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翻了翻沈与乐以前看的书,都是些没营养消遣时光的书,他亦提不起兴趣,便放着了。
园子后面的红梅开了,月采摘了两枝找了个鹤颈瓷瓶装着。花开冷艳,梅香清浅。
墨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少年驱了一身风雪寒气才进来。
“佟大夫来历不明,这些年几乎从未听说过此人。不过就在七天前,佟大夫名声鹊起,所经之处凡有沉疴宿疾皆有妙手回春之效。两天前佟大夫途径北辰,御医院院首陈大人与佟大夫有一面之缘,又恰逢六王爷书信御医院解二小姐的毒,陈大人知晓佟大夫在北辰,便挽留了他,六王爷归来当夜便去拜访了佟大夫。”
接下来的事就大家有目共睹了。
“院首陈大人可是陈秋山?”
“正是。”
陈秋山当年可是极爱与杨昭一同喝酒,算得上半个朋友。这人心思不多,行事有度,医术亦是不错,就是他与佟叔这个一面之缘当年亦听他提起过,言词间多是孺慕之情,对佟叔医术极为钦佩。
看来林殊泽与佟叔一同出现当真是个巧合?
杨昭思索间,墨隐提起一事。“我调查此事发现有人跟踪,若没猜错,是六王爷的人。”
林殊泽的人吗?这一点杨昭倒毫不意外。以林殊泽的心思,发现如今的沈与乐大不同,自然会多加注意。
“你只作不知。”
长睫遮住眼帘,站在墨隐的角度只看见星星点点的光在他眼中晃动,似有萤火。
“是。”
似想到什么,杨昭微微弯了下唇角,墨隐只听他说道:“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墨隐退下。
睡前奶娘端了碗桂圆红糖姜汤来,杨昭趁热喝下,毕竟喝了确实舒服些。
夜深的时候,杨昭爬起来在床上打坐。恢复内力非一朝一夕之事,唯有持之以恒。
***
“沈与乐确实失忆了?”
“根据来信确有其事。”
“失忆?”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信纸又看了一遍内容,虚虚往蜡烛上方一放,火舌就将信纸的边缘一卷,往上燃烧而去。“算她命大,逃过了一劫又一劫。”
轻笑一声,烛火下的眉眼阴鸷而讥诮。“失了忆性子也改变了?有意思……”
“主子是怀疑沈家二小姐失忆一事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一试便知。”
“主子何不永绝后患?”
“呵……已然失手一次,也不怕惹一身骚!”
话到最后已然带了斥责,单膝跪地的黑衣人知道触了主子的霉头,垂头认错。“属下知错。”
“下去,让绯璃盯紧了沈与乐,一有异动立时回禀。”
“是。”
***
大雪一连下了几天,没完没了,一点没有要停的架势。
寒冷的天气杨昭出不了门,况且身子不爽利,半点没有出门找罪受的想法。倒是佟叔整日里是个大闲人,天天过来诊脉之后就要与杨昭讲一堆大道理。
杨昭天天对着他翻白眼,倒也没有真的不耐烦过。历经上一世的背叛与人性的懦弱,佟叔上辈子的恩情依旧值得他感念。
当然,如果佟叔这一世话多得不像话的毛病可以改改就最好了。
上辈子佟叔自围剿不周山一役中存活了下来,后来过得怎样就不得而知。但只要活着,就足以。
今日佟叔诊完脉又突发奇想的想要教杨昭作画,杨昭一听眉角突突直跳。要说佟叔下棋还可以,讲故事也还可以听,医术一骑绝尘,但论作画,简直与杨昭一样不堪入目。
不过以杨昭如今的身份,无论他如何拒绝,佟叔总不会如他的愿。杨昭无法,要是以前他一走了之就完事,可如今身不由己,沈夫人以及伺候的婢女都被佟叔一番“有利于双腿恢复”的言论打动,无论佟叔如何胡闹,在她们眼中都合情合理,并且手脚利索地帮着佟叔准备了场地。
杨昭在心底大呼一声时不待我!
布置好的凉亭三面都挂上了细布帘子,尾端垂着细细的一排珠玉穗子,寒风吹不进来。凉亭四角燃着炭盆,作画用的宣纸墨宝一一摆在了亭中的两张檀木桌上。
凉亭对面是一小片梅园,其间种了红梅,偶有一株白梅绽放其中,与雪不分彼此。红梅轻绽,一片艳丽的色泽如火如荼铺陈开去,却因为白雪的漫天飞舞,傲然其中的艳便渐渐生出冰清玉洁的出尘来。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杨昭睇佟叔一眼,佟叔挑衅似地与他对望。“好景!可入画。”
“……”杨昭懒得理他。
佟叔早就知道杨昭会是这个德行,于是继续他的讲道:“学画,首先要学会看。同样的场景不同的人看到的画面不会一致,所以,你看到的东西就决定了你画的品质。”
“丫头,你看见了什么?”
杨昭想都不想,“雪、梅花。”
佟叔颔首而笑,“很好,这是第一步。”
“......”
“第二步在于画,正所谓心中有画,笔下无画。一个人会看,说明此人心思活络,但一个人能否将所见原原本本绘于纸上,考验的是这个人……”
杨昭有气无力:“绘画能力。”
“正解。”
哎,就知道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小,佟叔是说不出多少有内涵的话的。
佟叔对自己的形象败得体无完肤一点都没有知觉,兴致勃勃道:“作画吧,哈哈。”
杨昭才不会真的作画,转动轮椅去看佟叔会作出何等惊天动地的画作。佟叔不依,推着他轮椅将他赶去了自己的画桌前。“不准偷看,一个时辰后见分晓。”
杨昭无奈,说是教他作画,哪次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致找个人陪玩。下棋是,下棋不好玩后找了话本同他讲了三天故事,今天换了个花样作画,明天不知道又是什么。
老顽童啊老顽童,佟叔怎么就成了老顽童!
杨昭长叹一口气,挑了只毛笔握在手中看了院中的红梅良久,不知怎的就想起以前林殊泽替他作过一幅画。
其实也不算替他作,不过是那日他正好睡在一片海棠花树中,林殊泽作画的时候画了一个朦胧的身形,被他逮到后自然要大说特说一番。毕竟那时候两人关系距离不是势同水火已经差着那么一点点了,杨昭自然会发挥他恬不知耻的勇劲贴上去夸林殊泽的画,再顺便夸夸自己的玉树临风,哪怕只是个影子,也那般的非凡脱俗。
他那时候说了些什么自然是记不清了,大抵都是些林殊泽一听就黑脸的话。话说林殊泽脸那么白,黑了脸连杨昭都犯怵。
但他那天实则得意忘形了,嘴上没把门说得多了,气得林殊泽差点撕了画。
不过后来他还是将画撕了,杨昭发现的时候无所谓地笑了笑,心底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望亦不容被他察觉地一笔带过。
他早该醒悟的,林殊泽恨他恨到骨子里,不发作不过是在等待时机。
往事一幕幕而过,杨昭不敢往深了想,怕一想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佟叔作画的间隙抬头见小丫头趴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笔,再看看自己的画,神神秘秘一笑低头继续。
时间慢慢过去,两个人互不干扰倒也不错。
不知过去多久,杨昭听见沈夫人过来的声音。
“夫人安好。”
沈夫人撩起帘子看了一眼两人,低声与红霜冰玉说话:“还在里面作画呢?”
“是。”
沈夫人笑着走进来,脚步轻缓,不想打扰了两人。佟叔在外,杨昭在里,故而沈夫人先去了佟叔那边。
也是这个空档,让杨昭有机会清醒过来看见自己在宣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仇人的名字:林殊泽的名字、太子的名字、岁暮城的名字、皇后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不断地写,潦草而锋芒毕露,最多的还是林殊泽三个字。
杨昭看着这些名字,将卷开的宣纸轻轻一推,合了个大概,在佟叔及沈夫人过来前扔进了炭盆里。
沈夫人看见这个动作,有些吃惊,以为杨昭在发脾气,又急急忙忙想要将其捡出来。杨昭拦住她,“娘,不要了!太丑了。”
沈夫人看着火舌烧过大半的宣纸,对他惋惜道:“哪有人天生作画好的,也不至于烧了去。”
“要是被看了我就无地自容了。”
沈夫人以为杨昭真的是害羞,也不好说他,只无可奈何笑道:“你呀……”
杨昭侧眼看被烧的宣纸,上面隐隐露出来的字迹仍是明显,火舌不断卷过,掉落在炭盆外面的一块宣纸还有一星半点的字迹。
林字被烧没了,殊字还露出一半,泽字还完完整整可见。佟叔弯腰去捡,杨昭暗道不好,急忙自他手中抢过来翻了个面扔入火盆,替自己解释了一句:“太丑了,不要看。”
也不知佟叔看出端倪没有,上面的字迹分明就是杨昭的字迹,哪怕一晃眼没认出来,恐怕也会心生怀疑,毕竟没有哪个姑娘会写出这般“豪放”的字来。
杨昭仔细观察佟叔的神色,只见佟叔愣了一下,看杨昭的神色逐渐怪异起来。
杨昭心下一惊,扑通扑通地心跳上到了嗓子眼。
他怕佟叔看出什么,又怕他看不出什么。
明明近在眼前,明明可以相认,却依旧隔着造化弄人的天堑鸿沟。
佟叔,我是杨昭。
却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杨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