夫人坐回椅子,细细消化着这句话,眼眶里逐渐聚满泪水。希望真的来临的时候,不是喜形于色的乐,反而是一点一点将悲苦消磨去的精疲力尽。
杨昭问:“佟大夫说可医,不知是怎么个医法?”
佟叔看着杨昭,眼眸微微眯起。“至少一年,沈二小姐需要离家随我隐居。”
沈夫人起身,衣袖下的五指微微颤抖:“佟大夫医术精妙,离家一事非同小可,还需详谈。”又将杨昭支开。“乐乐先回房间。”
“好。”
很快奶娘和月采就推着杨昭离去。
林殊泽一直在一旁观察着杨昭的神色,见他从始至终都波澜不惊,清冷的长眸闪过深沉的色泽。
自沈与乐醒来后,她的性情就大变。这种改变不止体现在性情上,连她的处事风格都跟着改变。而恰恰一个人对何事会有何种反应,除了与性格相关,与这个人的历练也有关系。
沈与乐之所以会在断了双腿后大闹,实则就是因为她蠢。她以为只要她闹,所有要求都可以满足。而这种深层次的蠢,来源于她单纯。当然,单纯二字于断腿之前的沈与乐而言,尚算褒义。
一路顺风顺水的沈与乐在遇到挫折之后之所以会走向自以为是的极端,恰恰是因为她懂得太少。她采用了最愚蠢且低级的方式去牟取自己的利益,这种方式不亚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之所以纵容着,不过是因为他不在意她以何种方式自取灭亡。
欠了人要还是理所当然之事,得寸进尺不是好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便是坏事。
正是因为林殊泽明白沈与乐的蠢,才会觉察到如今的沈与乐有份不动声色的智。
若是沈与乐对自己的双腿能否医好一事不是伪装的安之若素的话,那么如今的这个沈与乐到底是不是沈与乐还需两说。
究竟是真的失忆了,还是换了个里子?
又究竟为什么如此恨他?
沈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