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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七月伊始,正是盛夏时分,天气酷热。一天傍晚,有个年轻人从C巷的一间小屋子来到街上,这间小屋子是他租来的。他步履缓慢,在去往K桥的路上踯躅而行。

他不想在楼梯上碰见自己的女房东,结果天遂人愿。他的那间斗室在一幢五层楼的顶楼,紧贴着房顶,根本算不上是房间,说是个大柜子还差不多。他租了这个大柜子,付给女房东的租金包括膳食和女仆的服务在内。女房东在楼下一套宽敞的居室里生活,他每次出门都必须经过女房东的厨房,厨房有一扇正对着楼梯的门,而且几乎总是敞开着。每次这个年轻人走过这扇门时,都会产生一种近乎病态的胆怯而又痛苦的感觉,为此他羞惭得眉头紧锁。他已经很久没有缴房租,欠了女房东一屁股债,生怕被她看见。

别误会,他并不是那种胆小怕事、逆来顺受的人。但从某个时候开始,他的情绪便一直处于一种很容易激动、无法控制、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似乎是患了忧郁症。他常常陷入沉思,神情恍惚,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孤独成了他的爱侣。他不仅怕见女房东,甚至谁都不敢见。他让贫穷压得抬不起头。但是最近,就连这种贫困的处境他也已不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绝对必须做的事情,对所有的事情他都提不起兴趣。实际上,他根本不怕他的女房东,无论她用怎样的手段对付他。但是要他站在楼梯上,听她唆一些他根本就无心顾及的琐碎而无聊的问题,被她没完没了的逼债、威胁、抱怨给缠住,自己却不得不竭力敷衍、赔罪、欺骗,说些骗人的鬼话——他不愿意,那还不如像只猫儿一样,乘机从楼梯上悄悄溜下去,不让任何人看见。

可是这一次溜出去的时候,他怕见女房东到这样一个程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决心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而今反倒总为那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感到担心!”他暗自思忖,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嗯……没错……人定胜天,但是如果他胆怯,就会一事无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我真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人感到恐惧?他们总是不敢搞点新鲜名堂,瞻前顾后,思想畏缩,担心说错话,更担心这些说完的错话接下来会酿成更大的祸患……算了吧,我总是在讲那些空洞的大道理,这正是我一事无成的原因。也许事情是这样的:正因为一事无成,我才只能对自己讲讲道理聊以自慰。最近一个月来,我不断地跟自己演习这种讲道理的把戏,蜷缩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大柜子里,整日整日地想啊想啊。哎,我这是要去哪儿?难道非干这个不成吗?这都是真的吗?简直难以置信。不过是因为无聊,所以异想天开找个乐子而已,就是这样,找个乐子!没错,不过是个无聊的把戏!”

看来太阳要把街上的人烘干才会罢休。在乱七八糟的石灰浆、脚手架、砖头、灰尘的味道中,人们摩肩接踵地簇拥到街上,看看到底是谁先让太阳得逞。空气中还飘着一股那些无力在乡间租一座别墅消暑的彼得堡人都熟悉的唯有这个季节才会带来的让人恶心的气息。这个神情恍惚的年轻人,几乎被周围的一切弄得精神错乱。廉价的小酒馆在这个地区比比皆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味道使这个夏天更让人难以忍受了。虽然这是上班的时间,但仍然不时有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出现在街上。难闻的臭气和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将这幅街景令人厌恶的阴郁色彩烘托得更加强烈。这个青年人清秀的面庞上闪现出极端厌恶的神情。忘了告诉大家,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五官和身材无可挑剔。后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或者不妨这样说——他的精力集中不起来了。他就这么往前走着,好像忘记了周围的世界。有时候他会低声嘟囔两句,这是他的老毛病,早已成为不自觉的惯性。一天多没有吃过什么正经东西了,这使他步履蹒跚,几乎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他身上的衣服糟糕透了,除了他之外,你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厚着脸皮搞来这样一套破行头,大白天在街上旁若无人地晃荡。就是乞丐也会为自己的这种做法感到害臊的。幸亏这并非繁华的闹市,在这儿,永远不用担心有人会因为服饰而对你另眼相看。妓院的招牌在这一带随处可见,在彼得堡繁衍着的这些居民,以工人和小手工业者居多,鱼龙混杂,你走在街上随时都可能遇到几个古怪的家伙。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怨恨和怒火写在这个小伙子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全是愤愤不平的目光。此刻他对于自己穿着破衣烂裳走在大街上,根本无所谓。如果邂逅了他的熟人和以前的同学,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向来不愿意碰到他们……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醉汉坐在一辆大车上从街上驰过,一匹高大的母马拉着他正往不知什么地方前进。“嘿,看啦,这个替德国人做帽子的伙计!”那个醉鬼从年轻人身旁驶过的时候,扯着嗓子大喊,并且用手对他指指点点。他停下步子,惶恐地把头上的帽子扯了下来。这是一顶高筒圆帽,很久以前他在齐默尔曼帽店里买的,早就风华尽失,上面已经有了许多破洞和污渍,宽帽檐掉了,帽筒朝一边歪斜着,折成一个极难看的角。他并不觉得羞愧,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一把攫住了他的心。

“我早就料到了!”他惶恐不安地嘟哝着,“我做了一件意料中的蠢事,尽管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却足以毁了这一切!没错,帽子太引人注目了……没法不让人对它另眼相看……得给我身上的衣服找个伴,即使是一顶扁平得像煎饼似的旧制帽,也不至于太扎眼。这种破帽子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绝迹了,无论是谁,哪怕隔着1俄里[1]都会被吸引过来,仅仅因为一顶罕见的帽子……严重的是,人们会记住它的,这就像我的徽标一样——或者是我的更容易让人记住的身份。要干这样的事,就必须尽可能不惹人注意……细节,关键就在于细节!问题正是常常出在这些细节上,它们毁灭起人来可是丝毫不留情面……”

七百三十步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这段距离他曾经拿步子测量过。有一次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一步一步地将这段路细细数了一遍,当时他还没料到自己会真的将这个不切实际的计划付诸实施。他所幻想的一切虽说荒诞不经,却具有巨大的诱惑力,撩拨着他的心。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的看法已经变了,不过他仍旧时常嘲笑自己瞻前顾后的坏毛病。他已经打定主意将此作为最近一个时期的主要任务来完成。他决定正式采取行动,但是固有的优柔寡断的脾性使得他每前进一步,都觉得惴惴不安。

他在一幢巨大的房子前停住了脚步,由于紧张,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每根神经都在哆嗦。这是一幢毗邻运河的大院子,被划分成一套套连接在一起的住房,里面住着五花八门的从事各种职业的处在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你甚至可以找到妓女和德国人。各式各样的人在这幢房子的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里进进出出。紧张的年轻人得避开里面的几个管理人员,他做得很成功,所以有理由对第一步计划的进展顺利感到高兴,这增加了接下来的信心。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大门,迅速往右一拐,悄悄地上了楼梯。他上的是昏暗的几乎没有人迹的“后楼梯”,但是即便摸着黑,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他不知在这一带考察多久了。这儿的气氛很符合他的需要——在这样阴暗的楼梯上,即使被一双好奇的眼睛看见,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我就这么害怕,如果真的要去干那件事的话,到那个时候,我会怎样呢?”走上四楼,他不禁暗自思忖。几个搬运工正从一套住宅里往外搬家具,看他们的样子像是退伍士兵,把他的路给挡往了。他早已弄清楚,住在这套住宅里的是一个当官的德国人和他的家眷:“看来,这个德国人不打算再在这儿住下去了,也就是说,在四楼上,在由这条楼梯上来的楼梯口上,就只剩下那个苍老的女人还住在这儿。这真是相当不错……但是假如……”他忍不住担心,但还是拉响了那个老女人的门铃。门铃发出轻轻的“叮当”声,这个铃好像是用白铁做的,而不是一只铜铃。在这种式样的楼房中,每一套不大的住宅里,都装着类似的门铃。这独特的铃声勾起了他的回忆,有些已经泛黄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着……他受凉似的打了一个哆嗦。现在他变得更像一个受伤的弱不禁风的病人了。等了一会儿,房门稍稍打开了一点,住在里面的那个老太婆充满戒备地从门缝里看着他,在黑暗中,她那双小眼睛散发着灼人的光。最后她发觉四周的人并不少时才完全将门打开,随即年轻人便进屋了。老太婆站在他面前,默默地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中充满疑惑。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婆,大约六十岁,目光锐利,小眼睛里有一种凶恶的神情,更吸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光着的头和长在面孔中间的小得可笑的鼻子。她既不戴帽子也不遮围巾,淡黄色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头发上涂着厚厚的发油。虽然天气很热,她肩上却披着一件穿破了的、已经发黄的毛皮披肩。老太婆不断地咳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年轻人盯着她看的眼神,再次激发了她的不信任。

“我是一个月前曾拜访过您的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慌慌张张地试图唤起她的记忆,以便两人之间接下来要干的事情会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他甚至对那个年迈的老女人鞠了一个躬。

“我有印象,您的确是来过的,先生。”老太婆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不信任的成分依然在她的目光里占着很大的比重。

“抱歉……我又遇到了上次的问题……”年轻人说,老太婆对他的态度让他感到诧异。

“也许她一向如此,不过我上一次没有注意罢了。”他郁郁不快地自己安慰自己。

老太婆沉默着,似乎在思索。过了一会儿,她让开身,指了指房间的门,让客人到里屋去。她说:“进去吧,先生。”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里间。这间房不大,内壁糊着黄色的墙纸,半透明的窗帘衬着摆在窗台上的天竺葵,夕阳把屋里照得很辉煌,像个小小的宫殿似的。“到时候,一旦正式开始行动,我依然会置身于如此辉煌的阳光中的!”他忍不住快乐地想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尽可能仔细地打量整间屋子,尽可能对它多一些了解。其实这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居室而已。黄木做的家具显出年代久远的样子,式样早已过时的沙发和一张同样过时的圆桌子,只有贴墙摆着的梳妆台还有几分时兴的样子;除此之外,墙上还挂有几张拙劣的画,他们挂在墙上的样子倒也无可非议,但是连外行都会一眼看出是值不了几个钱的——这就是老太婆的全部家当。墙角落里供着一尊不大的神像,一盏油灯专注地照着那个搞不清来历的神仙的那张麻木的脸。屋子干净极了,简直算得上是一尘不染。“多亏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整套住宅里看不见一丝灰尘。“巫婆的家里才会这样呢!”

“有何贵干?”老太婆很不友好地问道。她又站到他的面前,面对面地盯着他的脸。

“我来当东西,就在这儿!”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表。这块表是银质的,表身扁平,表的背面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不像银,可能是钢或者其他什么有银色光泽的金属。

“可是,上次的东西已经到期了,前天就到了。”

“我可以再付给您一个月的利息,我很快就会来赎的。”

“先生,是放宽期限,还是立即就把您的东西卖掉,这全看我的意思。”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看这表值多少钱?”

“嗨,我说,你怎么总想拿这些破玩意儿来蒙我。还记得那个破戒指吗,我给了您两个卢布,后来有个珠宝商人对我说,像这种货色,即便是新的,一个半卢布也足以把它买下来。”

“那这块表总值四个卢布吧,我父亲戴了它一辈子,我一定尽快赎回去。不久我就会有钱了。”

“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出一个半卢布,还得扣除利息。”

“一个半卢布!”年轻人叫了起来。

“当不当随您!”老太婆把表递还给他,冷冷地说。年轻人非常气愤,他接过表转身欲走,但马上便折过身。他很清楚,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弄得到钱,而且他此行也并非仅仅为了当表,还有别的目的。

“付钱吧!”他恶声恶气地说。

老女人走进挂着门帘的另一间屋里,并掏出一串钥匙。年轻人被撂在原地,竖起耳朵偷听着里面的动静。他听到她打开了五斗橱的抽屉。“准是最上面的抽屉,”他想。“钥匙总被她装在右边的衣袋里……可爱地串成叮当作响的一串……有一把,嘿,可真是个大块头,体积足有其他同伴的三倍,构造那么复杂,不可能是用来开抽屉的……应该还有那么一个盛宝贝的匣子……这可得搞清楚。所有的宝贝都跟这样的钥匙有关……唉,想这些东西可真让人心里不舒服……”

那个老巫婆又重新出现了。

“先生,钱在这儿。您知道,一个卢布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个戈比,先付一个月的利息,那么一个半卢布该收您十五个戈比。上次那两个卢布也算在内,再付一个月的利息,该收您二十戈比。你欠我三十五戈比。一个半卢布扣除三十五戈比,现在您这块表,总共还该给您一卢布十五戈比。都在这儿了,拿走吧。”

“不会吧!就只有这么多?”

“您说得对极了。”

年轻人顺从地收下钱,不想再计较了。他似乎仍然有些话要告知这个老巫婆,或者想做点什么事情,他也说不好到底是哪儿让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没有了结。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我还会来麻烦您的,有件东西……也是银质的……做工很好……一个烟盒……等朋友还给我,就……”他吞吞吐吐,紧张得说不下去。

“先生,咱们到那时再商量吧。”

“再见……怎么没看见您的妹妹,您常一个人待在家吗?”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怎么会关心起她来了呢?”

“没事,没事,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您真的是……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街上时心情很糟,而且越来越糟。他简直要崩溃了,语无伦次地大声嚷嚷:“真让人难以忍受!这是什么世道!我就要完蛋了!不,这不是真的!”他断然补充说。“我怎么会冒出这种念头?我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居然会有这种打算,妈的,恶心!恶心!恶心!”

用语言来发泄内心的复杂情感是无济于事的。在去老太婆家路上就出现的坏情绪,此刻已经达到了极致。他彻底失去了做出判断的能力。他像酒鬼似的魂不守舍,在人行道上摇摇晃晃,不看路上的行人,老是和他们撞在一起,直到走到另一条街上,他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发觉有一家小酒馆,离自己站的地方不远。酒馆在地下室里,要进酒馆,得从人行道顺着楼梯下去。他准备下去的时候,两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恰好从门里走出来,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地搀扶在一起,顺着楼梯爬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多想,便决定去喝上几杯。他从没喝过酒,但是现在由于头晕脑胀,他觉得自己很渴,迫切需要弄点什么喝的。他选了啤酒,因为他很饿,四肢乏力。他找个位子坐下,一口气就喝干了第一杯。顿时他觉得舒服多了。

“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他充满信心地说,“只要有了力气,便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只要喝一杯啤酒,吃一小块干面包,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看待周围这个世界的眼神不再那么充满敌意了。然而,接着他又意识到偏激的乐观主义其实未必是对的。

小酒馆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他发现了在楼梯口遇到的那两个酒鬼,他们依旧在愤世嫉俗地反复咒骂那些看不惯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群人——五个男人,一个姑娘,他们还带着一架手风琴,吵吵嚷嚷地走了出去。他们走了以后,小酒馆里骤然冷清了下来。剩下一个小市民模样的顾客,他已经醉了,不过只是微醉,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啤酒;他的同伴是个胖子,长了一身好肉,穿着一件西比尔加[2],还留着一把可笑的早已灰白的大胡子。他由于不胜酒力而爬到了座位上,时常抬起胳膊连续地打上几个响指。后来他的兴致来了,索性颠三倒四地唱起了一首歌,歌词似乎是这样的:

我和我的老婆亲热了一年,

我和我的老婆……亲热了整整一年……

停顿片刻,又唱道:

我在波季亚契大街颠簸,

碰到了我以前的老婆……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如此快活,他的同伴不喜欢他这个样子,甚至抱有敌意。那儿还有个貌若退休官员的男人。他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摆着一瓶酒,他不时喝下一口,然后欣慰地对他周围的世界看上一眼。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善于和别人打交道,就像他过去所说的,他经常想方设法地躲开所有的社交活动,尤其是近来这段日子里。可现如今,他竟鬼使神差地有了与左邻右舍打成一片的念头。也许是他的某根神经跳了一下,让他清醒地感觉到了无人搭理的那份孤独。在这漫长的一个月里,无尽的煎熬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那根紧张已久的神经不时地吞噬着他那颗郁闷不堪的心。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吧!他迫切地希望着,尽管只是呼吸几下,这也就足够了。至于地点选择方面也无所谓了,只要能让他心情愉悦地在酒铺里喝酒,哪怕周围已是破烂不堪。

打理这间酒铺的店主待在主厅的隔壁,但他通常没事时就会来到主厅,这时,他肯定会亮出自己那对红色鞋帮外翻且鞋面擦得油光锃亮的新潮靴子展示给客人。身穿一件束腰外衣,外套一件略显油腻的黑马夹,满脸油垢的店主,衣冠不整地来到了主厅。两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站在吧台的后面,充当着服务生的角色。台面上放置着切好的黄瓜、荞麦面包和已经切好的鱼片。屋内的闷热加上各种味道搅和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再加上屋里充满了浓重的酒气,几分钟内不熏晕才怪呢。

我们会经常在不同场合遇到许多素未谋面的人,但第一次见面还未开口,就会由衷地从心里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对面那个离吧台位置较远的像退职官员的人,一下子引起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兴趣。以至于在后来他想起来时,就觉得这次见面是由某种先知的能力决定的。两个人互相对视着,那个官员似的人物似乎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很显然,那个官员对待其他的顾客,当然也有店主,那种态度简直犹如社会高层的达官贵族对待社会底层的贫民百姓,满脸的不屑与傲慢。这个人看上去已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他身材适中,可能由于平时的锻炼,身体还算魁梧,但两鬓已是一片斑白,头顶上的那块地方已寸草不生了。再加上平日里不停地喝酒,本来已因虚脱而看似发胖而又蜡黄的脸就更显出点病态了。由于浮肿,他的两只眼睛已被迫眯成了一条缝,但挡不住从里面透出的那两束炯炯有神的眼光。他的身上,折射出许多奇特的东西:隐藏在他眼中的那份久久挥散不去的喜庆,让人看上去是多么的稳健和睿智,但再细看一下,就会从中看到他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身上穿了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黑色礼服,上面其他的纽扣早已不知去向,仅剩的一个纽扣也无法点缀他那希望保持的体面。由于穿着不得体,里面的那件像一张摊不平的煎饼一样的内衣露了出来。那张脸已开始布满了青灰色的胡须。他那独特的举手投足,无不显示出达官贵族的那份严谨和稳重。但是今天的他却显得格外的心烦气躁,面无表情地用手托着头,不知在考虑什么。

这种状态维持了好一会儿,他才冲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边扫了一眼,大声果断地说:“亲爱的先生,原谅我的唐突,是否可以和您聊几句?很显然,您的衣着和您身份不成正比,根据我的观察,您不但有涵养、有学问,而且也不经常光顾这种酒铺。我最敬重的就是像您一样的有学问的人,况且我自己也是九等文官。我姓马拉梅拉多夫,原谅我的坦白,我想知道您现在何处高就?”

“啊,我现在正在学习……”小伙子说道。这时,他感到异常惊奇,对面的人话语间透出的那种掩饰不住的装出来的真诚和谦和让他烦躁不堪。虽然在这之前自己是有想与人打成一片的念头,但如今一旦有了让他畅所欲言的机会,谈话才起了个头,他的那种厌烦、懊恼的情绪一下子又冲了出来,不管是与他有过交往还是未来得及交往的人,他都会表现出如此的厌烦和懊恼。

“啊,还是在读的高材生呢,也许不久前是吧。”官员大声道,“难道不是这样吗?这就是我的阅历,久而久之形成的阅历呀,我的判断不会错的。”他仍趁着酒劲侃侃而谈:“曾是高材生,而且做过专业性的探讨,是不是啊?”他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东倒西歪地摇摆了几下,端着酒杯挪到了小伙子身边坐了下来。他已经喝了很多酒,但酒精的作用还没有充分发挥。他大侃特侃,说到尽兴处时甚至废话连篇,不知所云了。他是那么迫切地希望和拉斯科利尼科夫促膝长谈,就如同憋了三四十天未说过一句话的样子。“嘿,伙计,”他异常严肃地说道,“贫穷并非罪过,此乃客观存在的亘古不变的道理。众所周知,嗜酒如命也并非善事,更是颠扑不灭的箴言。但是相对来说,穷得太过分就可以称之为罪过了。在家境贫寒的时候,您还有可能继续理性地去面对一切,但是在一无所有的特定环境下,相信不论何人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因为您一无所有,其他人是不会善意地把您赶出门外,而是从此把您从这个特定社会群体中分割出去,以便让您承受更加巨大的侮辱。这也是合情合理的,针对一无所有而言,本人为避免更为严重的侮辱,一般会自取其辱。在这个背景下,喝酒就成了我的乐趣。你知道吗,伙计,在三十多天前,我内人被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凶狠地扁了一通,但是我内人并不是像本人如此这般,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噢,我忘了,顺便问一下——当然这只是对你感到奇怪罢了,别见怪——是否在涅瓦河旁边的流浪者居住地看见过你呢?”

“不可能,我不可能在那儿住宿的,你说这话有什么目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道。

“噢,没有什么目的,因为本人也住在那里的,而且已经住了好几天了……”他又给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一些酒,一下子又喝完了。之后他把头耷拉了下来,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似的。说真的,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也包括他的头发上,零零星星的都是在睡觉时粘的还未摘下来的稻草。从这一点可以肯定地说,他至少有一个星期在睡觉时肯定连衣服都没有脱,更别说洗涮嘴脸了。最要命的是那两只已经满是油垢的,每个指缝里都塞满了污泥,看上去已经脏得不行的手。

他的这一番话一下子引发了周围酒客的好奇。当然这些酒客的好奇也只是毫无生气的那种,再有其他有趣的事,就会转移注意力的。这时,站在吧台后面的那两个小男服务生也跟着乐了。酒铺店主也从楼上下来,参与进了大家的行列。但是他的座位与大家的座位拉开了不小的距离,由于没有休息好,他还微眯着眼,松松散散地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显而易见,马尔梅拉多夫早就和这里的常客混成了熟人。就连他与其他酒客平日里谈话的口气也是那种虚情假意的,当然这也是因为平日里与聚集于此的那些人接触多了的缘故。他的这种做法与那些酒徒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大部分的人是因为在家中受到太多的束缚,所以想在此发泄一下。这群无聊的人聚在一起,每个人都想竭力地把自己展现给大家,更有甚者,还有人想在这群人中树立什么威信。

“嗨,伙计,”店主提高了声音道,“那为什么你不去做事啊,为什么你不去呢,更何况你还有个官职呢?”

“你是问我因何没做工作,是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把这个话题接了过来,当然此话是冲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讲的,“至于我因何未去工作这个问题,让我自己作践自己,把自己的身份降到一个一文不值的地位,我心理上能承受吗?而且在大约三四十天之前,那个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下毒手痛打我内人时,那天我喝得天旋地转地一回家就倒在了床上,这一切我看在眼里,心里能是个滋味吗?恕我直言,小伙子,你是否曾经……啊,这个……这个……事情的结果已经很明了了,可为了生计,被逼无奈,还是张着口向人借过钱呢?”

“当然是的,但你所说的事情明了是指什么?”

“他的意思就是事情是明摆着的嘛,也就是说,事情还未发生,就已经知道结果了。这么着吧,换句话说,事前你就心里有底,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了这个人是善良的,他对这个社会从来就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在知道你一无所有之后,决不会再借给你钱的。你想想,人家为什么要借给一个还不起的人呢?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他时常通过各种渠道向大家灌输一些全新的思维,他认为当前所处的年代不存在什么同情心。所以,人家怎么会借给你?噢,原来你早就肯定人家不可能施舍,结果你还是忍不住……”

“你不去不行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紧忙地加问了一下。

“一旦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借,一旦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呢?是的,每个人至少都得有一个住的场所啊。毕竟通常都是如此啊,至少都得有住的一块场所啊!女儿,我的唯一的孩子第一回出去拉客时,我也跟了过去……(我们生活的来源就指望她这个了……)”

他顺便补充了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面带羞愧地看了看那个小伙子。“无所谓,无所谓,先生!”两个在吧台后面的小服务生也忍不住地笑了一下,店主也随之笑了一下。这时,他表情坦然同时急促地说:“不要紧,他们这样表示也无所谓,毕竟所有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了,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况且我自己也不会抱着藐视的心态,而是秉承着随遇而安的态度来应付所有这些的,随意吧,不管那么多了!不好意思,小伙子,是不是可以……但是……不,还是换一种最有说服力的方法来表达:你是不是可以面对着我自信地说,‘我不像你们说的笨得像猪’?”

小伙子这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对,”随着屋内所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时,这个善于说教的人,神情愈加严肃地道:“对,哪怕,哪怕我笨得像猪,但我的内人是一位太太!哪怕我再怎么自惭形秽,但是对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内人,她毕竟曾经上过高等学府,而且是一位高级军人的孩子,哪怕,就算我是下三滥,但我内人心地绝对和善可亲。她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可是……噢,一旦形成一个被人可怜的局面!天哪,先生,你必须清楚地知道,就算这个人可以让人来可怜,可他肯定也得有值得别人可怜的地方啊。况且,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尽管她是宽厚仁爱的人,但是这一切对她太不公平了……而且我本人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在她和我之间有摩擦的时候,这也是出于她对我的可怜啊。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她之所以揪我的头发,我并未觉得多么不好意思啊,小伙子。”接下来,他听到的是一拨又一拨的耻笑,但他接着说,“噢,上帝啊,我奢求她的仅仅只是唯一的一回啊……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所有这些根本没有一点点意义,什么也不用说了,真的,什么也用不着再说了!我内心所奢望的早已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事实,但就像我这么个熊样,天啊,我已经不可救药了!”

“就是啊!”店主还是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我他妈的就是这么下三滥,你不知道,就连她平时穿的长袜子都被我拿去换成酒喝了,还有,她的鞋子,甚至也没放过。可怜我们住的房子到现在都很寒冷,连生火的炉子都没有。她着凉,咳嗽,病得都吐血了。为了我那三个孩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忙就是一整天,干这干那,一点也不能闲下来,她的身体一向都不太好,尤其是她胸部那儿,可能是肺结核,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啊。每次喝的酒越多,我就越是伤感。但我只有从酒精中才能得到一点安慰,我那是借酒浇愁啊!”说到这儿,他的心一下子又降到了低谷。

“小伙子,你刚进门时,我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了,你肯定也有痛苦失落的地方,那些东西我也有切身体会。我之所以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你,目的就是想找一个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而且有教养的人来倾诉一下。再说,谁都知道我那档子事,不说也罢。你知道的,我内人曾在高等学府受教育,学业结束时,包括省长在内的那些上流社会的人都来参加了她的毕业典礼,她还得到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可后来,那枚奖章也被我换成酒了,当然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张奖状她一直保存到现在。平日里,她还经常拿出来让那个房东看,目的也只是想让房东知道,她以前的生活曾经也是十分幸福的。当然,我并不怪她这样做,毕竟这也是她从回忆中得到的唯一的一点安慰了。平日里,从早忙到晚,她刚毅、顽强,得到了人们的尊重。自从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打了她以后,她伤心极了。我们结婚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为了那个当步兵军官的丈夫,她离开了自己的家,和他生活在一起。可后来,她丈夫赌上了瘾,最后被判了刑,死了。在这之前,他经常打她,但是她为了这份爱挺了过来,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自从她嫁给我之后,每当想起这些,她还是会伤心地哭起来。现在,她对我非常严厉,可我心甘情愿,至少她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幸福。前夫死后,她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了这个小镇上,恰巧我也住在这儿。那时,她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这些我用语言根本无法描述。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她的那些亲戚们都躲着她。但她为了那份清高,那份矜持,从未求过任何人。就在那时,我原来的妻子也过世了,留下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儿。正因为我能理解那种痛苦,所以我提出了结婚的请求。就这样,一个曾经受过高等教育、家境富有的女人带着那份苦难嫁给了我。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她是因为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的。小伙子,你也许能体会那种日子过不下去的感觉,也许你不能明白。一年了,我本分地尽着做丈夫的责任,从来不接触酒这东西。我尊重她,不想让她对我失望。可就是这样,我也没能得到她的爱。不幸的是,我在这种情况下失去了工作,因为员工调整等方面的问题,当然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拿起了酒杯……后来,我们历尽了艰辛,就在一年多以前,我们来到了这儿。不久,我找到了工作,可是不久又丢了。我知道这一次确实是我自己的问题。至今,我们一家人还挤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和房东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利佩韦赫泽尔住在一起。生活怎么过啊,房租怎么付啊,我不知道。除了我们,还有许多人都住在那儿,什么人都有。我的女儿渐渐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在她长大的过程中,受尽了继母的折磨,我不想再说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直心情很坏,脾气也很坏,但是她做得已经很好了。算了,算了,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怜的索尼娅,她从未上过学,我自己曾经在四年前教过她有关地理和世界历史的课程。但是我自己所学有限,而且家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读的书本,仅有的也只不过就是很少几本书。可现在连这些书也没有了。所以,我再也无法教她了。她长大后,才有机会看了一点有关爱情方面的书。前不久,她通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借了一本刘易士写的《生理学》,她一口气就看完了。所以,她的学问也就仅限于这些了……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一个一无所有但作风正派的女人能凭着自己的能力来维持日常生活吗?先生,你知道吗,她‘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一刻不停地干活,每天连十五个戈比都挣不到!那个克洛普什托克·伊万·伊万诺维奇,可真让人气愤,他还说她做的活不符合他的要求,克扣了她的薪水。他狗仗人势,无情地把她给辞了,可怜那三个孩子连饭都没得吃。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由于心情烦躁,涨红了脸,急得在屋里踱来踱去。她骂我一无是处,连一个家都维持不好。唉,我还能说什么呢,都是我的不对。我的女儿索尼娅,她从小就很温顺懂事,脾气也好,可这次,她有点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气了:‘怎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难道你想让我去做那种事情吗?’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这个女人曾经好几次进出警局,她找过我女儿三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屑地说:‘那又怎么样,拿贞节当什么宝贝啊!’啊,先生,别在意她这么说,别在意,她心里已经很难过了,她是言不由衷啊,她心里苦啊,孩子们都在挨饿,她说这些话不是恶意的,并不是冲索尼娅来的。有哪个大人看着自己的孩子没饭吃能不难受吗?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打几下孩子。后来,大约在五点多时,索尼娅一声不响地用头巾包上头,披了件外衣出门了,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来。一回来,她就把三十个卢布放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面前,一句话也没有,看也没看她,面无表情地拿出块头巾把头和脸裹了个结结实实,闷头不响地躺在床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小声地哭泣起来,她那本来就瘦小的身体随着哭声有节奏地抖动着。我真他妈的混蛋,只顾躺在床上也没有去安慰她。当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是一声不响地走到她面前,就这样在她面前跪了一个晚上,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们俩渐渐地抱在了一起,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晚上。”

马尔梅拉多夫沉默了,他的声音一下子断了,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自斟自饮了起来。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先生,”说到这儿时,他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最近因为某些人的一些过分的举动,发生了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我想达里娅·弗兰佐芙娜在里面起了很大作用。而我的女儿从那时开始,迫不得已走上了这条路,这样一来,她就不可能与我们一起住了。事实上那个房东也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和大家住在一起。而那个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之所以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之间发生不愉快,也是因为索尼娅而起的。他当初是主动跟索尼娅来往的,后来他变得傲慢狂妄了,认为以自己的地位绝不可以和一个这样的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经常因此和他争吵。以后,索尼娅只是在傍晚时才来这儿帮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做点家务,并把自己挣的钱送过来。她现在向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租了间房子。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一个有些结巴的跛子,包括他老婆在内的一家人说话都有问题。他们一家和索尼娅一同在一间用木板隔开的屋子里住。有一天,我起了一个大早,身上穿着那身破衣服,去见伊万·阿凡纳西耶维奇。小伙子,他这个人你知道吗?不知道?在这个地方,人人都认识他。他是一个好人,心地善良,有一颗菩萨一样的心。当我把我的事说给他听以后,他难过得流下泪来,对我说:‘马尔梅拉多夫,虽然你曾经让我失望过一次,但这一次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吧,一切后果由我负责,快去吧。’我激动坏了,像他那样有教养、有文化的人却给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一个机会,我太感动了。一回到家,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里人,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就有一点保障了,我太高兴了。”

马尔梅拉多夫因为太激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渐渐地,音乐声和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的歌声从门口传了过来,随即进来的还有几个已酩酊大醉的酒鬼。屋里一下子喧闹起来,把店主和那些伙计给忙坏了。马尔梅拉多夫可顾不上这些,他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其实这时他喝得已经不行了,可话说得更多了。一想到前不久有关自己找到工作的过程他就来劲了,喋喋不休起来。

“啊,先生,当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尼娅听到这个结果后,高兴得……天哪,现在回想起来,她们俩简直是乐疯了!要是放在以前,我在她们面前活得像一条狗一样;可如今就大不一样了,她们说话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不高兴。上班之前,下班之后,她们都会为我准备好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让我真正吃惊的是,她们用平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给我买了一套很不错的新制服,还有靴子、细棉布的内衣等等,我喜欢极了。记得我第一天下班一进门,发现桌上摆了一盆已很久没吃过的,连想都不敢想的腌牛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天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一个宴会一样。我知道,平时她根本没有什么衣服可穿,可那天她漂亮极了。而我亲爱的女儿索尼娅,平日里不断地拿钱来接济我们。可今天她却说,她不再经常来这儿了,因为怕别人议论纷纷,对我们影响不好。在中午我休息时,惊奇地发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前不久还和她吵架的女房东叫了过来喝咖啡呢。两个人一直坐了两个多钟头,不停地窃窃私语。她说:他这次找到工作可真是太好了,我们的生活也会好一点了,而且大人亲自接见他,并亲切地把他带进了办公室。大人还说:‘谢苗·扎哈雷奇,你的优点一定要记住,尽管还有一些缺点,但是如果没有你在这儿,我工作起来也是多多少少有点不自在,所以,希望你就在这儿踏实地做吧。’您听清了吗?听清了吗?而事实上我要告诉您,她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当然,这是因为她太高兴了,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也不是说她这人虚张声势,她想让自己得到安慰啊,我当然也不会因此而怪她的,她没有错。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当我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时,天啊,那是将近二十四个卢布呢,她高兴坏了,亲切地叫我宝贝儿!这一次是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当我对她说我不值得她这么叫我时,她又亲切地抚摸着我的脸,说:‘不,亲爱的,你真的很可爱!’”

马尔梅拉多夫说到这儿时停下来想要笑一下,但是他忍住了。在这个酒铺里面,所有的人对他的家庭状况、他生活窘迫的样子、在外面草船上独自过了五天的经历,以及他对家庭的那种多少有点病态的关心都漠然置之,没有人会去在乎他。这些人的表现让拉斯科利尼科夫为来到这里而感到后悔了。

“先生,先生!”马尔梅拉多夫尽量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感情大声说道,“先生,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甚至还觉得无聊之极,但是我心里却为此感到十分地难过。就在我觉得最幸福的那几天,我本打算拿这笔钱好好地安排一下我们的生活,让我的孩子们过得开心一些,也让我的女儿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打算,我这么想是正确的吧,先生,”说到这儿,马尔梅拉多夫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用眼睛瞄了一下在他旁边的这个人,“唉,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鬼迷心窍了,就在第二天,我偷偷摸摸地拿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钥匙,把家中所有的钱都拿走了。你瞧瞧我吧,怎么会这样做,全部被我拿走了。我离开家有五天了,单位的人也在找我。工作肯定是丢了,文官制服也被我从埃及桥旁的酒铺里换成现在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天哪,这一切都让我给毁了!”

马尔梅拉多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使劲地用拳头砸着额头,嘴巴紧绷着,看上去,他确实难过极了。过了不久,他又抬起了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一种故弄玄虚的酒鬼的表情冲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狡黠地笑了一下,说:“我来这儿之前去了索尼娅的住处,向她要了一点酒钱,好解解酒瘾啊,哈,哈,哈!”

“嘿,索尼娅她真的给你钱了?”说这话的人是刚才进来的那些人之中的一个,说完之后,那边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当然给了,我现在用着的就是她给的钱。”马尔梅拉多夫朝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她把她仅有的三十几个卢布都给我了,除此以外,她几乎也没有钱了,这是我亲眼所见的,我的女儿对此一句话也没说,她一直是个乖女儿,如果她发一下牢骚,也许我还痛快一些。可现在我却更难过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把所有的钱都给我了,三十个卢布。知道吗,也许她现在正用得着这笔钱呢,她的生活开销也不小啊。做这行,她必须得给自己买一些好衣服,让自己看上去整洁一些啊。除此以外,比如一些化妆用的香水啊,或者是漂亮的皮鞋之类的,那肯定是必不可少的。她花了不少钱在身上,平时走路她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弄脏了衣服和鞋子,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是吧?我明明知道她正需要这些钱,但是作为她亲生父亲的我却狠心地把她所有的钱都用来喝酒了,如今,钱已经用光了……如果是你,你会可怜我吗,会吗,就像我这样的人,会吗?”

他想再给自己倒点酒,但已经没了。

“我凭什么要可怜你呢?”店主这时已经走到了那些人的身边。

接下来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人骂骂咧咧的,虽然没有人真正地理会他,但是他们却把目光集中到了这个已离职的官员身上。

“我不用你们可怜,我不稀罕!”马尔梅拉多夫这时的情绪有些激动,颤颤悠悠地举着一只手站了起来,好像就是这一句话把他积压在心里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谁要你可怜,啊?我有这么可怜吗,啊?我是该死,你们可以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但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好吧,那就让我死吧!啊?事到如今,再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如果你们钉死我,我不会反抗的,因为那样的话我终于可以解脱了,我一点都不难过……嗨,酒保,你以为我喝了你这杯酒就会开心吗?不会,我只会更加地痛苦,那痛苦埋在酒杯的底部,喝完以后才知道它有多苦,我体会到了。我的上帝真正理解所有的人,真正清楚所有的事。他也是法官。到了那一天,他会问:‘那个好孩子在哪儿呢?为了这个家,为了她的后母和没有血统关系的弟弟,她一点怨言也没有,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这些痛苦,反而还替她父亲着想,难得啊。你来吧,孩子!我已经赦免你了,为了你对家庭及你家人的爱……’上帝会原谅我女儿索尼娅的所作所为,这一点是肯定的。我们的上帝对所有的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聪明人还是笨蛋,都会作出公正的裁决。审判以后,他会赦免我们所有的人。到时候我们一切都会明了,所有的人都会明了,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她也会明了。万能的主啊,愿你的天国降临!”

在说了这么多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看来他确实已经累坏了,精神萎靡之极。他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人的存在,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但一会儿功夫,他的这个举动反而又引起了其他人的一阵嘲笑和谩骂:“嗨,他又在大发牢骚呢!”

“是啊,简直废话连篇!”

“我看我们还是离开的好,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意识到了气氛紧张,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道,“快把我送到阿玛莉娅·费多罗芙娜·利佩韦赫泽尔那儿吧,你也该见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有了要离开的打算,并且还要亲自送他回家。马尔梅拉多夫的两条腿与先前相比已不听使唤了,不得已,他只能把身体靠在小伙子身上。往家走得越近,他越害怕。

“告诉你,我不怕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怕……我不怕她拽我的头发,一点也不怕,不就是头发吗,没什么了不起!真要是这样还好呢……可是我怕看她那双眼睛啊,是的……另外我还怕她生病,这样一来,她呼吸就很困难了……任何她情绪不好时,我都害怕……还有我的孩子们,他们一哭,我的心也碎了……可如果有一天索尼娅没有能力再这么帮助我们了,那该怎么办呢?我不怕挨打,那反而会让我觉得心理平衡很多,我不会喊痛的。如果她觉得打了我她会好过一些,那就打吧……嗨,到了,到了,看,这就是科泽尔的家,他是德国人,在一家工厂作钳工,他很有钱,带我进去吧!”

两人进了院子直接上了四楼。楼梯上的灯光越往上越暗。这时,指针已指向了十一点。圣彼得堡在这个季节正好出现了白夜的现象。

第二天他醒来时,已接近中午。他依然感觉很疲惫。大大咧咧、脏兮兮的外表,简直让人受不了,可对于眼下心理与精神状态都极不稳定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来说,这种感觉还不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寡居独处的方式,犹如蜗牛躲进壳里。即使是那个看上去对他忠心不贰的女仆不经意向他屋里瞅上一眼,只要被他发现,便立刻怒火万丈,大发雷霆。这是一些太专注某些问题有神经质倾向的人的一贯表现。他已有两个礼拜没吃上女房东给他提供的饭菜了。即使到了饿肚子的份儿上他也懒得去和女房东进行一次谈判。他现在的这种处境倒是乐坏了女房东的女厨子和那个名叫娜斯塔西娅的女仆,因为这样就不用天天来给他打扫房间了。不过,每个礼拜至少也得拿着笤帚做做样子。这不,女仆开始来叫床了。

“该起床了,别再睡了!”站在他床边的女仆大声地向他喊叫着,“快九点了,这里有茶水,赶快起来喝吧!看你饿得都瘦成什么样子啦!”拉斯科利尼科夫醒来,哆嗦着扫了一眼面前的女仆。

“是房东打发你送茶给我的?”他面容憔悴、脸色苍白,艰难地挪动身子坐起来。

“才不是呢!”她把自己那兑满了两遍水、放了两块变了色的砂糖的有裂缝的茶壶搁在他面前的桌上。

“来,娜斯塔西娅,请你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钱(他总是这样和衣而眠),“我需要一个小圆面包。再帮我买些便宜的灌肠。”

“我马上给你买小圆面包回来,灌肠就不用买了吧?你还是喝点菜汤吧,味道挺不错的。那还是昨天我特意给你留下的,不过你回来得晚。真的味道挺不错的。”

娜斯塔西娅把菜汤端来给他吃,然后挨着他坐下,和他闲聊起来。她来自乡下,是个爱嚼舌头、嘴巴不肯闲的女人。

“房东普拉斯科韦娅·帕夫洛夫娜要去警察局告你。”她说。

他吃惊地紧锁了眉头,“到警察局告我?她为什么告我?”

“你不交房租,还赖着不走,她为什么告你不是明摆着吗?”

“哼,真倒霉,怎么会发生这样难缠的事,”他气得咬牙切齿、语无伦次,“怎么会……我不相信,眼下……怎么能够……这头蠢猪!”末了他还底气十足地扔出一句,“我现在就去找她评理。”

“说她傻,她确实不聪明,我也是;看看你,虽然不笨,却整天像麻袋一样摞在那儿,有什么用?你原来还在学校当孩子王,而如今怎么这样懒惰呢?”

“我有事做……”拉斯科利尼科夫不耐烦,煞有介事地说。

“做什么?”

“干事……”

“干什么事?”

“我在思考。”他安静地停顿了一下,郑重地说。

娜斯塔西娅被他逗得大笑。她是个没有苦恼的人,笑声始终伴随着她,只要让她碰见值得笑的事情,她都会放开怀尽情笑个没完,笑得全身颤动,直到连她都感觉没趣了,才打住。

“难道你能思考出大把的钞票来不成?”她好不容易停住笑。

“不穿靴子,怎么去教学生读书?更何况,我也不屑于去教书。”

“你可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那山叫苦恼啊!”

“当小学老师,薪水太低。那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呢!”他不耐烦地唠叨着,好像在自言自语。

“难道你想一夜暴富不成?”

他用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是的,我是想当富翁。”他停顿了一下,很果断地回答。

“啊呀,你可得谨慎点哟,这样会把人吓坏的,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还吃小圆面包吗,要不就不用买了?”

“你看着办吧。”

“对了,我差点想不起来了,昨天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有一封你的信。”

“信!寄给我的?从哪里寄来的?”

“哪里寄来的,我哪知道。我给了邮递员三个戈比的小费,你要不要还我?”

“好吧,我的上帝,赶紧去拿来吧!”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急如焚地大声嚷嚷着,“我的主啊!”

片刻功夫,女仆把信取来交给他。原来是从P省寄出的,是他母亲写给他的。他用手接信的瞬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已经很长时间没人给他写信了,可如今不知什么原因让他的心情不能平静。

“娜斯塔西娅,请你回避一下,愿上帝保佑你;给,还你的三个戈比,但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他拿信的手不停地颤抖;他不想有人盯着自己拆开信件,他想独自一人阅读来信。娜斯塔西娅离开房间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将信件放在嘴边轻吻,接着平静地慢慢品味信上的字迹,那是曾把知识传授给他的妈妈的隽永、可亲、圆润的小斜体字。他没有马上把信拆开来,像有种担心恐惧的样子。最终他还是拆开了信:文字很多,信纸折叠了好几层,足有二三十克那么重,两张信纸上全是细小的文字,几乎没留一点空隙。

我可爱的孩子,我们差不多两个多月没有通信了,我的心里很不好受,一直在想你,有时夜里难以入眠。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和处境。你明白我是这样想念你,我和杜尼娅只有你一个最亲近的人,你是我们的全部,我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当我获悉,你因为没有经济来源,几个月没去学校了,教书及其他收入都没有了,我的心情很不好!我一年的养老保险金也只有一百二十卢布,我怎么还有能力来支援你呢?你还记得吗?四个月前你收到的那十五卢布便是从一个名叫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商人那里用我的养老保险金作抵押借来的。他人很善良,并且是你爸爸的至交。所以把我的养老金做抵押后,我就一直努力尽快补上这笔亏空。目前我终于了却了这桩心事。在那段日子里,我没有办法给你提供任何帮助。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我又可以帮你解决一些生活问题了。或者换种说法,现在有福气降临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也正想把这个好消息通知你。首先,你想到没有,我的孩子,我与你妹妹在一起快两个月了,并且从此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仁爱的主啊,她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了!我会把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讲给你听,让你了解这件事的所有内情,你有权知道至今还不清楚的这件事的始末。大约9周以前,你在给我的来信中说,有人议论有关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受虐待的事,你想知道一些内幕——在那种境遇下我如何能给你解释呢?一旦把事情的原委都透漏给你,你一定会不顾一切,即便徒步上路,也会立刻回来。我非常了解你的个性和感情,你一定不会容忍自己的亲妹妹被人欺负。虽然我也非常悲愤,但无能为力啊。其实那时我也只知道一点消息。问题出在去年他请杜尼娅到他家里做家庭教师,曾借给她一百卢布,但这笔钱必须在她每月的工资里扣除,而且要坚持长期工作下去,至少干到把借款还清为止。为了给你寄去六十卢布,她才去借这笔钱的(我的孩子,如今你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那个时候,这些钱对你来说是多么重要。去年你收到了汇款。当时我们没给你说实话,而是告诉你那是杜尼娅以往的一些积蓄,其实不是这样。如今你可以知道事情的整个经过,原因是目前的情形与以前不一样了。这也是上帝的安排,我之所以让你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是让你明白,杜尼娅爱你有多深,她的心是那么的善良。开始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确实很不尊重她,一起吃饭时经常语出不逊,还挖苦她……但现如今所有这些都成为历史了,我不愿多说这些令人痛苦的回忆,从而影响你的心情。我还是概括地说明吧,虽然斯维德里盖洛夫夫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及其他人对她都不错,开诚布公,但杜尼娅的日子依然不好过,特别是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犯了他那在部队里养成的老毛病——醉酒的时候。其结果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你可曾想到,这个倔强霸道的老东西早就对杜尼娅起了邪念,没怀好意,但是以蛮横和嘲讽来伪装他的阴暗的动机。或许他感觉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既是家庭的长者,还是个父亲,竟对一个年轻女孩子产生非分之想,真是丢人,并且担心被人察觉,所以,怒气都冲着杜尼娅来了。不过这也可能是他用蛮横霸道与嘲讽来伪装其真正不良用心的一种恶毒的伎俩。他还是付诸行动了,竟恬不知耻地向杜尼娅求爱,并承诺送她很多礼物,另外,还愿不顾一切跟她私奔,甚至逃到国外去。你能够想出她的心里是多么难过!

她不能因此马上离开,不单是为了还债,主要还是为女主人担心,怕她怀疑自己的离开会跟男主人有关,从而引发一场家庭大战。一旦这样的事给传扬出去,对杜尼娅的名誉会造成很坏的影响。事情很复杂,以至于大约一个半月以前,杜尼娅怎么也下不了决心逃出这个是非之地。诚然,你清楚杜尼娅,她聪慧而且机敏,还有很要强的个性。她能够吃苦耐劳,即便是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下,她的心胸也依然那么宽阔,始终是那么刚毅顽强。就是在给我的信中,她也只字不提这事,怕我为她担心,我们一直没有间断过通信。然而,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结局也令人意想不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在花园里向杜尼娅求爱时被她夫人发现,而且她误认为是杜尼娅在勾引自己的丈夫,认为杜尼娅是一切事端的祸根。接着二人便在花园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女主人竟然动手打了杜尼娅。任何解释她都听不进去,大呼小叫地闹了有60分钟,末了就把杜尼娅赶出大门,并让人用一辆拉庄稼的大车把她送回城里我这儿来,而且随便将她的所有物品,衣服包括内衣都一股脑地扔到车上,连包都没有打,外面还下着瓢泼大雨。杜尼娅有苦难言,忍辱含羞,还不得不与一个农夫一起坐在敞篷大车上淋雨走了十七俄里路程。今天你来分析一下,九周前你给我来信,我如何给你写信,又说些什么呢?我自己也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我没有勇气给你说实话,因为我担心你会经受不住这样灾难的痛苦折磨。相信你也无能为力,或许因此给你带来灭顶之灾,况且杜尼娅也不想让你知道此事。我的心情如此糟糕,根本不想在信中和你聊家常话。四个多礼拜的时间里,有关此事的谣言在我们这里闹得沸沸扬扬,人们都在交头接耳传播着这件事情,以至于闹到连我和杜尼娅都不敢去做礼拜了,周围全是人们轻视的目光和各种不堪入耳的诋毁的语言。他们甚者当面高声嘲讽我们。街坊邻居也都成了陌路,更别说礼貌的问候了。我也清楚地知道,一些流氓和痞子也采用无耻的行径捣乱,想在我们的房门上抹上柏油,连房东都要赶我们走了。所有结果都是那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搞的鬼,她到处散布流言,侮辱杜尼娅,往她身上泼污水。我们这里的人,她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一个月里在城中到处都能看见她的身影。这是个非常爱嚼舌说闲话的妇人,特别爱跟人谈家事和有关她对丈夫的不满,因此没几天,她就把这事传遍了全城,乃至全县。我终于支撑不住了,而杜尼娅是那么顽强,遗憾的是你看不到她是如何顶着巨大的压力来关心我、支持我!她是天使的化身!不过,上帝还是被感动了,因为有了他的保佑,我们的不幸结束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良知没有泯灭,他觉悟了,或许是自觉有愧于杜尼娅,他向自己的夫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出示了能够让杜尼娅洗脱罪名的证据——一封写给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信。这是女主人和杜尼娅在花园里发生争吵之前,杜尼娅交给他的。给他写信是想告诉他尽快打消那些所谓的当面解释与单独会面的邪念,直到杜尼娅离开后,斯维德里盖洛夫手里还拿着这封信。信中,杜尼娅毫不客气地谴责他,指责他背着自己的夫人所作的无耻行径,还告诫他,一个做了人父、有妻子老小的人,却去打一个弱小、无助的少女的歪主意,让原本不幸的她更加雪上加霜,这是多么卑劣、无耻的行为。你看,我亲爱的罗佳,这封信是多么有震撼力,又这么让人动情,就连我读它的时候都哭出了声,现在再念这封信时也依然会忍不住泪水。另外还有,仆人们也都大胆站出来为杜尼娅作证,帮她洗清不白之冤,他们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总比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解释要有力得多。女主人被这一变化弄懵了头,也正像她跟我们所陈述的一样,令她‘再次悲痛欲绝’,不过她已确信杜尼娅是无辜的了。在一个礼拜天,她乘车到大教堂,跪在圣母像前痛哭流涕地向圣母忏悔,希望圣母能够保佑她战胜眼前的苦难,以履行她一个妇道人的义务。接着,她离开教堂直接来到我这里,向我陈述所发生的一切,还流着热泪抱住杜尼娅,希望她能原谅她。就在当天的清晨,她没有耽搁,又直接从我们家离开,走街串巷给城里的人们重新解释当初是如何冤枉了杜尼娅,用最高贵华丽的辞藻来形容杜尼娅高尚而伟大的人格与品质。并且,她还向人们展示了杜尼娅写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信,不仅念给他们听,而且让人们记录下来(我认为,多此一举)。结果,她走遍了整个县城,竟然还有人由于未能早一些迎接她的光临而发生矛盾,以至于还专门制定出轮流迎接的时间表。接着是每家每户都在翘首期待着她的到来,并且所有人都清楚,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将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宣读那封信。每读一次,即便是那些已经听过不止一次的人们也都来凑热闹。我认为,她这样做,完全没必要,可这就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特有的性格。总的来说她帮杜尼娅洗脱了所有的耻辱,而她的那个卑劣、下流的丈夫要承担这次事故的所有责任。现在她丈夫已没有了清白,所以我竟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让这个蛮横无理、暴戾的家伙身败名裂,或许有些过分了。紧接着就有人来请杜尼娅做家庭教师了,但她并没有答应。可以看出,人们对她改变了态度继而肃然起敬。其实,发生的这次事故倒造成了一个机会,这一机会,正在改变着我们的前途。我告诉你,亲爱的罗佳,杜尼娅正在和一个青年恋爱,这正是我想要你尽快知道的。虽然我们并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答应了订婚的事,但你也一定赞成我们的做法。其实你也明白,我岂能再拖延,一直等听到你的意见才下结论?何况你离得这么远,对此事的分析可能会有失偏颇。我给你说说整个经过吧。那个青年名叫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政府官员,七等文官,还与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沾点亲戚,她在两人的婚事中间出了不少的力。小伙子托她和我们认识,我们热情地接待了他,还煮了咖啡。第二天我们就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中很有分寸地向杜尼娅求爱,还要求尽快给予答复。他看上去很出色,工作也很紧张,这不,他正要往彼得堡赶,因此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那么珍贵。话说回来,开始我们也都感到非常意外,所有这些都来得太突然,又这么仓促,一整天我们都在分析此事,不敢轻易下结论。小伙子很稳重,经济条件也不错,他有两份工作,而且开始有了部分积蓄。虽然,他的年龄已到了四十五岁,可他的容貌给人的感觉很好,女人不会讨厌他。可以这么说,他这个人非常稳重、得体,还显得有些深沉,像是有些清高的样子。不过可能也只有第一印象如此。差点忘了,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第一次见面,可能有些地方看着不顺眼,千万不能太着急,过早地给人下结论,我知道你有这方面的毛病。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虽然我确信,他不会让你失望。要熟悉一个人,不能太粗心,这样才不会对人产生误会和偏见,当你以后想改掉缺点和他解释误会就非常不容易了。不过从彼得·彼特罗维奇的表现看,他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他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时就说过,他很正直,当然在很多领域,他支持我们最新一代人的理想,绝不与旧观念为伍。他还说了不少,因为他似乎有点儿虚荣心,喜欢别人当热心的听众,但这不能算是什么毛病。其实他的一些话我也不太理解,而杜尼娅却能给我讲解清楚;他虽然没读过太多的书,但很聪明。总之,感觉人品不错。罗佳,你清楚你妹妹的性格,她个性鲜明、通情达理,既稳重又开朗大方,激情满怀。我是很清楚的。不过,不管对他们二人谁来讲,还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情,可杜尼娅确实是个机灵的女孩,如天使一样纯洁高尚,她把让爱人获得幸福当成自己义不容辞的任务,他也会让她过得幸福。其实我们对他的承诺根本无法挑剔,尽管他们二人的关系确定得有些仓促。他是个很精明的人,他清楚,杜尼娅与他成婚后生活越美满,他获得的幸福就越牢固。虽然二人在性格上有些不同,在生活习惯或者是思想上存在某些差异(就是最美满的家庭,也不可避免这种现象),杜尼娅却表示自己有信心能够很好地处理这一切,居家过日子,很多事情她都可以让步,但前提是,双方必须都以诚相待,相敬如宾。举例说,开始我认为他待人接物的方式死板,其实应该清楚一点,或许这恰恰是他耿直坦率的表现,一定没有错。再举例说,在我们答应了他的求婚后,再次到我们家谈话时他便表示,认识杜尼娅之前,就发誓找一位纯洁无瑕、不备嫁妆,并且曾经历过各种磨难的姑娘。他的理由是,男人不该向女孩子索要彩礼,他应该成为女孩子心中的恩人,这样才会幸福。我需要再加上一句,他这些话要比我说得婉转,我描述的并不是他的原话,只是其中梗概。另外,这些话语肯定都是他内心真实的表白,而且是一种自然流露,所以此后他紧接着不断修正自己的语词,力图表达得更温和;但我仍然觉得有些话过分了些,杜尼娅也明白我的意思。可杜尼娅开始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反驳我了,她不高兴地回答‘语言代表不了行动’,无疑这话是没有错的。但是杜尼娅在下决心之前,竟一夜没合眼。她以为我已进入梦乡,干脆下床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一夜,末了还跪在圣母像前虔诚地祷告了很长时间,天亮前她向我表示,她下了决心。

我说过了,彼得·彼特罗维奇已出发去了彼得堡。他要在那里做很多重要的事,主要是想注册一个律师事务所。而且他已经接手了好多诉讼案,前不久还赢了一场有关民事诉讼的案件。在彼得堡参政院有一个重要的案子需要他经办,因此他必须赶往彼得堡。所以,我的孩子,说不定他会给你带来好运,可能在很多地方都能给你提供支持,我和你妹妹都在想,你从现在开始便可以为自己的未来做些设想与计划,同时也认为你不必为前途发愁了。对了,假设这一切都不再是梦想,我们该多幸福!如此幸运,我们应该感谢主和圣母赐福。杜尼娅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此事。我们也试探性地把这种意思向彼得·彼特罗维奇暗示了一下,可他的表现却并不太让人振奋:他说,他需要一个秘书,薪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前提是这位亲戚要能够胜任(你哪会没能力呢!);可他又马上表示怀疑,认为你在大学里上课,根本没有时间到他的事务所去办公。这次试探性的谈话后便没有其他新的进展,但杜尼娅却什么都不顾了。现在她好像着了魔,竟也头脑发热制定出一个完美的方案,为你以后进入彼得·彼特罗维奇法律事务所创造条件,甚至成为合伙人,因为你原来就是学法律的。罗佳,我非常赞成她的想法,同意她的一切设想,同时准备分享她拥有的美好希望,这一切不是梦想。虽然彼得·彼特罗维奇眼前只是避实就虚——其实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杜尼娅却信心十足,认为凭着自己的心上人对自己的绝对的好感,这一切不成问题。不过呢,我们都要谨言慎行,别出差错,不要让彼得·彼特罗维奇发现我们未来计划中的任何信息,更不要让他知道你要做他的合伙人。他不喜欢玩伎俩,可能对此置之不理,对于他来说,这或许根本就算不上资助。诚然,我们没有贸然向他透露半点有关未来的设想——资助你顺利拿到大学毕业证。我们没有讲明的原因是:首先,他和你妹妹成家后,我们不去找他说,他也会自然而然地主动提出给你一些帮助(当然,这需要你妹妹在里边周旋),更有力的一点是,以后你将名正言顺地成为他非常能干的帮手,而你所获得的是自己的劳动报酬,不是他的恩赐。杜尼娅很想有这样完美的结局,我也赞成她的计划。其次,我们之所以不明说,是考虑到不久后你将能见到他,我非常想看到你能和他平等地交往。当杜尼娅向他提起你时,他说,不管对任何人,只有亲自接触,才能真正了解,然后下结论。在你们认识的时候,他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亲爱的罗佳,听我给你说,我认为,谨慎起见(当然不是因为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某种表现,而是仅从我个人角度出发,或说从一个老人、母亲、女性的角度考虑),或许在他们成婚后,我应该仍然保持现在的生活方式,过清静的日子。我确信,他不是个心胸狭窄、没有肚量的人,他也不会赞成我一个人住,一定会主动劝我跟杜尼娅住在一起。如果说至今他还从未考虑或提及此事,我想,我能明白什么缘故。当然,我也会知趣地不答应他们的请求。其实我这样的岁数已经能明白,往往一些人并不喜欢自己的老岳母。而我本人又不愿给人制造麻烦,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负担;其实我更喜欢清静独处,更何况我并没有到挨饿的份儿上,并且还有你们两个我最亲爱的孩子。当然,可能的话,我会住在离你们两人都不远的地方。

孩子,我在这封信的末尾让你看到惊喜,我亲爱的朋友,你明白吗,在分别两年多时间后的今天或不久的将来,我们就又可以全家团聚了,又可以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我和你妹妹要到彼得堡,这是毫无疑问的,究竟什么时间动身,暂时尚未确定。不过不管怎样,这将很快、很快,或许也就在一礼拜后。这些都得由彼得·彼特罗维奇来张罗,他需要在那里熟悉一下环境,再给我们打招呼。他有自己的想法,等着尽快和杜尼娅完婚,没什么问题的话,或许就在近日的开斋期举行婚礼。如果时间不允许,那么到圣母升天节斋期过后便举行仪式。啊,你偎依在我的怀里离我的心是那么近,我要怎样描述自己激动的心情呢?现在杜尼娅只要想象与你重逢时的激动情景,便克制不住内心的狂热,竟也有一次戏称,‘即便仅因这一点,和彼得·彼特罗维奇结婚也值得’。她简直太可爱了!在信中她就不给你写什么了,只让我传话说,她是那么地想念你,眼下却难以执笔,简短的几句话并不能完全表达她此时万分激动的心情;她嘱咐我代表她热烈地拥抱并亲吻你。虽然不久后我们便又重逢,我仍觉得近期应多给你寄些钱去。如今,周围的人都知道你妹妹嫁了个有钱人,所以人们也大胆给我借贷了,我确信,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一定信任我用养老保险金抵债,并大方地借给我七十五卢布。这样,我就可以给你寄去二十五卢布或者更多一些钱。原打算多给你寄些,可我们怕旅费不够用。虽然彼得·彼特罗维奇非常诚恳地帮我们支付了一些旅费,还替我们办理行李托运手续(当然得找熟人帮忙),但在彼得堡的日常消费也少不了,所以不能不备些急用。通过我们的精打细算,路费省了不少。我们家与火车站之间的距离有九十俄里,为避免意外,我们跟一位农夫商量过了,让他送我们,从车站出发时,我和你妹妹乘坐三等车厢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话,我便可以寄给你不止二十五卢布,或者能凑到三十卢布。现在,我写满了两张信纸,已经没有空隙了;发生在咱家的事像一本小说,你看,多少事说来都来了,像约好了似的!我的可爱的孩子,来吧,让妈妈拥抱你,当我们重逢时,我会给你带去最美好的祝愿,上帝会赐福给你。你要关心自己的妹妹,孩子;像杜尼娅尊敬你一样全身心地关心她,你要清楚,她对你有无限的深情,比爱她自己还用心。她是我心中的神,而你却是我们的全部——我们一切的希望和寄托。你的幸福也就是我们的幸福。向主祷告吧。孩子,你是否还未成为上帝最虔诚的信徒?我不想有任何的不幸降临到你的身上,包括怀疑上帝。果真如此,我将向上帝祈祷。不要忘记,我的孩子,在你还小的时候,你爸爸也活着的时候,你便坐在我腿上学念祷告词,我们全家沐浴在幸福的阳光里!此致,也可以这样说,再见!热烈地拥抱你,不停地吻你。

永远爱你的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利尼科娃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开始阅读来信到全部读完,脸上一直满是泪水,紧接着便失去血色,因为抽泣,脸也变了形,一种既微妙又复杂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从他冷笑的嘴角可以看出,悲伤、愤怒笼罩了他。他躺在那张“床”上静静地思考了好一阵子。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心绪也如汹涌的巨浪一样在猛烈地翻滚。接着,他的那间低矮的小房子像个笼子一样让他感到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想让自己的思想与视野好好地放纵一下。他急忙戴好帽子,冲出房门,没有担心会遇到熟面孔;其实他脑子里根本没想这回事。他穿过一条马路,径直往瓦西利耶夫斯基岛走去,好像去办什么急事,可他走路时却显得那么漫不经心,而且口中还在念念有词,像是在自言自语,以至于行人都怀疑他是否喝醉了酒。

看了母亲的来信他难过万分。不过关于信中提到的关键问题,即便是在阅读时,也没有一刻使他停止思考。他确实已经在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最令他满意的结论。那就是:“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答应这门亲事,让那位卢任先生做梦去吧!”

“道理是明摆着的。”他喃喃自语着,为自己的精明而沾沾自喜,并咬牙切齿地给自己打气。“你们不能,也不可能骗得了我!你们大概还以为我能够谅解因为没有征求我的意思就自作主张答应了这门亲事,而我现在也不可能阻止你们的这项决定了。不过,我倒想让你们弄清楚,看我究竟能不能阻止!理由竟还那么充分:‘彼得·彼特罗维奇很不简单,因此要尽快给他们完婚,而且要快。’别这样,杜尼娅,我清楚得很,明白你想讲给我的很多话是什么意思,明白你每夜辗转难眠思考了些什么,当然也清楚你在母亲的房间里跪在圣母像前祷告的原因。在耶稣受难时人们不会感到快乐。噢……那么,这件事是真正有结论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你就嫁给一个神通广大、做事有分寸的男士吧,他有不少财富(已经拥有一笔财富,这才万无一失,也更能让人难以忘怀),一人身兼两职,并且支持我们年轻人的理想(妈妈在信中是这么描述的),‘感觉人品不错’‘感觉’,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所以杜尼娅便要做这个‘感觉’的媳妇了!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可是,挺奇怪,妈妈为什么在信中给我说‘最新一代’呢?仅为了概括一个人的品格特征,还是另有用意:为了讨好我,让我对这位卢任先生另眼相看?啊,她们简直太厉害了!让我产生浓厚兴趣的另一点是:在过去的时间里,她们二人坦诚以待、推心置腹到底到什么地步了?她们是否彼此毫无隐瞒地把心里话都说给对方听,还是彼此心中都明白而不去表达,是心照不宣?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是如此的。在妈妈的信中就这么说他讲话不客气,‘有些话过分了些’,而毫无心计的妈妈又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杜尼娅。杜尼娅当然就不高兴了,所以‘不高兴地回答’。是啊!假设不提幼稚的话题,问题就很清楚了。假设已有结论,也不会有别的意见,那谁也不会生气了。并且她还在信中给我说:‘你要关心自己的妹妹,孩子,而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为了儿子,她宁愿牺牲女儿,不知她是否会因此感到愧疚。‘你是我们的全部——我们一切的希望和寄托!’啊!妈妈!……”他怒不可遏,而且愈加地发狠,如果现在二人碰面,卢任先生肯定会性命不保。

“噢,不错,”纷乱如海上旋风一样的思绪带着他漫无目的地畅游,“不错,‘要熟悉一个人,不能太粗心’,需要慢慢地接触了解,但卢任先生的人品毋庸置疑。关键是,‘他很聪明’,而且‘感觉人品不错’,他给托运行李,连大件货物的运费他都包了,这真是不可思议!你说,他又怎能不是个善人呢?而我的妈妈和妹妹,都要乘坐一辆由农夫赶的大敞篷车(其实,我也坐过这样的敞篷车)!无所谓!也不过只有九十俄里,‘从车站出发时,我和你妹妹乘坐三等车厢就心满意足了’如此走它个一千俄里。这个主意不错,身体能行吗?那么,卢任先生您又坐什么呢?你要清楚,这可是你的妻子呀……难道你不知道,这次的路费是母亲用自己的养老金做抵押向人借来的?当然我也明白,你们是在合伙做一笔交易,双方谁也不吃亏,投资均等,开支自然也要公平,面包和盐合在一起,烟叶却要各抽各的,谚语就是这么讲的。但这位‘精明能干的人’在这件事上还是占了些便宜:行李的托运费一定没有路费贵,或者找关系托运费就都全免了呢。难道她们没有看出这点来吗,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她们感到太幸福了,太满意了!其实多少都应该动动脑筋,这还只不过是刚开了个头,更让人意想不到的还多着呢!要明白,这里所谈的关键不是他的不够大方或极端小气,主要是他的品行。要明白,这也正是他婚后的品行,是前兆……可是妈妈为何要浪费掉自己仅有的那点积蓄呢?她能有多少钱生活在彼得堡?仅有三个卢布或者两个……唉!她以后的生活保障是什么呢?其实过去的某些事实不也让她觉察到自己不可能在他们结婚后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吗,即便是开始的一段时间,那个可尊敬的大人物或者是嘴巴没把好门露出马脚,让人看出他的虚伪,虽然妈妈一直在袒护着他,说‘我自己不愿接受’。可她又把希望寄托给谁呢?是靠那微不足道的一百二十卢布养老保险金,还是替人编织过冬用的三角头巾,或者去缝围袖?可这要以牺牲一双昏花老眼为代价。而编织头巾,一年到头也只不过挣二十几卢布。这个我很清楚。如此说来,所有的希望还得依赖那个品行端正、情操高尚的卢任先生了,说‘他会主动前来邀请,接她去一块住。’别做梦了!就如同席勒笔下描写的那些好心人一样:总是在最后,他们用孔雀的美丽羽毛把人装扮得分外动人,也总是在最后,他们把一切都想得那么完美,而不去想它的反面,即便当他们感到不好时,也还是虚伪地为自己装点门面。仅从这一点考虑,他们就令人讨厌。他们坚决地回避真理,总到最后一刻,到那个浑身插满了孔雀美丽羽毛的人亲自来欺骗他们了才醒悟。我敢发誓,在他的纽扣上最多只佩带过无足轻重的四级安娜勋章,但在和一般包工头与小市侩一起用餐的时候,他都不摘掉它,或许在他举行婚礼的那一刻也会不摘掉!还是让他下地狱吧!”

“可怜的妈妈,先不聊她了,主会赐福给她,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可杜尼娅算怎样的结局呢?杜尼娅,我亲爱的妹妹,你清楚我是了解你的!我上次见你的时候,还差一岁你就要20岁了,我已经摸清了你的脾性。这不,妈妈还在信中这样说你,‘杜尼娅能够吃苦耐劳。’我也很清楚这一点。正因为如此,我在两年半以前就了解了你这个特有的性格,而且也一直至今都在思考着这一点:‘杜尼娅能够吃苦耐劳’。就连像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这种人以及发生在二人之间的一系列事件,她都能够忍受,足以证明她确实能够忍辱负重。今天的她们竟也同样能够忍受像卢任先生这样的人。这位先生竟还发表一种怪论,说什么丈夫娶一个曾经有恩于他的妻子,以后的日子才是幸福的,并且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发表如此过火的言论,她们竟还相信了他的那一套。那么,如果这些话是他不小心说出口,而他又是个深晓事理的人(或者这根本就是他的内心独白),杜尼娅怎么办呢?其实她对卢任这个人是接触最多的,将来还要和他成为一家人。我明白,她不会轻易让自己的灵魂有污点,即便是啃黑面包、喝白开水或者食不果腹,也决不会因仰慕安逸、贪图富贵而扼杀自己的精神自由;就像是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那块神圣的土地,她岂可轻易就出卖自己的感情呢!当然卢任先生就更算不了什么了。不会的,我心中有数,杜尼娅不是这种人……我也坚信,她现在仍然是这样没有改变!……不用任何理由,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人便是很好的例证,他们让人难以忍受;但为了两百卢布,杜尼娅大半生都在外面给人做家庭教师。我也很清楚,杜尼娅即便去全县黑人的农场做苦力,或加入到波罗的海东部沿岸的拉斯维亚人的行列,也不会使自己的人格受侮辱,自己的感情受伤害和践踏。和一个跟自己并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和起码的相互尊重为基础的人结为夫妻是多么悲哀!即使卢任先生是用黄金铸成或钻石雕就,她也根本不会去做他的情妇!而她为什么又屈服了呢?原因是什么?道理也很简单:如果单是为自己谋求幸福或者保护自己的生命,她绝不会放弃自己做人的原则;但为了他人,她却不能自持!为了她的亲人,她竟丧失了原则;一切都是为了哥哥和母亲。这样,什么原则都可以放弃!啊,人们在情理观念的天平失衡的状态下,总是会怀疑自己的良心,并失去理智,有时甚至低价出售自己的人格,即便是自己的性命,也全然不顾!一切为了自己的所爱的人能够过得幸福。除此以外,我们还会编造出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向耶稣会会员学习,或许如此能够稍微让自己放松一下,并对自己说,为了美好的事应该如此。人类竟就是如此,一切都青天白日般清楚。”

“很明显,这件事情的最中心的人物便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哼,根本不用任何解释,一切都是为了让他生活无忧,顺利读完大学,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成为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让他终身幸福;或许以后他能发大财,成为一个有钱的人、高尚的人,大概也能成为一个官运亨通的人!但可怜的妈妈怎么办?这一切都是为一个人,就是我——她最亲爱的儿子!为了我这个被她寄予了厚望的儿子,又怎能不牺牲自己的女儿呢?尽管这个女儿在她心目中也是那么重要!唉,妈妈,您是多么偏心啊!尽管像索尼娅不幸的遭遇在类似的情景下,我们也能接受。但是,索尼娅,索尼娅·马尔梅拉多夫,如果地球还在转,她就永远会存在!对于她所付出的代价,你们仔细考虑过吗?可以实现吗?有无益处?有无道理?杜尼娅,你和卢任先生在一起其实比索尼娅的遭遇好不到哪儿去。‘这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妈妈在信中如此说。假设双方在一起根本没有感情,就连起码的信任都不存在,结果会怎样呢?如果正好相反,现有的都是反感、鄙夷与特别的恶心,结局又如何呢?这样,足已证明结果只有‘保持整洁’了。是否如此呢?您理解吗,您理解吗?你可曾理解,那想法代表着什么?你是否理解卢任与索尼娅的所谓‘整洁’没有什么两样?可能更糟糕,更肮脏,相反,你需要的是一种高尚的生活,而她所面临的恰恰是饥饿问题!妹妹,为这种整洁所付出的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假设将来事不如意,你会怎样呢?可能会有很多泪水与悲伤,以及痛心,或者在无人处暗自哭泣,可是你不比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你说呢?那时母亲又将面临怎样的结局?要明白,目前她已感到很大的不对劲、不舒服;最后,当她了解了所有的真相,会是什么结局呢?而我又何以面对呢……就说我,你是如何想的呢?你不必为我牺牲,杜尼娅;我不需要,妈妈!我一天不死,就不能发生此类结局的事,绝对不可以,不可以!我不允许!”

突然,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他站在那儿不动。

“绝对不可以!为了制止发生这类事,你能有什么举动?可你有何资格?为了体现你的资格,就你自身来说,你可以为她们做出哪些承诺呢?等你从学校走出去,上班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她们吗?我们也曾听到过类似的豪言壮语,不过这也只是一句空话,可现如今又如何面对呢?你可是在榨取她们仅有的一点养命钱呀!要清楚,她们的那点钱可是以妈妈的养老金做抵押从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那里借来的!你这个将要成为财主的并决定着她们前途的宙斯,有能力保护她们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和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剥削吗?是在十年后吗?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母亲的眼睛会因为编织三角头巾而熬瞎,或者整天流泪哭瞎;因为节衣缩食,她会日益消瘦。而杜尼娅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在这十年里或十年后,她会怎样呢?你预测到了吗?他被这些挠头的问题包围着,并不停地自责,竟还因此感到一种释怀的愉悦。但这些想法并非刚想到的,也不是即时才产生的,而是早就存在的一直困扰着他的老问题了。这些问题一直使他不安,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其实,现在困扰他的所有痛苦早就在他心灵深处生根了,随着时间的转移和问题的不断增多,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并形成了一个威力巨大的怪圈,让他不得安宁,他感觉到不得不解决的时刻到了,眼下母亲的来信却正如一个导火索,一下点燃了他心头的怒火。很明显,他现在需要做的,不是被动地等待,无奈地伤神,而是需要立即形成一种方案一个计划,并立即付诸行动……”

“或者,什么都不去管,跳出这个是非圈!”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狂躁与不安,激动地喊叫,“老实地听从上帝的安排,顺其自然,忘记所有的恨与爱,抛弃一切妄想!”

“你清楚吗!您是否清楚,先生,没有了立身之地是一种什么感觉?”突然马尔梅拉多夫昨天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一闪,“至少每个活着的人都应有个立身之地……”

他浑身猛然一颤: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也是昨天的,又在他脑海中闪现。不过他哆嗦并非是这个想法在眼前闪现。原因是他清楚,他意识到它一定要“闪现”,并且要存在的;这个想法也不只是在昨天有过。它的不同点是,在四周前或者昨天,它还只是一个虚幻的东西,而眼下……眼下它竟以另外一种新的可怕的形式出现并存在,他自己忽然感觉到了这一点……好像他的脑袋突然受到什么东西的撞击,使他一阵眩晕。他赶紧环视了一下四周,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他现在需要一条凳子,就开始寻找。此时他是行走在林荫道上。在前面距他差不多100来步远的地方有条长椅。他快速地往那边走,可就在几分钟时间内有个突发事件吸引住了他。

离他大约不到30步远处,有位正在步行的女人。但开始他并没有太多地注视她,就像平时从他眼前闪过的任何事物一样。类似这样的情形已发生过无数次,回家的路,他几乎都记不住,而且他也习惯了。不过眼前这位正在走动的女人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而且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特别引人注意。开始是不经意的,慢慢地他却移动不了自己的目光。一股莫名的好奇让他想搞清这个特别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首先,看上去她还挺年轻,挺热的天气,她却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撑把遮阳伞,手上什么也没有,并且还挺奇怪地两手乱舞。她身上的那件连衣裙料子好像是用绸子做的,可穿在她身上却很不得体,因为裙子的扣子她都没有扣好,就在她的后腰上端有一道撕开的裂缝,还有一块被扯下来在腰间来回晃动。她的脖子上搭着一条不大的三角头巾,歪在一边。她走路跌跌撞撞,步子很乱。拉斯科利尼科夫被她现在这副模样完全吸引住了。他们二人几乎同时走到了长椅前,那个女人一头倒在了长椅上,头向椅背上靠着,闭着双眼,看上去她显得很累。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她一定是喝醉酒了。她的形象和她现在的这种状态让人感觉很不自然,有违常理。这位姑娘看上去只有十六岁,或者刚有十五岁,一张年轻而漂亮的小脸,金黄色的头发,略显浮肿的小脸涨得通红。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头脑已不听使唤;她坐在长椅的一头,还跷起了二郎腿,透过裙边可以看到她裸露的大腿,很明显,她根本不知道现在是坐在大街上的一条长凳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长椅的一边既没有坐下,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知所措地立在她的面前。此时正是下午一点多钟,闷热得很,这条林荫道看上去是那么寂静,几乎看不到人影。可就在离这条长椅约摸不到二十步远的道上站着一位男士,从他的表情便不难发现,不怀好意的他正想走到这位姑娘身边来。或许他早就跟踪而来,只是碍于拉斯科利尼科夫而不敢近前。他老是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盯住拉斯科利尼科夫,但又尽量掩饰自己不让对方发现,他最迫不及待地想做的事便是让眼前这位妨碍他的穷鬼尽快地滚开。他的用意是明摆着的。看上去这位男士不到四十岁,高大魁梧而健壮,两撇小胡子嵌在淡红色的嘴唇上边,服装也很有品味。拉斯科利尼科夫顿时火起,想捉弄一下眼前的这位大腹便便的浪荡分子。他离开姑娘身边,径直走到那位男子面前。

“喂,这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吗?您怎么会在这里?”他大声地嚷着,并握紧了拳头,冷笑着,唾沫星子都沾满了嘴唇。

“出什么事了?”那位绅士莫名其妙,用既高傲又惊异的口气问道,脸上充满了惊恐。

“你赶紧滚蛋,就这么简单!”

“你竟敢如此,穷鬼!……”

他手中竟还握着皮鞭。拉斯科利尼科夫握紧双拳朝他猛冲过去,他竟丝毫都不想一想,眼前的这个彪形大汉能打倒像他这样的两个人。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警察从后面抓住了他,并挡在了他们中间。

“住手,两位先生,公共场所不准打架。你们想干什么?您是干什么的?”他冲着衣冠邋遢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这个警察留着一脸的络腮胡须,唇上还蓄着两撇灰白的小胡子,两眼炯炯有神,分明是一张带着勇猛气质的士兵的脸。

“我正需要您的帮助。”他紧拽着那警察的手大声说:“我是一名大学生,从前曾是;我叫拉斯科利尼科夫……这点请您相信我,走近我一点,我请您仔细看看……”

说着话,他便拉住警察,把他带到刚才躺着的少女跟前。

“您请看,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来这条林荫道上没多久。不知她是做什么的,但看上去不像是做那一行的。估计是在哪里喝醉了酒,被人蒙骗受了欺负……也许是第一回……您理解吗?大概过后就给赶到大街上来了。您瞧,她的连衣裙都被撕破了,您瞧,这衣裳是怎么穿上去的?是有人帮她穿上去的,绝不是她自己,有可能给她穿衣服的是个男人。这是明摆着的。噢,请您再往这儿瞧:刚才我要揍的这个浪荡公子,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只是第一次见。他刚刚在道上盯这位醉酒姑娘的梢,因为她已经无法自制,而他却对她产生非分之想,想过来占她的便宜——原因是她眼下正在昏睡,把她给领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可能就是这个结果。请您相信我,我的感觉一定没有问题。我分明发现他在紧紧地盯住她,尾随她,因为有我在,所以他没有得手,他巴不得我现在马上离开。您看,他现在正在想抽身离开,还故意在那儿假装卷烟……我们如何才能阻止他,揭穿他的鬼把戏?我们该如何让姑娘安全回家?您快出个主意吧!”

那个警察马上听清楚了,并且皱起眉头想什么。那位肥头大耳的家伙的心思显然不难判断,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情况还弄不准。警察探下前身来靠眼前的小姑娘近些,以便看清她的脸,他的脸上满是怜悯的表情。“唉,真是让人放心不下!”他摇着脑袋说:“她还仅是一个不成年的孩子。上了别人的当,一定没错。嗳,姑娘。”他想叫醒她,“请告诉我你的家住在哪里?”那位小姑娘眯缝着困倦而无神的双眼,挥舞着手扫了一下眼前的人。

“嗳,”拉斯科利尼科夫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大约二十个戈比对警察说:“给,还是帮她叫辆马车吧,把她送回家去。但我们需要知道她家的住址。”

“姑娘,姑娘!”警察又在叫喊她,“我马上给你叫辆马车,把您送回家去。快告诉我,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嗳。我把您送到什么地方?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别再来烦我……真是讨厌死了!”那女孩又挥舞着手语表意不清地嚷着。

“嗳,嗳啊,怎么这样?嘿,还要不要面子?姑娘,要不要面子?”他摇着头带着不耐烦和嘲讽的口气,还带着点不忿唠叨着。

“这件事真难处理!”他口中念叨着还用一种异样的眼光重新打量了一番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对他的举动感到不解:穿得像个乞丐,还给人钱管闲事!

“您发现她时,离这儿有多远?”警察询问他。

“我给你讲:就在这条林荫道上,她走在我前面,身体打晃,刚走到这条长椅这儿,便倒在上面睡着了。”

“啊,真是啊,现实生活中有多少让人痛心的事啊!她年龄还这么小,就酗酒成这样子!人家把她骗了,一定是这样!看,她的连衣裙还有被撕破的口子。唉,现实生活中竟发生这么多人情沦丧的事情!……看她的样子说不定还是大家闺秀呢,也可能出身贫民……如今这事真是司空见惯。看她的样子,说不定是个小姐。”他又探着前身靠她更近地仔仔细细看她。如果他已为人父,说不定也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像个小姐,并且像是娇生惯养的,给人的整体感觉很像,看她的穿着,体态……”

“关键是,”拉斯科利尼科夫认真地说:“不能让那个坏家伙得逞!不知她会遭遇什么境况呢!一眼就能看出这坏种有什么动机;看这个家伙,还站在那儿不动!”

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嚷着,并挥舞着手指着他。那个家伙听了这些话后想要动肝火,可碍于有警察在,不敢发作,只是在那里狠狠地用眼睛怒视来回敬他。接着下意识地离开原地有十来步,又立在那儿不动了。

“不让那家伙的阴谋得逞,这并不难。”警察好像有了主意似的回答说。“但是,她必须告诉我们她家住在哪里,我们送她到哪里,否则……姑娘,姑娘!”他又探下身来叫喊她。

那姑娘忽然睁大双眼,定了定神,好像清楚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便从长椅上爬起,向她原先来的方向走去。

“呸!这些混账王八蛋,干吗老缠着人不放!”她的胳膊又在空中摇晃着喊道。她飞快地奔走着,但身体却站不稳。那位浪荡的家伙,也跟随着走了。只是在另外一条离此不远的道上,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身体。

“请你放心,有我在她不会出事的。”这位嘴上有两撇小胡子的警察很自信地说完便跟随前面的两人去了。

“唉,当今社会真是世风日下,人情沦丧!”他不停地自语念叨着。眼下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一样,顿感内心一阵悲凉。

“哦!我还没说完呢!”他紧跟在那个有两撇小胡子的警察后面大声地嚷道。

警察停下脚步来。

“您就放心吧!这事跟您有什么关系?您放心吧!这里有那位先生在关心她,跟您有什么关系?”

警察误解了他的原意,用眼睛瞪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苦笑不已。

“嗨!”小胡子往前招着手,随后便朝前面的两人追赶而去,或许在他的眼里拉斯科利尼科夫是个神经病,甚至命运比神经病更惨的人。

“忘了把我的二十戈比要回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孤独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愤怒地说,“哼,有本事也和那个家伙要些钱,答应他把女孩带走,事情就这么有了结局,得了……我怎么扯进这件事当中,还充做好人!需要我来发善心吗?这是不是我的义务?随他怎样自相残杀去吧,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把二十戈比白白送人。这些钱本来就不属于我!”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心里更不好受了,独自一人坐在那条空长椅上。此时他心乱如麻,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而他真的想让自己彻底麻醉了,什么都不来烦他,等他再次醒来时,所有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让人放心不下的小女孩!”他看着那条长凳的一端念叨说,“当她酒醉过后,一定会大哭一场,这显然瞒不过她的妈妈……她会挨一顿毒打或者一顿皮鞭,难过、耻辱全部袭来,大概她母亲还会把她赶出家门……即便不是如此,而像达里娅·弗兰佐芙娜三流式的人物,一定不会寂寞,之后,这位小姑娘就甭想再安静地在家里待下去了……再接着人们会在医院里看到她的身影(那些看似家教严厉的母亲的女儿在背地里做了越轨的事后,总是这样),可是后来呢……后来再进医院……酗酒……小酒馆……再还是医院……不到三、四年时间便沦落成一个废人。从小到大,她们大概还活不到二十岁,或者不到十八岁……我们看到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是谁让她们沦落到如此结局?然而,看吧,她们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唉,随她们去吧!有人说,这是避免不了的。还有人说,每年有百分之几这样的例子有如此下场是正常现象,她们去她们该去的地方。不能因为她们而妨害了正常人的生活。百分之几!不错,这些人的论断确实很动听:多么合乎情理,又不违背科学。也只不过只有百分之几,所以没什么好担忧的。假设用别的词,或者……会真的让人感到担忧了……而我的妹妹会不会落在这百分之几的范围里呢?……除了这个百分之几,要是落在另外的百分之几怎么办?……”“对了,我这是往什么地方去?”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莫名其妙,我不是漫无目的出来的,是的。放下信,我就出了门……我是去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拜访拉祖米欣,我要去他那里,我终于记起来了。可是,去那儿干吗呢?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忽然想起去找拉祖米欣呢?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的他,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祖米欣是他在大学时的同学。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时很少跟人交往,差不多没有一个朋友;他不找别人,他也不希望别人来找他。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很难接近的人。在同学的聚会中很少能看到他,包括其他一些讨论会、集体娱乐活动等,他都概不参与。他学习很刻苦,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为此大家都敬而远之。他家境不好却清高得很,也很封闭,好像每天都有很大的心理负担一样。他的一些同学都觉察到,他把周围的人都没有放在眼里,把别人看成幼稚的孩子,好像所有人都没有他有学识,有思想,其他人都是那么平庸无能。

谁也搞不清,为什么他和拉祖米欣倒挺谈得来,不过也不能算是关系特别密切,只是他和拉祖米欣比较要好,也很少隐瞒什么。但二人的关系之所以会发展得这样还决定于拉祖米欣。他非常善于交际,而且为人特别憨厚诚恳。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富有内涵的小伙子。每个知心朋友都了解他这一点,因此也都愿意和他交往。他脑瓜很好使,尽管有时也很任性。他身材魁梧健壮,稍显消瘦,刮脸从来都刮不干净,头发黑亮。有时他特别活泼,甚至调皮,有劲是出了名的,一天晚上和朋友们在一起竟一拳打倒一个身高近两米的警察。他很爱喝酒,甚至喝不够,当然也可一滴不喝;有时他做恶作剧也让人反感之极,但他也会静如止水,毫不狂妄。拉祖米欣还有一点最让人佩服,他可以经受任何打击与痛苦的折磨,而且从不退缩。他甚至可以睡在房顶上,忍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各种磨难。他家里没有钱,可他却完全依靠自己来养活自己,他能适应任何环境下的工作,以此来换取报酬。他有很多挣钱的路子,当然是通过劳动获得报酬。有一年的冬天,他的房间里没有生炉子,他还说,这样睡觉才更香。眼下他也辍学,但他离开学校不会太久,他正努力打工挣钱,以使自己读完大学。拉斯科利尼科夫和他大约四个月没有见面了,他也没有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半点音信。有一回,差不多在两个月以前,他们二人在街上碰巧相遇,可拉斯科利尼科夫却躲着他,并且走到马路另一边,以不让他发现自己。拉祖米欣其实已经看到了他,为了不让老同学难堪,所以才从旁边绕了过去。

“不错,不久前我还想让他帮我谋份差事,就是去教书什么的,其实什么工作我都可以去做……”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忆起来了,“但是他现在有无能力来帮我呢?假使他能给我找份当老师的职业,或者把他眼下仅有的一点钱也分给我一部分;假如他富裕一些的话,我脚上的靴子也早该换掉了,衣服也该穿得体面些,然后再去上课教学生……唉……那以后该怎么办呢?仅那一点钱,又能帮上我什么忙呢?难道眼下我只是缺那几个小钱用吗?我竟沦落到去找拉祖米欣来帮忙,可真丢人……”他搞不通自己为什么竟沦落到去求助于拉祖米欣,为此感到非常不安,现在的情况要比原来他所设想的更为糟糕,他狂躁地在这看似平常的事情中捉摸出某种异样的不好的感觉。

“难道我真得寄希望于拉祖米欣,让他来掌握我的前途命运吗?”他怀疑地问自己。

他深陷在苦恼中,并不停按揉自己的额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他苦思冥想良久之后,忽然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大胆的创意。

“对……去见拉祖米欣,”他突然异常镇静地说,好像已经胸有成竹,“我要马上去见拉祖米欣,只有如此……但是——不能立刻……我要去见他……等我办完‘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去,一切无后顾之忧之后再去……”

他现在突然感到异常镇静。

“当‘那件事’过后,”他猛地离开椅子,高声喊道,“但‘那件事’真的能发生吗?果真要发生吗?”

他迅速地从椅子旁边逃离了。他有了回转的念头,想回家,可他马上又对回家产生了莫名的反感;所有一切都是在那里炮制出炉的,在那还不足一间的小屋里发生的,到现在都五个多星期了,随后他又不由自主往前走去。

他神经质般哆嗦,像是犯了疟疾一样地发抖,感觉到一阵阵寒意向他袭来;尽管外面天气很热,但他却浑身发冷。可能因为心理因素,他的目光凝滞在一处,好像要捕捉到前面所有一切,又好像在其视野所及的范围之内极力寻找一个可以让他寄托某种愿望的点,然而他却无法得到满足,并再次陷入深思。他身体在不停地发抖,不时地仰起头,向四周张望的时候,便马上记不起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就连他刚走过的路也记不起来了。他好像心不在焉地把瓦西利耶夫斯基岛走了个遍,又到了小涅瓦河,穿过了桥,转过弯便径直走向河中的小群岛。开始,周围的绿意和清新的空气让他双眼发涩,困意立刻没有了,并且感到惬意非常。小岛上是那么凉爽怡人、空气清新而自然,连个小酒馆都没有。可没过多长时间,这些清新、舒适的感觉又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身边跑掉,留给他的仍是不安和痛苦。他不时地向绿荫丛中的别墅那边观望,透过篱笆围墙可以看到那奢侈建筑的阳台上的贵族妇女的影子,还有花园里嬉戏的顽童。唯有那里的奇花异草让他感到心动,他在那里行注目礼。从他身边走过的有四轮马车,还有一些骑射的男女。他用陌生而好奇的眼光目送至他们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里,然后又立刻让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记忆里。他停下脚步,查自己兜里还有多少钱,原来还有差不多三十个戈比。

“那个警察拿走了二十个戈比,还了那个女仆代收信件的三个戈比……如此算来,马尔梅拉多夫一家从他手里拿走了四十七戈比,或者五十戈比。”他搞不清他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数钱,不过过了会儿,自己都忘了为什么把钱拿出来。路过一个小餐馆时,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饿了,于是才又想起了兜里的钱。在小饮食店里,他要了一杯伏特加和一个不知什么馅的馅饼。当他走到路上时,那个馅饼才被他干掉。他已经好久没有闻到伏加特的酒香了。尽管他并没有多喝,可酒劲还是冲上了他的脑袋。他的腿忽然像灌了铅,一阵强烈的睡意向他袭来。他开始往回走;可他却身在彼特罗夫斯基岛上,浑身已没有一点力气。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并转身离开林荫道走向树荫,就地一躺,便呼呼睡去了。

当一个正在病中的人做梦时,梦里的一切总是那么明朗而真实,好像就发生在现实当中。他不时梦到奇异而令人惊骇的现象,但梦中如过电影一样的情节和现实生活很接近,一些特别富有个性和创意的与梦境是那样吻合而又无可挑剔的情景,即便是睡梦中的本人在清醒时也很难描述和构思得那么巧妙,哪怕是普希金或屠格涅夫这样的大师。在这种状态下的梦,总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让那个处于病态下的梦者处于兴奋而紧张的状态之下。

拉斯科利尼科夫做了个很吓人的梦。梦中童年的他,生活在一个小城里,那时他才六七岁。他和他的父亲一起在那个小城外散步,那是一个节日的黄昏。天阴得很厉害,而且闷热异常,小城小得如同一个碗口,四周悄无人烟,你都很难找到一棵柳树。在城市最后边的那个菜园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酒馆。他和父亲散步走过这里时总让他感到不安,而且有些恐慌。那里常有很多人不停地吵闹,大呼小叫,高声欢笑、谩骂、用嘶哑的嗓门唱既难听又跑调的歌,还不时的有人打架斗殴,而且还经常可以见到一些行踪诡秘、不三不四的人和醉鬼在酒店的周围转来转去……每次看到这些可怕的情形,他都躲在父亲的身后,抱住父亲浑身打颤。在小酒店的旁边有条乡村土路,从来没见有干净的时候,黑色的尘土不停地飞舞。在弯弯曲曲的小土道三百多步远的地方往右拐是一片墓地。一座圆顶的绿色石头教堂就建在墓地的中央。那座教堂他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大约每年都有一两次他会跟着父母去那里做祷告,来祭奠他从未谋过面的祖母。他们每次去教堂的时候,总要带去一盘特制的蜜饭。蜜饭用白盘子盛着,还包着餐巾,特别甜,用葡萄镶嵌在上面,做成十字架状。他对这座教堂的印象很好,也很喜欢里面那些古老的圣像,他们身上都没有镀金,那个上了岁数脑袋还不停地颤悠的老神甫也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祖母的坟上盖着一块石板,旁边还有一个小坟,据说那是他的小弟弟的坟墓,小弟弟降生仅半年就夭折了,这些在他脑子里都没留任何痕迹。家里人都对他说,他有个小弟弟,只要来墓地总忘不了按照宗教仪式很虔诚地对着小坟划十字,还要鞠躬行礼,并且吻它。他在梦中和父亲一起去墓地,每次都经过那家酒馆。他紧张地拉着父亲的手,并惊恐地回望着它。忽然一个奇怪的情景出现了,吸引了他的目光。这是一个热闹的游园会,有很多的人:浓妆艳抹、服饰华丽的城市妇女、乡下村妇和她们的男人,各种人都会集于此。人们都喝醉了酒,还不停地唱歌。在酒馆的台阶旁有一辆奇怪的大车。这种大车一般都是套上健壮的马匹拉货物用的。他特别爱看那些高大的马匹,长而好看的鬃毛,粗壮有力的腿迈着稳健而有节奏的步子,行起路来稳稳当当,运送的货物垒起来跟小山一样高,它们拉起来还显得很轻松,似乎拉车比不干活时还精神。而眼下见到的真是怪事:在这么大的一辆大车上套着的却是一匹农村拉庄稼的又小又瘦、毛色暗黄的驽马。像这种马,他一点都不陌生,而且经常见到它们拉了装得又满又高的柴草的大车吃力地在乡村小道上爬行,如果一见车轮陷在了泥坑里时,它们总躲不过恶狠狠的农夫手中挥舞的皮鞭雨点般的抽打,有时会抽在它们的眼睛上,他对它们心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而此时妈妈总要把他拉开。忽然间酒馆那边人声大作,乱哄哄嚷个不停:一群已喝得东倒西歪的农夫从小酒馆里走出来,他们穿着红色还有蓝色的衬衫,上衣还是呢子的,他们大声喊叫着,口中还唱着听不清的歌,手中弹的是六弦琴。这时一个长着粗胖的脖子的红脸大汉叫嚷道,“快上车,大家都上去!我把大家送家去,快上来!”可紧接着便听到一阵哄笑声和一阵惊呼声:“就用这样一匹劣马拉我们,它如何能拉得动!”

“米科尔卡,你犯神经:怎么把这样一匹小母马套在这么大的车上呢?”

“这匹黄毛鬃一准能活个二十年,伙计们!”

“快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家!”米科尔卡不停地叫喊着,说完后就第一个跳上马车,手抓缰绳,站在大车的车辕处。“原来那匹枣红马前几天让马特维牵走了,这匹母马真的很讨厌,光吃不干活,真想揍死它。我说,快上车吧!它能拉得动,我有办法让它跑得快!”他站在车上不停地叫喊着,他挥舞着皮鞭,得意地准备随时抽打那匹黄黑鬃马。

“来吧,上车吧,干吗不上呢?”人群开始大声笑着回应了,“还担心什么,人家都说了这马能跑得飞快!”

“差不多有十年没拉过车了吧!”

“它尥蹶子呢!”

“同情它干吗,伙计们,你们都拿根鞭子,准备好抽它!”

大家谈笑着,开着玩笑,全都上了米科尔卡的大车,总共有五六个人,还差几个没坐满。正好这时一位面色红润的敦实女人也上了车。她穿了件红色上衣,头上是一顶双角帽,上面还有用玻璃小球做成的饰物;下面是一双厚底鞋子,口中不停地嗑着核桃,并不时地嘻嬉笑着。车上的每个人也都在嬉笑着,说句实话,像这么匹小马拉这么多的人,还有这辆大车,人们怎么会不感到好笑呢?车上的两个年轻人很快各拿了一条鞭子,准备帮米科尔夫赶车。随着车夫喊了一声“驾!”后,这辆满载了人的大车开始吃力地往前挪动了,可却不见小马拉着大车飞奔,就连迈开四腿它也感到吃力,而且不停地喘着粗气,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身后的三条鞭子暴雨般地落下,小马四条腿都发颤不能站直。此时车上人群的哄笑声更响亮了,米科尔卡心头火起,恶狠狠地不停抽打着母马,而且越打越起劲,鞭子起落也越来越快,就像他真相信,这马会在鞭抽下飞奔起来。

“让我也来试一把,哥们!”车下的一个想玩花样、寻开心、出风头的年轻人大声喊道。

“上车吧!你们都上来!都上来,它也拉得动,不然我揍死它!”他换着鞭子使劲抽打着这匹可怜的小母马,他自己气得不得了,如果手头有把刀,他真的会过去杀了它。

“爸爸,爸爸快看,他们为什么不停地打那匹可怜的马!”拉斯科利尼科夫胆怯又不解地叫喊着。

“咱们快离开这里吧,来,赶紧走!”父亲对他说,“是些酒疯子,喝醉了酒在瞎闹,是一群蠢猪。咱们快离开这里,别理他们!”说着就去牵他的手,但他父亲没有抓住他,他反而挣脱了直奔那匹马。只见那匹马支持不住了,大口地喘着粗气,停一下,又突然在皮鞭的督促下使劲一拉,都快跪在地上了。

“真该死,狠狠地打!”米科尔卡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就得狠打。我要打死它!”

“你一点人性都没有了吗,可恶的家伙!”人群中终于有位老者站出来说话了。

“这种事真少见,这么大的一辆车这匹小马怎么能拉得动!”又有人帮腔了。

“这样它肯定会给累死的!”已经有三个人在鸣不平了。

“谁叫你这么多嘴?这是我的马,我想怎么使就怎么使!关你屁事。大家都上车来,我非得让它飞奔起来不可!……”

他话音刚落,忽然间人群中便响起一阵哄笑声,而且好像所有人都在笑。显然那匹母马已经被现场的气氛及主人雨点般的皮鞭给激怒了,居然也跷起蹶子来了。真所谓“兔子逼急了也咬人”,这情景就连人群中敢于鸣不平的那位老者也不觉被逗乐了。谁也想不到,这么瘦小的一匹小母马居然还敢尥蹶子!

这时人群中又有两个想逞能的青年也各自手执一条皮鞭从马的两旁跑过去挥鞭猛抽。

“要抽就抽它的脸和眼睛!”米科尔卡还在作现场指挥。

“应该来点歌声,兄弟们!”车上有人突发奇想,其他人也都应声附和。顿时歌声响起来,那是一首热情而充满欢快的歌,还有人敲打着鼓点,歌曲中有重唱的时候,口哨也来伴奏,那个嗑着核桃的女人,也在得意而欢快地嬉笑着。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往那匹马奔跑过去,而且穿过人群尽量来到马的身边,看到那些恶魔正在抽打马的眼睛。皮鞭在不停地落下,直抽它的脸和它的眼睛!他心疼地哭了。他激动得心跳不止,泪水止不住往下流。以至于那些手执皮鞭的人当中有一个用鞭子碰到了他的脸,他也好像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实在太悲痛了,大声地喊叫着,并向那个敢于鸣不平、头发斑白的老人跑过去。忽然有个女人的手想拉住他离开这个乱哄哄的场面,然而他仍然挣脱了,并且又回到那匹马跟前。那匹马好像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力气了,但它还是以尥蹶子的方式做出它最后的不愿屈服的反抗。

“你他妈的去死吧!”米科尔卡好像也被这匹马的异常举动给激怒了,大声地凶狠地叫喊着。他扔掉手中的鞭子,从大车的车厢底部拉出一根粗长的辕木,用两手握紧一头,使劲往那匹马砸去。

“它会没命的!”有人在惊叫着。

“一定会给打死的!”

“这是我的马!”叫喊声刚落,他手中的木棒就冲那匹瘦马砸下去,紧接着是一声闷响。

“使劲打,狠揍它,别停呀!”人群中有不少人在起哄。

那根粗长的辕木又在米科尔卡的手中举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木棒落在那匹不幸的马的脊背上。马被重击后坐在地上,接着又站起来,使劲往前拉车,左晃右摆地想移动车子,它使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车子没动。周围有六条鞭子在猛烈地抽打它,那条辕木也是第三次落在它的身上,接着是不停地落在它的身上,因为几次重击并没有让这匹离死亡不远的小马立刻毙命,这让米科尔卡大为光火。

“它还挺命硬!”周围的人又在起哄。

“你看它已经快不行了,快看,它要完蛋去见上帝了!”人群中有个天生爱出风头的家伙自作聪明地下了结论,其实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给它一斧子算了!一斧子准能让他玩完。”又有人在出坏主意了。

“谁让你在这里瞎指挥了!一边去!”米科尔卡如同着魔似的大叫着,又丢弃了辕木,从车厢的底部又抽出一根铁棍。“闪开!”紧跟着一声叫,那铁棒就落在了那匹马的脊背上,在铁棒落在马背上的同时,只听到“咔嚓”一声响,可以断定,马的脊椎已被击碎,接着也便倒了下去,扑通一下子倒下去,好像立刻失去了四条腿一样,这样它也不用再拼命拉车了。

“揍死它!”米科尔卡仍在大叫,他显得那么激动,他从大车上跳下来,另外几个手执皮鞭、木棒的小伙子也围过来,那匹马还剩下一口气。米科尔卡又抡起了铁棍狠命砸向马的脊背。那匹马终于伸长脖子吐完最后一口气,离开了这个世界。

“它已经完蛋了!”人群中有人在喊道。

“这是它不拉车的下场!”

“这是我的马!”米科尔卡手中还抓紧了那铁棒,两眼血红地喊叫着,好像刚才那异常刺激的场景仍意犹未尽,感觉不够过瘾。

“唉,看来,你真是没有一点人性了!”人群中又有声音在谴责他了。而那个痛苦而悲伤的孩子却真正丧失了理智。他哭喊着跑着挤过人群,径直到那匹已死去了的小母马前,双手抱住已咽了气的马脸亲吻它的眼睛和嘴……接着他又忽地跳起来,攥紧了两只小拳头疯狂地冲向米科尔卡。突然,父亲的一双大手抓住了他,父亲已经追了他很久,紧接着把他拖出人群。

“咱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走吧!”父亲对他说,“咱们该回家了!”

“爸爸,他们怎么那样没有人性……那匹马、那匹可怜又不幸的马给活活打死了!”他止不住抽泣问自己的父亲。悲伤和愤怒几乎让他感到窒息,胸中的怒火似火山一样爆发。

“他们都是些酒鬼恶棍,他们在胡闹,跟我们没关系,咱们快离开这里吧!”父亲对他说,他努力地用双手抓紧父亲,可是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憋闷难受。他想尽力呼出一口气,张开嗓子喊了一声,却忽然醒来了。

睁开眼睛,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个梦,浑身都是汗水,连头发也被汗水浸湿。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愕地侧身起来。

“感谢上帝,我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自语着起身蹲在树下,长舒了一口气,“可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是不是生病了?竟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

他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情绪异常低落。他用双手托着下巴支在膝盖上。

“我的上帝!”他大喊一声,“这会是真的吗?我竟拿起斧头去砍一颗脑袋,把她的头盖骨砍碎……那一摊摊黏稠的血液让我无法移步,我还去抢劫、偷盗,胆怯得浑身打颤;我都变成个血人了,无处立身……还手持利斧,上帝啊,这一切会发生吗,这是真的吗?”他自语着,整个身体却像在筛糠。

“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没有停止思绪,头也越发地往下低,好像连自己都不相信,“其实我最清楚,这我哪里承受得住,可我干吗又老在难为自己呢?要明白,就是昨天,我去做大胆尝试时,要明白,昨天我已经都理解了,我无法忍受……可我为什么止不住仍在想这件事呢?我干吗老困在原地不能自拔呢?难道忘了,昨天在楼梯上我就认识到,这是无耻和下流的、罪恶的……如果在清醒的时候,只这么思考一下,我就会感到难受和不安……”

“岂有此理,我根本无法承受,我无法承受!即便这些账都算得很清晰,或者最近三十天当中的所有决定都像白天一样明朗,有算术那么精确。天哪,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决定!我真的受不了,肯定承受不住!可现在……”

他从树下立起身来,很奇怪地巡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甚至搞不清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不久他就在T桥上了。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两眼呆滞,浑身乏力,只是呼吸比原先好多了,就如同久压在肩头的重担被卸下一样,心中泛起一阵轻松而惬意的感觉。“天哪!快给我指条路吧,让我放弃那可怕的……梦魇吧!”

踏上那座小桥上,他的心情发生了很大变化,静静流淌着的涅瓦河让他精神舒畅了许多,傍晚火红的落日余晖映红了天边的晚霞。虽说此时的他身体很空虚,而他因环境影响却感觉不到乏力,好像四五个礼拜以来积压在他胸口的那块毒瘤终于溃烂了。放松!自由!如今他完全从这些困扰着他的魔团中、阴郁中、幻觉中解脱出来,终于得到自由了。

以后的日子里,每当他重新回忆这段时间的情景,从分分秒秒中追寻最近一个时期所发生的所有一切时,总有个细节让他感到惊讶,几乎到了着魔的地步,尽管这种情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以后他却总以为,大概命中注定如此。可是谁能知道呢?他无论如何也弄不通,也根本找不到理由,他已疲惫不堪,他现在是需要找一条直接回家的近路,可他干吗偏偏要穿过干草广场,其实穿干草广场实在没必要。虽然绕的弯并不算大,但干吗要这么绕着走呢?搞不清的是,他总是忘记自己回家的路,类似的情景竟然发生了无数次了。可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那次在干草场上(其实他可以不走那里)的奇怪相遇,对他来说却是多么重要,甚至要改变他的一生。其实那也只不过纯属一次偶然的巧合,可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在他生命中的这一个阶段、这一时刻、这一分钟发生?而且又偏偏是在他处于那样的心情的状态之下呢?也恰恰是在他的情绪处在这样的状态下的奇遇才对他的此生产生巨大的影响和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至关重要的威力。仿佛是上帝故意安排好了等着发生这件事情一样。

约莫晚上九时许,他正好走过那片干草场。那些摆了小摊、头顶托盘做生意的商贩们和开店铺的生意人都在收拾家伙、规整货物、收摊关门了,也跟购物的顾客一样,打点完东西各自回家去了。在一层饭馆的旁边和坐落在干草场上的一栋栋房子的脏乱不堪的院子里,最主要是那些小酒馆的附近,汇集了许多不同职业与行业的手艺人和乞丐。拉斯科利尼科夫出门漫无目的闲溜达的时候喜欢到这些地方来,在附近的小胡同里散步。在这里他的破衣服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也没有人敢用白眼和蔑视的神态瞟他,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随便得根本没人会找你的茬,也不会因此而招惹了别人。在K胡同口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两张桌子,那是一个小市民和他的女人在这里做生意,卖些线团啦、带子啦、印花头巾之类的小商品。他们也在收摊,打算回家了,只是因为和一位路过的熟人寒暄,所以晚收摊了一会。这位熟人是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也跟大家一样,叫她莉扎薇塔,也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的夫人、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利尼科夫还为了借钱去过这个老太婆那儿,他在她那里抵押了一块表……并且是进行一次摸底……其实他基本摸清了这个莉扎薇塔的所有底细。她对他也不是完全陌生。她是个高挑个子、反应迟钝、胆小如鼠却又性情温顺的老处女,跟一个傻子差不了多少,今年都三十五岁了,几乎都成了她姐姐的仆人,没日没夜地给她姐姐出力做家务,在她姐姐面前,她会害怕得颤抖,因为她经常挨她姐姐的打。她手中提个小提袋,认真地站在那对夫妻小商贩面前静静地听他们讲话。他们二人也很热情地给她讲解着什么。当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她的时候,突然一种很奇怪而又莫名其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她给他的印象并不值得他产生。

“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还是您说了算了,”那小商贩大声地对她说,“您明天晚上六点钟的时候过来,他们也都在的。”

“明天晚上?”莉扎薇塔慢吞吞地反应着,还是那么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并且犹豫不决。

“唉,一定是您姐姐又威胁您了!”这个商贩的老婆是个聪明的女人,说话也跟开机枪似的,一梭子一梭子地往外倒。“我感觉您还跟个孩子似的。您俩又不是亲姐妹,不是一个妈生的,她干吗什么都让你干,支配你。”

“这回你别跟在这瞎搅和,乱嚼舌头。”商贩制止了多嘴的女人,“我帮你想个办法,不用征求她的意见,你就直接到我们这儿来。这件事对你没害处。你姐姐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那你们来不来呀?”

“当然!明天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您其实可以做主拿主意的。”

“我们还要准备好茶水,欢迎你们来喝呢。”那女人还在一旁帮腔说。

“那说定了,我会来。”莉扎薇塔说完后还带着很难下决心的表情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紧挨着他们走了过去,而他们的谈话也正结束。他过去时没有弄出半点声响,生怕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漏听一句话。他开始感到的那种吃惊现在变成了一种恐慌,好像他的整个身体都站在一个冰室里,浑身发寒。他隐约听到,真是让他想不到,明天晚上差不多七点整的时候,那个老太婆的妹妹莉扎薇塔,这个和她一起住的老姑娘会出门,家里就只剩下老太婆一个人了。

他已经走近了他的那个低矮的住所,然后艰难地走进那如同关押死囚犯人的监狱一样的房子。他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思想的能力;可他又忽地意识到,他无法再信马由缰地让自己的思想任意驰骋了。他丧失了意志,所剩下的就是刚刚临时作出的最后的决断。

事实上,在他心灵深处,早有一个周密计划,即便他用365天一分一秒也不停地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无论如何那种结果也不能跟眼下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相比,而且也不会有比这更容易实现的绝佳时机。

但不管情况怎样,值得他庆幸的是,他不用费任何周折,也不用因为时间仓促,仅在头天晚上得知抓住一个下手的机会,从而担心消息的准确性,或者为了减少冒险,再做任何详细的调查,就轻而易举地得到准确消息:就在明天的晚上六点钟,应该是七点多钟,只有那个即将“发生不幸”的老太婆一个人在家。

事情已过去很久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才有幸知道,摆摊的小市民和他的老婆是为何让莉扎薇塔去到他们那里。

这事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一个外乡人家境很惨,要把家里的衣服以及破旧东西卖掉,都是女人的东西。由于市场上价格低,打算找一个女小贩代销。莉扎薇塔就是做这个的:她替别人代销东西,从中挣点钱,经常到处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再加上她为人实在,一般她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卖掉。她不爱说话,就像前面说的,她为人和善,胆子也不大……

但是这些天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却迷信得不得了。以至于很长时间以后,这种迷信还没有从他身上完全消失,好像怎么也去不掉了,以后的日子里,他老是认为有些事情本身就有不可思议的东西,似乎都有着说不清楚的联系和巧合。就在去年寒冬,他所认识的一个大学的学生,叫波科列夫,准备去哈尔科夫时,聊天中将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住处透露给了他,以防他有困难可以去她那里抵押东西。好长时间他都没找过她,因为他教书,生活勉强还可以。就在半月之前,他忽然想到了这个地方,他只有两种东西可以去做抵押:父亲给他的一块旧银表,还有一枚小金戒指,上面镶着三颗精美的红宝石,那是妹妹在分别时留给他做纪念的。把戒指拿去时,他见到了老太婆,虽然他还不清楚她的为人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但第一次看见她,就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心情,他用戒指换了两卢布,出来后便去了一家质量很差的小饭店去吃东西。他坐下来要了一杯茶,陷入了思考之中。仿佛小鸡马上要出壳那样,他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这个念头他觉得妙极了。

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年轻军官在他很近的一张桌子旁坐着,那个大学生是那么陌生,好像从未见过他。他们两人玩了一局台球,最后便在那里坐下来喝茶。忽然听见大学生对军官说起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放高利贷的事,还说她的丈夫是个十四等的文官,之后把老太婆的地址给了军官。只凭这一点就让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怎么那么怪:他刚才还在她那里,而现在就有人在说她。这应该算是巧合,可是他觉得好像有一些不太正常,然而这里正好有人似乎在讨他喜欢:那个大学生竟然把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所有的方方面面都说给朋友听。

“她非常有办法,”他说,“在她那儿总能搞到钱。她非常有钱,和犹太人差不多,一次借出去五千卢布都没问题,哪怕只有一卢布的东西,她也接受抵押。我们那儿有许多人去过,只是她是个没有人性的坏东西……”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说,她的心是多么得狠,而且让人捉摸不透,要是你抵押的东西不按时赎走,哪怕只有一天,这件东西就玩完了。你借的钱往往只有抵押品的四分之一,而她却要收你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等等。大学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对那个军官说,除了这些,她有个妹妹叫莉扎薇塔,这个坏透了的老太婆常常打她,完全不把她当人看,就像她的奴隶一般,虽然莉扎薇塔最少也有两俄尺八俄寸高……

“不是这样吗?这种事并不常见啊!”大学生提高了嗓门,随之大笑起来。接着又说起莉扎薇塔。一说起她,大学生异常兴奋,不停地笑着,那个军官听得还有滋有味,他还让大学生帮忙让莉扎薇塔到他那儿来,给他补一下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字不漏地听着,一瞬间什么都知道了:莉扎薇塔是老太婆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有三十五岁了。整日整夜的给姐姐做工,在家里什么都干,除了这些,还做一些针线活挣钱,甚至有时去给人擦地板,而所挣的钱都被老太婆据为己有。要是老太婆不同意,她是不敢自己做主去做针线或给别人干活。老太婆已写下遗嘱,而莉扎薇塔也知道,遗嘱上写着,除了动产、椅子或同类的东西,她一个子儿也得不到,所有的钱财都捐给了H省的一座修道院,以便作为追荐她亡灵的费用。莉扎薇塔是个很平常的人,又不是什么官太太,她没结婚,长得也难看,身材不匀称,个子却很高,一双大脚走着外八字,老是穿着一双破烂的羊皮鞋,但是却非常爱干净。让大学生觉得吃惊和可笑的,是莉扎薇塔却常常怀孕……

“你刚才不是说她长得难看?”军官说。

“是啊,她的肤色黑黝黝的,像个穿着女人衣服的男士兵,可是,有一点你要明白,她不是什么丑八怪。你一看她的脸和眼睛,就能感到她是那么的善良,非常的善良。这就说明——她很讨人喜欢。她那么和善,柔顺,从不跟人吵架,非常的随和,无论什么她都不会和你对立。特别是笑的时候还挺美的。”

“那么就是说你对她也有好感了,不是这样吗?”那军官说着说着笑了。

“因为她有点古怪。不是,我有件事对你说啊,有时我好想把那个千刀万剐的老太婆给宰了。然后把她的钱拿走,这一点你不必怀疑,我不会感到内疚的。”大学生有些激动。

军官忍不住地又笑了起来。而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怪事!

“不好意思,我给你说句正经的。”大学生有些兴奋。“刚才我给你说着玩的。可是有一点:她是一个一无是处、不值钱的、凶狠残暴而又有毛病的老家伙,谁都讨厌她,她是个丧门星。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活着干吗?用不了多长时间,她马上就会升天。懂吗?清楚了吗?”

“啊,我知道了。”军官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情绪高涨的大学生,说着。

“你听我给你讲。有一些年轻人,因为没人资助,都逼到绝路上了,这样的人已不是少数,满大街都是!那么多的好事以及创举,本来都可以用白白给修道院的钱,还有老太婆的钱去办,千千万万的人或许不会走上歪路,那么多的家庭或许能够不在贫苦、分离、死亡线上挣扎。宰了她,把她的钱拿走,以后把这么多钱分给天底下受苦受难的人,做一万件好事,是不是就能赎回一桩不值一提的小罪过?你说呢?用一个人的生命,去换取天底下的人的幸福,让人们不再遭受苦难、家破人亡——你知道数学吗?换句话说,用所有人的幸福来判断,这个该死的、又笨又恶毒的老太婆早该到地狱里报到去了,她就像一只喝人血的臭虱子,或者毒跳蚤什么的,甚至还不如它们呢!她活一天就会祸害人一天。喝人的血,吃人的肉。就在前不久她差一点没咬断莉扎薇塔的手指头!”

“我觉得,她早该死一万次了,”军官说,“可是,你清楚吧,这是命中注定的。”

“唉,我说朋友,命里注定也会改变的,你可以想些别的办法,要不很容易产生偏见。如果这样,那就不会有伟人了,所有人都说:‘良知,责任!’我不会不同意说这话,可是,那要看你该如何理解这四个字呢?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再问你,你听我说!”

“别,你别说了,我问你个事,你听我说!”

“好,说吧!”

“啊,你说了那么多没有用的话,我问你:你会不会亲手宰了她呢?”

“不会,我主张正义……但动手杀她不是我的责任……”

“要是不敢做出决定,那你就没有一点正义感!走,我们去玩一盘台球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情绪有些亢奋。当然,他们所说的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又不是听过一次了,只不过表达的形式不一样,不过这都是年轻人的心态罢了。可就在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一些想法……和他们谈的几乎一样,他怎么会这么巧的听到这样的话?他刚从她那儿来到这里,刚刚有一个念头,那么巧的就听到他们议论老太婆的话?他有种感觉,觉得这巧合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无意的谈话竟然触动了他的神经!似乎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从干草广场回到家,他马上就坐在了沙发上,呆呆的,有一个小时都没动过。天已经黑了,他没有点灯,好像就没有点灯的念头。他努力地回忆着:就在那时他想了一些什么?后来,他觉得有些发烧,不停地在哆嗦,他高兴地想,终于有理由躺在沙发上了。他感到困极了,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他睡了好长时间,连个梦都没做。直到天已大亮,都十点钟了才被到来的娜斯塔西娅费了好大劲弄醒。她拿来了面包和茶。茶是剩的,又兑了些水,淡了许多,而且是她自己茶壶里的。

“你怎么睡得这么死!”她有些气不过来,“你怎么就知道睡!”

他用了很大的劲才坐起来。头好重。他觉得连站起来的劲也没有了,他转了一个圈,又猛地栽在沙发上。

“你怎么还睡?”娜斯塔西娅冲她大声叫,“生病了,还是别的?”

他一句话也不说。

“喝水吗?”

“这会儿不想。”他的眼又闭上了,面朝墙,只说了这么一句。娜斯塔西娅就站在他的身边。

“或许是生病了。”她说着扭身出去了。

直到下午两点她又来了,拿着做好的汤。他还是那样躺在沙发上。茶也没动过。娜斯塔西娅有些奇怪了,生气地推他。

“别再睡了!”她有些烦了,声音那么响亮。他坐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直直地看着地板发呆。

“难道你真生病了?”娜斯塔西娅问,他还是一言不发。

“你别老是坐着,”她停了一会,说,“去外面透透气也好啊。想吃什么吗?”

“这会不想,”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你走吧!”说完摆了摆手。

她站在那儿,对他还是有些怜悯,然后走了。

过了一阵子,他抬眼看了看茶和汤,最后伸手拿起了面包,把汤拉了过来。他只吃了一点,便不想吃了,汤也只喝了三四口,好像都不知道是如何咽下去的。头没那么痛了。吃过饭,他又在沙发上躺下来,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像死人一样趴在沙发上。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好多种不同的幻影,都是非常奇怪的:有一件事他常常想,在非洲的什么地方,或许在埃及,一片绿洲上,商队在歇着,骆驼也安稳地趴着,周围是棕榈树。所有的人都在吃饭,而他却在小溪边舀水喝,清澈的溪水从脚下流过。那么清凉,那么美妙,透过淡蓝的溪水看到水底散发着光彩的石头,流过这洁净、耀眼的金沙……

忽然他非常清晰地听到咣咣的钟鸣声。他抖了一下,醒了许多,抬头看了看窗户外面,猜测这时候应该几点了。

忽然他完全醒了过来,猛地站了起来,似乎被针扎了下似的。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只开了一道窄窄的缝,仔细地听了外面的动静,心“扑通扑通”直跳。可楼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外面的人全睡着了……真有点不敢想:他竟然睡了那么长的时间,一天全浪费了,一点准备也没有……而现在好像钟声都响过六下了……他觉得自己清醒极了,现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却支配着他,让他有些心神不定。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

他集中思想,尽量想得周全些,千万别忽略了什么;可他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胸口憋得难受。首先,弄个环扣缝在大衣里面——这不需要太长时间。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索着,从里面拿出一件脏兮兮、破旧的衬衫,一下子把它撕开了一条,有八俄寸长,一俄寸宽,然后又叠了起来,随后他把那一件用厚布料做的宽松、耐磨的夏季大衣脱下来(他只有这么一件),把破布条的两头缝在大衣里面的左腋下。穿针引线时,他的两手还在哆嗦,可他极力地控制着。做好之后,他又小心地穿在身上,一点痕迹也没有。针和线是他很早就备好的,包在纸里,搁在了小桌上面。环扣嘛,他觉得这是他聪明的地方,可以把斧子挂在上面,绝对不能让街上的行人发现。要是放在大衣下面,还必须用手扶着,那样一定会让人发现。如今缝上了环扣,斧头便可以轻轻松松地藏在腋下,只要把手伸到大衣一边的口袋里就能扶着斧头的把,防止它摇摆。大衣那么的宽松,所以没有人会觉察出他的手在扶着什么。至于那个环扣,他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

一切都做好了,他伸出手指在他的地板与“土耳其式”沙发中间的空隙里,在左边的一角,寻找了一阵子,从里面拿出早就做好的所谓抵押品。可里面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是块光滑的小木板而已,只不过和银烟盒很相像。那是他有一天在外面闲逛时从一个小院子中无意发现的,那儿或许有个什么作坊。他寻思着又把一片平滑的薄铁皮加在上面——好像从哪儿拆来的——那也和木块一样是从外面捡回来的。他把这两个东西弄在一块,木板稍大些,然后用线牢牢地绑住;再用一张洁净的白纸工工整整、非常精细地包起来,用线扎上,扎得很结实。这个难解的结足以转移老太婆的注意力,为自己争取一点点的时间。至于铁片,那是为了拿在手里有些沉甸甸的,让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东西做好后一直就在沙发那个角落里藏着。他刚刚把东西掏出来,忽然听见外面的什么地方有人大叫:“都六点多了!”

“都六点多了!我的上帝呀!”

他跑到门口,仔细地倾听着,拿起帽子,如猫一般,轻轻地,无声无息地下了足有十三级的楼梯。他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把厨房的那把斧子偷出来。他很久以前早就盘算好用斧子了。他有一把折刀,可那是剪枝用的,做不了这事,因为他的力气很小,而斧子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他所想出的主意总让他感到有些荒唐,不合情理。虽然他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斗争着,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不能断定这个想法是否能够成为现实。

尽管他已经把这件事的方方面面,每一个环节,都认真地反复地考虑并且已经确定下来,没有什么地方不妥的了——但是如今他还是不敢肯定这种荒唐可笑,让人毛骨悚然,几乎没有任何成功希望的事情,是不是要放弃它。事实上他所面临的各种困难和猜测仍在困扰着他。关于去哪里拿个斧头,他一点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他来说这并不困难。是这样的:娜斯塔西娅的家里常常没有人,尤其是夜里,她在家待不住。而厨房门却从未关过。因为这件事,女房东常常跟她过不去。找个机会偷偷地去厨房,把斧子偷出来,然后,再过上一个小时(等事情做完),再偷偷进去放回原来的地方。可是他还是有些担心:假如一个小时后他回到家,要是恰好被娜斯塔西娅看见怎么办。所以,必须从门旁边进去,等她走出去。可要是她刚好要用斧头,找不到,再喊叫怎么办——那可就不妥当了,她一定会起疑心的。

可是这些微乎其微的小事他根本就没空去想。他想的是最关键的。那些小事就到以后等他对一切都不怀疑的那天再去考虑。可是,要让他对一切都不怀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一直都这么想。例如,他不敢去想,有一天他不再犹豫,鼓足勇气,去做这件事……不久前他只是去看了一次(那是为了去调查一下,以便想得周全些),不过也只是去那里看了一下罢了。他没有当真。“让我,”他冲自己说,“让我去试一下吧,为何老是那么想象呢?”但是他马上觉得有些难受,非常地讨厌自己,对这一切都感到厌恶,然后躲得远远的。从道德的角度来看,这是不是要受到谴责,他的思考结束了:诡辩宛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尖刀,不允许有任何异议,甚至他本人也顺从自己的主意了。尽管这样,他还是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力,而且固执地、没有目的地试着一万个不去做的理由,但似乎有谁控制着他,逼迫着、引诱着他去那么做。最后这一天来得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又仿佛很早就确定了,这一天他如同一个任人控制的木偶一般:无法控制地、茫然地举手投足,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不容他有任何反抗。就如同一辆奔驰的车轮挂住了他的衣服,然后连他一起全拖了进去一样。

刚开始他老是在琢磨一件事:为何这所有的犯罪最后都会轻易地被发现,而且还会留下清晰的蛛丝马迹?他慢慢地想出好多、好多种有趣的答案,在他看来,有一点是肯定的,事实上所有犯罪不可能做得那么完美,不让人发现的原因,在于罪犯自身。罪犯自己,在实施犯罪的那一危险时刻都会失去理智,无法控制。也就是在最需要警惕和控制自己的那一刹那,盲目和幼稚却占据了思想的上风。这种片刻的盲目以及理性的丧失就像病魔一样支配着人的思想,缓缓发展,直到犯罪前的那一瞬间达到最高峰;从犯下罪的那一刹那直到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这种状态不会改变。会存在多长时间,就因人而异了。随后病魔会慢慢地消失。关键问题是:到底是因为心里有病导致犯罪的,还是因为犯罪本身,总会附着各种病态一般的东西?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他自己是不会在这类事情上丧失理智的。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思考,他是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因为他计划的这一切“是在做好事”……那么关于他做出决定的过程,我们就省略不说了吧。就算不说这个,我想我们也说得太不着边了……我们只看重一点,即这件事情中他所面临的实质性的问题,在他看来不是最重要的。在他看来,只要他不至于丧失理智,到那时,所有的细微之处,微妙的地方所出现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事情早着呢。”他很长时间甚至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而现在决定了,却是另外一种情形了,不知为何这似乎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他还没从楼梯上下去,突然一件小事让他慌乱得无所适从。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门旁,那里常常总是不关的,他小心地向里面瞅了一眼,只是想弄清楚,娜斯塔西娅如果不在那里,女房东会不会在里面?要是她不在里面,她房间的门会不会敞着?千万不能在走进去拿斧头的时候,被她正好从屋里看见。可是他忽然发现,现在娜斯塔西娅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正在把刚洗的几件内衣晾在绳子上。他感到有些吃惊!而她发现了他,马上停下扭过头看着他,并且看着他走过去。他胡乱地看着别的地方,一直没停,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但他的计划落空了,没拿到斧头!

“自作聪明,”来到大门口那儿时,他想,“我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她一定出去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无知、愚蠢?”他好像失败了一样,心里有些接受不了。他怒气冲天,他想自己太幼稚了……野兽般的怒火充满在他的心里。

他六神无主地在大门口站着。他不想只是单纯地掩饰一下,就走到大街上去,至于回去——那就更不能了。“况且这个机会应该多棒啊!”他呆呆地在那儿站着,望着管院子那人的黯淡的小房子,小房子的门是开着的。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他看到小屋里,距他仅有两米远那儿的长凳下面,紧贴着右边有个反射出亮光的东西,映入他的视线……他向四周围看了一下,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轻轻地来到门前,下了两级台阶,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喊了一声管院子的。

“不错,他不在里面!可是也许就在院子的哪个地方,因为门没关上。”他向亮光闪闪的斧头冲了过去,伸手把斧子从凳子下面的柴堆里掏了出来,快速地放进大衣里面挂在环扣上,然后两手放进衣袋,若无其事地从小屋里走出来。没有人看见!“光靠理智不行,真是老天助我!”他笑得很不自然。这一机会让他有些飘飘然了,也着实鼓励了他。

他走得很慢,表情严肃,若无其事,担心会有人注意。他几乎不去看来往的行人,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注视别人的脸,尽力地掩饰着自己。忽然,他想起了自己头上的破帽子。“上帝啊!前天我就有钱了,怎么没想到去买一个!”他暗暗地骂着自己。

他不经意地向一家店铺里瞟了一眼,那里的钟表已指向七点十分了。要快一点,他拐了一个弯,绕向那座房子……

以前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担心得要死。可现在这种感觉根本就不存在了,完全没了。如今,他的脑子里一出现乱七八糟的念头,很快就过去了。走到尤苏波夫花园时,他甚至想在这儿设一个美丽的大喷泉,他又想,如果有了喷泉,这周围场地上的空气就会更清新了。要是夏季花园的规模一直扩展到马尔索广场,再和米哈依洛夫宫四周的花园溶在一起,这个城市一定会更加美丽、壮观。可是忽然他又有了一个念头:为何偏偏在这些大城市里,人们却难以理解地生活在那些一无花园、二无喷泉、肮脏得到处是垃圾的地方?忽然他又想起那天自己在干草广场闲逛的情形,顿时醒了一大半。“想入非非,”他想,“不,现在什么也不去想。”

“也许那些判了死刑的人在上刑场时会这么依依不舍地想着在半道上遇到什么吧!”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中闪电般掠过,他自己飞快地弄灭了这个想法……现在,快到了,看,房子就在那儿,那就是大门了。

这时不知道是哪儿的钟响了一声。

“什么,难道七点半了?不会吧,也许这钟走快了!”

他非常幸运,一切都非常顺利。似乎有神灵在帮助他,一刹那,一辆大车满载着干草驶进了大门,他从门口走进院子时,被大车给“掩护”了。大车刚进院子,转眼之间,他也从右边小心地走了进去。他听到大车上那一边有好几个人在大声叫着,吵闹着,没有人发现他,他一个人也没碰到。好多对着院子的窗户都没关上,但是他一直低着头——他的头似乎抬不起来了。老太婆住的那儿离楼梯很近,进了大门往右转弯就到了。此时他已在楼梯上……

他放松了许多,摸了摸“怦怦”跳动不止的心,又伸手摸了一下斧头,最后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竖起耳朵听着。可现在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房间的门都没有开着的,他没看到一个人。一点没错,二楼那儿的一个空房子大门敞开着,几个工人在房子里刷着漆,幸运的是没人注意他。他停顿了一下,转而想了想,随后又上了楼。“当然,要是这里没有人该多好,只是……往上还有两层呢。”

啊,四楼到了,他看见房门了。就是迎面的那间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三楼那儿,老太婆下面的那一间房子,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也是空荡荡的:原先钉在门上的卡片也没有了——都没有了!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难道不在家?”但是他没有答复自己,而是仔细地听着老太婆房子里的声音:毫无声息……随后,他又一次看了一下周围,轻轻地站在门口,努力地让自己安静下来,又摸了摸大衣内的斧子。“我的脸是不是发白……能看得出来吗?”他忍不住又想,“我是否有些心神不定?要是她看出来……要不再等一下……等我的心跳平静下来?”

可是他的心还在咚咚跳,似乎故意和他作对,跳得更快了,越来越快……他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缓缓伸手抓住门铃,拉了一下。半分钟之后,又拉了拉,这一回很响。

毫无动静。千万不要再拉了,他不能这样干。老太婆肯定在里面,除了她没有别人。只是她的疑心很重……

他扶着门把耳朵贴在上面听。是,他真的听到了呢(可这是很难理解的),不会有错吧,可是他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手碰到门锁的极小的响声,似乎还有衣服蹭在门上的声音,好像有人悄悄地站在门里面,就如同他一样,藏在门外静静地倾听着,并且仿佛也趴在了门上……他特意地动了一下,然后微微提高嗓门说了句不清晰的话,这样就不会让人疑心他在偷偷摸摸,接着再一次拉响了门铃,但是很轻,大大方方的,让人感觉不出有什么不耐烦。以后当他想起这件事时,能清晰地回忆起这短短的一分钟。他有些纳闷,自己是在哪里学的这么多招数?更何况,当时他的脑袋瓜已不可能再去想什么,就连自己的身体他也感到消失了……稍微过了一会,他听到了拉门钩的声音。

和上次一样,房间的门只开了那么一道狭窄的缝,黑暗中的两道毫无任何信任感的刺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有些不自在了,他本不该那么做的:这里除了他们俩再没有第三个人,那个老太婆肯定害怕得要死,因为他的样子是不会让人放心的。他伸手抓住房门,向自己这边猛地拉了过来,担心老太婆会把门关上。老太婆没有使劲拉门,但是也没有放开,依然抓住门上的把手,这样一来,他几乎要把她连同门一起拽到楼梯这儿来了。她依旧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他却向她走了过去,她吃惊地闪到一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你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尽量平静地说,可是又不知为何,声音却突然断了,变得结巴起来,“我给你……送过来一件东西……啊,你能到我这儿来吗……这儿有亮光……”说着,他几步走到房间里去。随后老太婆尾随他跑进来,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

“主啊!您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您是谁呀?到底有什么?”

“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老相识……拉斯科利尼科夫……您看,这是什么,我前几天说过要给你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抵押的东西拿给她。老太婆盯着看了许久,随之目光直直地射在他的眼睛上。她非常小心、凶狠地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大约过了一分钟的时间,他突然感到,她恶狠狠的目光中带着嘲弄的表情,好像她早已猜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害怕,要是她继续这样无声看着他,再有二三十秒,他觉得自己会立刻逃掉。

“唉,干吗用这种眼光看我,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忽然他凶巴巴地说。“你如果想要,就自己来拿,如果不想要,我就去找别人,我没时间跟你唆。”

本来这些话他并不想说出来,可不知为何却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老太婆变得安静了,也许,客人的这些话让她有些高兴。

“你这是怎么啦,我的爷,怎么这么突然,这到底是什么啊?”她看着那件东西,问。

“银烟盒,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一次了吗?”

她把手伸出来。

“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你的手也在抖!吓住你了吗?先生!”

“好像是寒热病,”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脸色苍白……因为没有吃的东西。”他又说了一句,很吃力的才把话说完。就又没有力气了。可是这回答好像很合乎情理,老太婆把东西接到手中。

“这到底是什么啊?”她问他,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转过头看着拉斯科利尼科夫。

“这是……烟盒……银质的……你仔细瞧瞧。”

“我怎么看着不像是银的……噢,捆上了。”

她用力地去解上面的绳子,转过身去,面对着窗户,借着亮光(虽然天很热,可她的窗户全都给关得严严实实的)。她背对着他,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他解开扣子,把手伸进大衣里,从里面环扣上拿下斧头,但是他没有从里面拿出来,只是抓着,在大衣的里面。他觉得自己的手脆弱无力,开始变得麻木起来,都快握不住了。他有些害怕,害怕斧头会从手上脱落……突然,他觉得有些眩晕。

“哼,你这里面究竟捆了什么啊!”老太婆冲着他喊了起来,向他那儿挪了挪。

这可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从里面拿出了斧头,抡了起来,几乎无声无息,几乎毫不用力,几乎是无法控制地用斧背砸到她的头上。好像刚才他还浑身无力,而当他抡起斧头打下去的时候,他的身上顿时热血沸腾。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她没有包头巾。她的头发稀少、斑白,搽着像平常一样厚的一层光亮的油,一条细辫子,编得像老鼠尾巴似的,盘在头上,后面还插着一个角质的破梳子。斧子落了下去,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头上,这一切都只因为她的身材矮小的缘故。斧头刚好打在了头顶。她顿时惨叫了一声,声音并不太大,紧接着一个人瘫倒在地,那一刻她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去护自己的头。她的一只手里还紧抓着那个所谓的“抵押品”。这时,他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又砸了下去,一下,两下,全是用斧背,并且全都打在了头上。腥红的鲜血从她头上迸涌而出,整个人顿时惨倒在血泊中。他后退了几步,这时她才完全倒在地板上。他弯腰去看她的脸。她完全没有了呼吸,两只可怕的眼睛都快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整个脸和前额抽搐得扭曲起来,变得非常恐怖。

他把斧头丢在了地上,就在尸体的一边,然后马上把手伸进了她的口袋,小心地不让流出的鲜血弄到手上——那个右边的衣袋就是放钥匙的。他不再感到头晕目眩,他觉得自己清醒极了,只不过他的手还在不停地抖动着。直到后来,当他回忆那天的情形时,他觉得那时他是那么的小心,谨慎……他马上拿出了钥匙。所有的钥匙都同上一次一样用一个小钢圈串在一起。他飞快地跑进房间里去。这一间房很狭小,里面有个很大的神位,供着圣像。而紧挨着墙的那一边放着一张大床,非常洁净,上面铺着一床用零碎的绸缎拼起来的棉被。第三面的墙那儿有一个抽屉柜。怪了:他拿出钥匙,插到柜子的那个锁眼里,轻轻地一拧,听到钥匙发出的声响,忽然全身一阵发冷、抽搐。他不由得丢下钥匙想飞快离开,这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其实,就是走也晚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可笑极了。忽然有一个念头让他着实大吃一惊。他觉得老太婆没有死,过一会儿也许会醒过来。他放下钥匙,回到老太婆那里,他捡起斧头,对准老太婆举了起来,但他始终没有砸下去,这不值得怀疑,她真的不会再活过来了。他俯下身,和她已经很近了。他清晰地看到她那打碎的颅骨,好像都歪在了一边。他想伸手去摸,可很快又抽了回来。血流了一地。忽然,他看到有一根细带拴在她的脖颈上,他拽了一下,好像还很结实,拉不断。细带粘乎乎的,可怎么也拉不出来,好像给卡住了似的。他有些不耐烦,举起了斧子,他想用斧子砍断这根细带,可是他没有勇气这样做。他忙活一阵子,手上、斧头上全沾满了粘乎乎的血,最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断这根让人头痛的细带。他小心地没让斧头接触到尸体,缓缓地把线带向外拉了出来。他没有错——这是个钱袋。钱袋上面有两个十字架,一个是铜的,一个是柏木的;另外,还有一个小圣像。和这些东西一块的,还有一个沾满了油渍的不太大的鹿皮钱袋,上面是个小圆环和小钢拳。钱袋鼓鼓囊囊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来不及看个究竟,便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把那两个小十字架扔在了老太婆的胸膛上。这一回他抓起了斧头,飞快地奔向卧室。

他急急地拿起那把钥匙,又开始忙活起来。可不知为何,钥匙始终插不进锁眼里。这倒不是由于他的手颤得厉害,而是他老犯错,明明知道肯定不是这把钥匙,虽然插不进去,他还是硬往里弄。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这个和其他的小钥匙混在一起的有锯齿的大钥匙一定不是抽屉柜上的(上一次他就料到了),它应该是开什么小箱子的,也许那个小箱子藏有比较贵重的东西。他放弃了抽屉柜,马上钻到床下,他心里清楚,那种小箱子一般都会放在床下的。果然,床下真的有一个大箱子,一俄尺那么长,拱形的箱盖,上面被一层红色的精制山羊皮覆盖着,还钉着排列整齐的小钢钉。他拿出那把带齿的钥匙,刚好插进去,箱子打开了。上面是一条白色的被单,翻开被单是一件兔皮做的小袄,用红色的法国图尔绸蒙着,再往下是一件绸连衫裙,连衫裙下面是条披巾,最底层似乎全是破烂不堪的旧衣服。他把手上的血污用那块红色的国图尔绸擦净。“血也是红色的,在红色的衣服上是看不出来的。”他这样想着,忽然又猛然醒过来:“主啊!我真的是疯了吗?”他非常地吃惊。

他把那堆破衣服翻了个底朝天,忽然一块金表从皮袄下面滑了出来。他好像完全明白了什么。没错,一些金银首饰隐藏在这些破烂货里——可能都是抵押的,有可能会被赎走的,也有不会被赎走的——耳环、镯子、表链、佩针,另外还有些什么东西。有装在小盒子里的,也有用报纸包着的,但都弄得非常整齐有序,看来绝非一般的东西,况且还用两层纸包,外面用绳子捆扎着。他没有犹豫,马上把所有的东西放进裤袋及大衣的口袋里。他没有挑来拣去的,更没有打开看一下,这么多东西,他已没有时间拿……

忽然,似乎是人走动的声音从老太婆在的房间里传来。他顿时呆住了,连气也不敢出。可是后来,竟没有一点动静,这就是说,可能是他产生了幻觉。忽然非常清晰地从那儿传来一声微微的叫喊,好像有一个人那么时断时续地轻轻呻吟,紧接着又没了声音。再后来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大约有一两分钟,他就蹲在箱子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连呼吸也停止了。忽然他猛地站了起来,举着斧头,飞似地跑出了卧室。

莉扎薇塔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袱,在这房间的正中站着,毫无表情地看着惨死的姐姐,脸色苍白,仿佛吓傻了一样,眼睁睁地看到他窜出来。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扭曲的脸一阵抽搐;她的一只手微微举起,张开了嘴,可是她没有叫,更没有喊,而是缓缓地不知所措地向后退,退到房间的角落里;她想躲开他,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却仍然没有喊叫,好像是因气力不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向她举起了斧头,猛扑了上来:她的嘴唇铁青,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像一个孩子吓傻了似的,径直地盯着他,恐惧、害怕地盯着眼前的斧子。可怜的莉扎薇塔竟不知道什么叫反抗,甚至在这种时候她连最自然的本能动作都没有,在她的眼前,高高举起的斧头正对着她不知道保护的脸。最后她抬起空着的左手,没有护脸,而是缓缓地向他伸了过去,似乎想要把他推开。斧头落下了,斧刃正对着她的颅骨猛劈下来,她前额的上半部都被劈开了,随后倒在了血泊中。这时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慌乱得不知所措了,他把她的包袱扔得远远的,向前室奔去。

他愈来愈恐惧了,他在惊慌失措中杀了第二个人后就更加害怕了。他一定要迅速地逃掉。如果他还能正确地思考问题,能想到自己已处在绝境中,想到他没有别的出路,想到他是多么荒唐,即使能从这里逃走,逃到家里去,也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困难,积下多少罪恶,那么,他会抛弃一切去自首,这样做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惧和厌恶。他这种厌恶的心情是如此的强烈,并且还在不停地增长。现在,他不管怎样也不愿再看到那个箱子,永远也不会到那两个房间里去了。

可是,渐渐的他有些不在乎了,他似乎已经把一些重要的事全都忘记了,一些微乎其微的小事却深深地刻在心里。他看到厨房里长凳上那盛着半桶水的水桶,意识到应该洗干净那把斧头还有他的手,他觉得他的双手黏黏的沾的全是血。他拿了那在窗台上一只破碟子里的一块小小的肥皂,就在桶里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开始洗那沾在斧头上的血污。他用很长的时间去洗木柄上沾血的那儿,试着用肥皂把上面的血全部冲掉。最后,他在厨房里拿了一件晾在绳子上的内衣,把一切都擦干,接着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很久。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尽管斧柄还有些潮湿。他小心地将斧头插放在大衣里面的环扣中,随后,在厨房里借着微弱的光线仔仔细细地把大衣,长裤和靴子都看了一遍。从外面看,乍看上去好像没有任何东西,只是靴子上有些污点。他用浸了水的抹布小心地把靴子擦干净。可是他清楚,他知道自己检查得还不够细,说不准还有没检查到的很明显的痕迹。他在房子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一个朦胧的、让人难受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这就是:他真的无可救药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也许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非常错误的……“老天哪!我要逃,逃得远远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因此,他向前面的房屋跑去。可是这里有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正等着他的到来,当然,这种事是他根本就预料不到的。

他在那里呆住了,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从前室通向楼梯口外的房门,也就是刚才他曾在那儿按过门铃、推开进来的那道外面的门此时竟然敞开着,足有手掌那么宽的缝隙:这么长的时间他竟想不起锁上它,也不知道扣上门钩!那个老太婆在他进到屋里时也未把门锁上,也许是出于小心。我的天哪!莉扎薇塔不是在里面吗?他怎么就想不到呢,她一定是从那儿进来的!决不会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吧。

他几乎是冲到门前,扣上了门钩。

“不对,我怎么又错了!我该离开了,该走了……”

他拨开门钩,推开房门,屏住气息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他在那里倾听了许久,不知从哪儿,也许是大门那儿,传来刺耳的叫骂争吵声,“出什么事了……”他耐心地听着。最后忽然又静了下来,叫骂声也停止了,人也散去了。可是他忽然听到下面通楼梯的门砰地一声开了,还有人唱着不知名的曲儿,下了楼。“他们为何爱这样吵?”他想了想,关上了房门,静静地等待着。最终,四周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出来了,刚走了一步,忽然传来人的脚步声。

好像还离得很远,似乎刚上楼,他心里明白,刚才所听到的声响,他就疑心说不准是到这里来的,真的是来找老太婆的。不会吧?难道这种脚步一定要上四楼来吗?不然怎么会引起他的注意力?那均匀、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楚了!听,他上了一层,还在向上走,现在都能听见那吃力的呼吸声。听,到第三层了……一定是来这儿的了!他忽然感到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和做梦梦到的相同,在梦中有人拼命地追他,想要杀了他,他浑身都僵硬得再也动不了了。

最终,那人上四楼来了,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的本能让他警醒地飞快地溜到屋里,掩上房门,毫无声息地把门钩扣进铁环。做完后,他气也不敢出,藏在门后。那人此刻已站在了门前。他们俩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相对着站着,跟那天他和老太婆站着一样,他仔细地听着。外面的那人喘了好一阵子,“或许是个胖家伙”,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紧紧地攥住斧头。似乎这眼前的一切都在梦里。那人开始拉门铃,拉了又拉。

就在门铃响起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到屋子里似乎有人在动。他感到不可思议,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了听。外面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拉。后来那人停下了,忽然开始着急。他甚至使出了吃奶的劲抓住把手使劲地拉。拉斯科利尼科夫眼睛直盯着那晃动的门钩,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他甚至感到门钩马上就要被拉出来了。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人的力气那么大。他想伸出手去拉住门钩以防止它会突然被拉出来,但又怕那人会看出来。他感到有些头晕脑胀。“我快要支持不住了!”他这样想,这时那人却说话了,他马上又醒过来。

“你们在里面吗?干什么呢?死了吗?你这个该死的!”他的声音如打雷一般。“嗳,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巫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我的小美人鱼!快开门!嘿,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们死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发火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反复地拉门铃。猜得出来这一定是和她们关系密切的人。

然而这时,忽然从楼梯那儿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显得快而匆忙。一定又有人来了。刚开始拉斯科利尼科夫并不敢肯定。

“难道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吗?”这个刚上来的人的声音响亮而甜美,而那人还在不停地拉着。

“你好,科赫!”

“从声音判断,好像他的年龄并不大”。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想。

“天知道怎么回事,门差一点没让我给砸了,”科赫说,“我们见过面吗?”

“噢,是这样的!前天,我和你在‘加姆布里乌斯’玩台球,我一共赢了你三局。”

“噢——噢——噢……”

“难道她们真的不在家?怪了。可是……糟透了。这老太婆会去哪儿?我找她有事。”

“老兄,我也有事找她!”

“可是……怎么办?回去?唉!我不是缺钱吗?”年轻人大声说。

“可她干吗又让我来这儿呢?她约我来的。所以,我才大老远地跑来。奇怪,我真弄不懂,她这是到哪儿玩去了?她很少出去的,腿脚又不好,但是现在到底去哪儿了?”

“要不找那个管事的问问?”

“问什么?”

“她去哪儿了,还回来吗?”

“咳……怪了……问……但是,她是不出去的……”他下意识地抓住把手拉了拉,“活见鬼,我没招了,走!”

“先别走!”年轻的好像发现了什么,“你看,你看啊,你拉的时候门动了吗?”

“这又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门没锁,是销上的,可能是用门钩扣着的!你听见门钩在响吗?”

“那有什么呀?”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呀!这不明摆着的吗?她们肯定会有一个人在家里。如果没人,她是不会从屋里扣上门钩的。现在——你听,门钩又响了?要是家里没人,怎么能从里面挂上呢?清楚了吗?所以她们肯定在家,可怎么没反应啊?”

“噢,没错!”科赫兴奋地叫起来。“这说明她们在里面,可干什么呢?”他又猛拉起来。

“别慌!”年轻人又嚷了。“你先停下!我怎么觉得有些不正常……你不是来了有一阵子了吗——为何她们总也不开门,要这样,难道她们都昏睡过去了,还是别的……”

“你说什么?”

“这样吧:咱们把管院子的叫来,看他有什么办法。”

“那行!”两个人一同下了楼梯。

“等一下!你在这儿看着吧,我下去。”

“那为什么?”

“这还需要问吗?”

“那好……”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想做个侦探!现在已非常清楚了,这儿肯定有问题!”年轻人急急地跑下了楼梯。

科赫站在那里,又拉了一下门铃,接着响了一下;随后他好像在想什么,认真地观察着,抓住把手轻轻一转,向外那么一拉,随后松手。他只是想证实一下,里面只是销着的。后来他喘着粗气俯下身,看了看锁孔,因为钥匙在里面插着,他什么也没看到。

拉斯科利尼科夫就在门后,他把斧头握得紧紧的。好像他的体温在不断地上升。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们进来,他就和他们拼命。尤其他们两人在那儿拉门和商量的时候,他甚至突然就做出了决定:在屋里冲他们大喊一声,让一切尽快结束。甚至他想和他们玩一下,大骂一场,直到把门弄开。

“我有些等不及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但是他,真活见鬼……”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人来,科赫有些等不及了。

“怎么还不来!……”他有些等不及了,转身下了楼梯,就听见楼梯上“嗒嗒”的响声。最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天啊,我该怎么办?”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下门钩,将门打开狭窄的一道缝,一点声音也没有,忽然,他大胆地走了出来,关上房门,尽量使劲关了一下,随后下了楼梯。

他马上就要到楼下了,忽然从下面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喊声——该怎么办呢?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他想只有跑回四楼的屋里去。

“唉,你这个魔鬼!抓住他!”

有人使劲地喊叫着,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似乎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同时还不停地叫喊着: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你见鬼去吧!”

叫喊声变成了刺耳的尖叫,最后的声音是从院子传出来的,继而又恢复了宁静。可就在这一刹那,有好多人大声说着,叫嚷着从下面上来了。总共有三到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声音是那个年轻人的。

“一定是他们!”他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冲着上来的人走过去:跟他们拼了!如果他们截住他,那就全完了;放走他,也没希望,他们一定会记住他的样子。眼看就要走到一起了,他们的距离只剩下一道楼梯了——忽然他的眼前一亮!离他很近的右面是一个四敞大开的空房子,也就是二楼那儿有工人在刷漆的那套房子,巧的是,一个人也没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或许刚才的叫嚷声就是他们出去的声音。地上刚刚刷过漆,最中间是一个小罐和一个小桶,里面放着刷子和油漆。他飞快地跑进房子里,藏在墙的背面,就是那么的巧,随后他们已经上来到他刚才站的那儿了。接着,他们转身往楼上走,彼此间大声说着话,从门口走过,上四楼去了。他稍微停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冲下楼去了。

楼道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大门口也一样,他飞快地跑出了院子,向左一转,已经到了大街上。

他心里非常明白,他们那些人此刻在四楼的房间里了。他们一定会非常奇怪,因为门刚才还是扣着的,而现在却打开了。他们已发现了死者,并且很快就会明白过来,杀人的元凶刚才就在房间里,现在却不知去向,从他们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也许他们会想到,就在他们上楼时,凶手还藏在那套刷漆的房子里。可是不管怎样他不敢走得太快,尽管离第一个拐角只有一百多米远了。“可不可以躲在哪儿,在陌生的楼那儿停一会儿?不,不行!该不该把斧头丢掉呢?是否再叫一辆马车……”

最后他发现了一条小巷,浑身无力地拐了进去。他知道自己已逃出灾难的一半了:在这里不会有人怀疑他,至少嫌疑会小一点,再说这里来往的行人那么多,他会在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这件事已让他筋疲力尽,他只是硬撑着走路。汗水雨点般地流着,脖子上全是水。

“看,这人喝醉酒了!”当他来到运河边上时,有个人对着他叫嚷了一声。

他如今有些昏昏沉沉的,越走越觉得步履蹒跚。但是他知道,当他来到运河这儿的时候,忽然发现,这里行人稀少,更容易让人怀疑,于是他想是不是返回那条小巷里去。虽然他摇摇摆摆的都将要摔倒了,最后他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地方回到了家。

当他走进自己家的大门时,他还是晕晕乎乎的,至少他已上了楼,才记得那把斧头来。他觉得有一件必须去做的事在等着他:把斧头放回原处,但千万不能让人发现。当然,现在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许根本想不起应该把斧子放在哪儿,就丢到随便什么人家的院子里,以后再说吧!总比现在放回厨房要好一点。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管院子的人的房门关着,但没有上锁,足可证明那人多半会在里面。可是他已没有了思想,一片空白,一直走到管院子的人的房前,直接把门推开。要是管院子的人问:“有事吗?”说不准会把斧头送到他手里。可是房间里没有人,他马上将斧头放回原处那长凳下面,拿了些劈柴把斧子盖住。随后一直到他返回自己的房间里,他也没见一个人影,女房东的门也关着。在自己的房间里,他马上穿着衣服倒在沙发上。他没有睡,只是迷迷糊糊的。要是这时有人走进来,他一定会大喊一声站起来。一些毫无头绪的破碎影像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是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虽然他想努力地去思考一件事,但他的脑子已乱得一团糟,无论怎样都不能集中他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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