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恁那边欠的钱多啊。抽空在家摆个供桌敬天敬地,花花纸钱就啥事也顺利了”。母亲应着,看钱粮灰慢慢地旋转着升到空中,又一闪一翻地飘落到院子的各个角落,心里踏实了许多。
母亲也不知道做佛事要给大娘钱,她拿出手绢,看看里面有多少钱。
“你干啥?伯母问。
“我给你些香钱”,母亲不好意思的说。
“咱是自己家里,用不着这些罗嗦,快收起来,回去看看增福,这几天还得指望你伺候他。真的是一家人,虽说父亲五岁就过继给了他亲三婶,但和梁增寿是亲兄弟的事实是不能改变的,母亲没再给伯母钱,非要给,就显得有些虚了。
回到家,母亲把求医的事讲给父亲和丹凤听,父亲不时的抬眼看看母亲,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只要自己的病能好,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娘,俺爷这两天就好了吗”?丹凤趴在床沿上,看着父亲问母亲。
“嗯,恁爷这就快好了。”
“爷,你这就好了。”丹凤对父亲说。
“嗯,出去玩去吧。”父亲对丹凤说着,又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父亲似乎痛的差了,也有了饥饿感,开始喝挂面。
不知是草药的作用,或是张先生的消炎利胆片的功劳,还是十大名医来搭救,第三天下午放学后,丹云和丹欣刚进家门,就看见父亲披着棉袄,头上戴了顶黑毡帽,站在院子里。
连日来,身体的不适,让中等个头的父亲看上去一下老了好几岁。抬头纹更深了,又没刮胡子,头发也没梳理,乱糙糙的,很不精神的感觉。
“爷,你好了”?
“爷,肚子不痛了”?
姐妹俩兴奋的争着问。
“嗯,好了,”父亲笑眯眯的,上扬的嘴角将两腮托起,眼睛也跟着笑了,像斜摇着小尾巴的鱼儿。
姐妹俩一人拽着父亲的一只胳膊进到屋里。
“刚要见好,先别出去,”正在煎草药的母亲看着父亲,声音里夹杂着嗔怪,却又一脸的高兴。
“娘,还是我去倒药渣子吧,这次,我倒到南边的水沟那边,俺爷的病就好好的了。”丹云看着药锅说。
“中,还是你去倒。”母亲应着。
这是五天来,一家人最高兴的时刻。
父亲又陪他们一起在饭桌吃饭了,吃的很慢很小心,孩子们也敢高声对话了,母亲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家里重新焕发生机。
吃了晚饭,母亲对丹庆说:写完作业你和丹云再去湾里下网,捞点鱼吃。”
“嗯”,丹庆答应着,满脸欢喜。丹云更是饭也顾不上吃了,开始写作业。
一家人刚要吃晚饭,刘三推着车子来了,车把上挂着个网兜,里面是两包桃酥。
“你拿桃酥来干啥?”母亲说。
“二嫂,这桃酥是我从义都捎回来的,给俺二哥尝尝。”刘三说着,把车子放在院子西边猪栏旁边的小棚里,拿下车把上的网兜。
“好了,没事了。”母亲笑着说。
“二嫂,那天多亏你了。”刘三看着母亲,一边把手里的桃酥放到堂屋的桌子上。
“就这么点事,你说你拿桃酥来干啥?”
“不多,别嫌,这是我从义都捎来的,让俺二哥尝尝。”
父亲也从屋里走出来,脸上极力呈现的笑容里,没有掩饰住大病初愈后的颓唐。
“屋里坐坐吧。”父亲对刘三说。
“不了,二哥,我明天还要把猪带到义都,我这次回来四天了,下雨,路上不好走,也没走成。”
“从咱这边往义都带猪,太远了,用自行车带,你可要路上多加注意。”父亲说。
“嗯,二哥,放心吧,带了好几次了,咱这边的猪价便宜一些,也好买,在义都,咱和人家不熟悉,人家也不卖给咱,价格还高。我姐买上四个轱辘的车了,下次就用四轮拉,能拉五头猪,就用不着来回跑的这么勤了。”
刘三说着,一边向大门外走,他的自行车停在过道左侧的玉米垛旁,自行车前后轱辘上的泥巴早已阴干。他把自行车推到大门外,上下掂了几下车把,又前走后倒了几个来回,泥巴随着轱辘的转动,就簌簌地洒落到地面上。
“对了,二哥,我在义都那边听到些事。”
“啥事?”母亲不解,义都的事与父亲有什么关系。
“恁家三叔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音信,你没打听打听吗?俺姐姐她公爹也是解放前走的,后来参加了革命,在一次战争中负了重伤。现在打听到消息了,在陕西西安,给人家当了养老女婿,又有了家庭。”
“找到了就好。俺家丹庆他爷爷一直到俺娘走,就来过一封信,家里也没有他的相片,我也记不得他长得啥模样。上哪找去?”
“他来信说他在哪儿了吗?”
“不知道,信里写了些啥,咱也没见,俺娘活着的时候也从未对我说。这都四十多年了,没人提了。”父亲的语气很平淡。
我是不认识三叔,听王太和俺爹聊过,说三叔个子很高,人也聪明,这么多年,咋不和家里联系?刘三不解。
“他走的那年,我才四岁,隐约记得他个子很高,眼睛也大,他自己没有孩子,就经常抱我,领我到家里,给我找吃的。四七年,俺娘从关东回来后,没多久就死了,我就过继跟了三婶,那时,他就离家一年多了。小时候,就盼着他回家,逢年过节,俺娘总是在饭桌上给他摆上碗筷,自言自语地和他说说话。渐渐的,时间长了,就不再去挂牵了。”
“二哥,难道你从没想过去找吗?”
“想过。高中毕业那年,我就想过。可每次我提去找爷,丹庆他奶奶就哭,不让我出去找,也不让我打听。”
“现在条件好了,二哥,你在外面,也是识文认字的人,能找就找,找到了,你也就不和四叔生气了。”“唉。”提起四叔,父亲的脸一下拉的老长。
“他和你三婶又没有孩子,他如果在外面成了家,有了儿女,他就不愿和咱联系了,找不找的就没有必要了。”母亲插了一句。
“俺姐姐她公爹也是在外面又成了家,从寄过来的相片看,一条腿没了,据说是在战场上被地雷炸没的,他陕北的战友救了他。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就留在了陕北。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母亲问。
“是他自己寄回来一封信才联系上的。我姐一家也都去看过他了。”
“只要活着,就是远在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就怕是人不在了,就不好找了。”父亲说。
“嗯,是,二哥,能找就找,找到三叔,就有人给你做主了。”刘三说着,跨上自行车远去了。
“上哪找去?家里连张相片也没有,登个寻人启事都没个照头。”母亲一脸的不在乎。
“看看人家刘三,这两年也混大了。”看着刘三的背影远去了,父亲和母亲转回身,走进过道。
“他是托了他姐姐的福,人家她姐姐在义都县城有沿街房,家里开着熟食店,干一年就是万元户。”父亲说着,顺手从过道的玉米垛里拿了一个玉米,择下一粒玉米粒,填进嘴里咬了几下。
“这棒槌粒子干了,好了天,抓紧剥粒子。”
“这,你不用管,星期六,星期天,他仨不上学,俺娘们就开始干,这么些棒槌子,好剥。”
“汪汪汪,汪汪汪、、、、、、,蹲在槐树下的黑狗忽然叫起来,一声连着一声。
父亲已经拐进过道,母亲歪着头向大门外看了看,就见梁万利嘴里含了根烟卷,肩上扛了一大捆麦穰,正走过家门口。
看见梁万利,母亲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更别提搭话,母亲就装作没看见,径直走进屋来了。
“真是蹊跷,杨家的黑狗也认人,咱四叔从这里走,它就咬,一直咬到他走出老远,才住声。狗也能分出那好人和坏人。”母亲看着正在吃晚饭的父亲说着,一边洗了手,坐到饭桌前。
“别胡说。”父亲白了母亲一眼。
母亲也不生气,端起碗,喝了口水,开始吃饭。
嘴里吃着饭,父亲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几天前的一幕:
那天下午,父亲推了一车玉米秸从地里回来,走到老宅西边,就见梁万利拿了斧子和手锯站在香椿园子旁边,抬头打量着一棵白杨树。
“四叔,你看那棵杨树干啥?”
“不干啥,砍根杆子用。”
“砍根杆子用?你先和我搭句腔,你来砍就是,你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父亲有些不悦。
“这是老辈子留下的,也有我的份,我还用不着打报告。”
“四叔,老辈子活着的时候,这家已经分的很明白了,从哪里讲,俺那东西也有你的份?”紧随父亲身后,背着一捆玉米秸的母亲撂下背上的玉米秸看着梁万利说。
“我说有我的份就有我的份。”梁万利说话不紧不慢。
“有你的份?这树有主,不是自己从地里钻出来的。”母亲不示弱。
“四叔,这是俺娘和俺爷亲手栽的,怎么就有你的份了?”父亲争辩说。
“恁娘恁爷亲手栽的?恁娘恁爷亲手栽,谁看见了?你看见了?我说是我栽的。”梁万利歪着头,白了父亲一眼,
“你、、、、、、?父亲一屁股蹲在母亲撂下的那捆玉米秸上,气的说不出话来。
“四叔,你咋不讲道理?”母亲朝着梁万利大声说。
“讲道理?道理值几分钱?讲道理能当饭吃?”梁万利站在杨树下,倒背着手,抬眼瞅着在秋风里翻飞的树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来了几个村民驻足观看,不时私下议论着什么。
梁万利又围着杨树转了两圈,见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就拿着斧子和手锯大大咧咧地走了。
父亲显然生了很大的气,那天晚上,父亲也没吃饭。第二天下午父亲从石料厂回家,就对母亲说,肚子不舒服,母亲知道,父亲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娘,我和俺哥捞鱼去了。”丹云站在院子里大声喊着话。一下打断了父亲的思绪。他端起碗,大口喝了半碗水,平复着刚才的心情。
“隔河沿边远一点,早回来。”母亲大声说。
“嗯,知道啦。”兄妹俩应着,丹庆拿着竹竿和渔网,丹云握着手灯和小罐,俩人高高兴兴的向湾边走去。
“要是能找到咱爷就好了。”父亲看着母亲说。
“找?去哪找?你连他长啥样都不知道,怎么找?”
母亲说的是实话,算来爷爷离家也四十多年了,真的不好找。
父亲显然不同意母亲的看法,但也知道真正去找也无从查找。
他站起身,打了个饱嗝,慢慢地走到院子里,看着北边的四间老屋,若有所思、、、、、、。
家里现在住的这四间北屋,是父亲的生父留给父亲的,北边的四间老屋是祖上的老宅,也是奶奶留给父亲的家。
父亲过继给奶奶后,就是在北边的老宅长大的。
最初,梁万利没成家时,老宅原本是分给梁万利的,虽说老宅的房屋有些破旧,但地基大,比一般的家多了后边的一片香椿树园子。但梁万利说啥也不愿意,说弟兄四个,自己最小,没钱修房,非要住大湾南边那个新家,大湾南边的新家也是四间北屋,原来是想分给爷爷奶奶的,梁万利不愿住老宅,没办法,老人只好动员爷爷和奶奶搬到老宅。
这样,本来分给爷爷奶奶的家就给了梁万利,分给梁万利的老宅就成了爷爷奶奶的。爷爷和奶奶搬来后,但凡长草木的地方,都被爷爷亲手种上了树,老宅西北角的大柳树,屋后的杨树都是爷爷自己亲手栽的。
这事,村人皆知。奶奶活着时,梁万利就经常来找茬,奶奶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梁万利没来找父亲和母亲的麻烦。
可现在,梁万利为啥又挑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