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有否曾像我那般,无数次哀悼那苍白寂寞的年生?那些仍停留在羞赧年纪里由浮云记录下来的花事,时常让我无故地感到切肤的悲伤。一如行尸走肉般的苟且偷生,重复的日子像是电影重播的镜头,明明已经走到最后一帧,却又跳回初始去,如同进入一个循环的圆,怎样也无法穿越。
离家出走。
我在纸上写下这渴求已久的四个字,字体方正。
实际上我并不讨厌平淡的生活,也很热爱自己的家庭。我想像着我可以一如既往地庸庸碌碌地走下去,安祥而且幸福。然而一旦触及那些埋藏已久的瑰丽梦想,生活的平淡便如倒戈弃甲般崩溃。人若果有了一个必须追寻的梦,即使最终落入穷途末路,也会像勇者一样义无反顾。我觉得我燃烧的青春已不甘再安于现状,试图用尽千方百计逃离,即便粉身碎骨。
原来那些淡定的日子,是为了给我策划一次空前盛大的旅行。我决定了。
收拾好硕大的行囊,从小熊牙刷到耐克的袜子,还有PSP以及充电器,干净的衣物,一些必备的药品,再塞进每晚必读的《圣经》外加我自己的随笔本,在背包旁边插上一支笔,然后拉上拉链,于昏黄的台灯下考虑着是否带上手机。
带上吧。我不回复不听电话就是。于是我把手机放进裤兜,走到父亲的寝室旁,把早已备好的信夹在门缝上。然后深呼吸。
从现在开始,旅途上的一切,我需要独自面对。
亲爱的父亲:
谨此借我一次离家出走。勿念。
你的儿子
2008年10月12日
我转身,以孩童般倔强的姿态,踏上了出走的征程。
(二)
声浪巨大的城市,匍匐在原野上如同一尊黝黑的兽。我在想,会否曾有一棵小草,抑或是环游世界回来的风,它们眼睁睁地看着这里原本芬芳的土地瞬间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所淹没,昏浊的空气刺痛了肺叶。回想起来,那原本蓊郁的过去就像一帧帧跳过了的残像,沉默的大地妄自黯然神伤。
第一班公车蠕蠕而来,看不到平常逼仄推搡的人群,我和寥寥几个晨起的人次第登上,我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去。沉寂了一夜的木质座椅有种冷冽的冰凉,如同秋季早上的风。我打了一个寒战,才逐渐适应。也许只有座椅记住了,这里曾遗留下谁的温度。
我靠着窗,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多了起来,像沙丁鱼一样在罐头里挣扎。我没有明确的旅行目标,也明白自己逃不到哪里去,正好这时上来一个孕妇,司机便吆喝着乘客让座,我背上行囊,站立起来。“过来这边坐吧!”我语气略微紧张,她向我投来感激一笑,顶着大肚子慢慢走到我的位置坐下,我站出到过道上,拉住手环。
摇摇晃晃,我见到窗外的阳光由玻璃截断,斜斜地落在那个孕妇的脸上,她轻抚着肚子,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微笑。我初次感觉原来那些人儿是这样的可爱,他们有着各不相同的过去与未知的未来,命运阒静地淌过,他们每个人一生的故事,都不是用笔墨可以诉尽的。
我在下一站下车了,因为车里人太多,我得小心小偷,那并不可爱。
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来到了城郊。有许多方块状得水田在路边得斜坡下面。时值深秋,收割完成的水田上铺着一堆堆干草,看上去像一片枯黄的波浪。有麻雀在上面啄了两下,然后扑腾着窜上大树。一切平静却真实,在与试卷和习题激战已久的我早已遗忘,有多长时间未曾这样淡定地感受过生活过。
习惯了时光穿梭般极快的生活节奏,放松下来,慢些,再慢些,那才是生活的脚步,我不愿自己的青春过得太快。
沿路而上,钴蓝色的天空泛滥着柔光,失去焦灼的温度,黏滞在皮肤上略带清凉。我说秋真是个慵懒的姑娘,我在一条渠涧中看到她金黄色的梳妆。已是第几次的落叶归根?
我进入了一个小村庄。
(三)
我知道我又在作茧自缚了。
我没能完全放下和不理会原本的生活,手机从刚才起就没有停止过响铃,我按了红的的按钮,然后调情景模式,选择,静音。可是电话还是不断有打过来,我考虑着要不要回复短信说自己平安,但终于选择了放弃。我怕我收到回信或者接听一个电话以后,会把持不住信念回家去。况且我这是在离家出走。
一路上,景色秀丽。
路过一个水井的时候,见到一个老汉正在用水桶吊下井去打水。他的双手娴熟地摆弄,很快打满了两大桶,用一扁担穿过绑绳,“呼哧”地擦着汗,看样子是准备把水挑回家去。我看到他的手背,还有脸,我甚至联想到了在美术书上看到过的那幅《父亲》,那是一副让我惊叹的画,因为它刻画得如此真实。
岁月没有留情地用锋利的雕刻刀镌刻出这错综复杂的纹路,如同那口老井般的沧桑。我无法想象有天自己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此时老汉正在挑水上路,他的背影略驼,也许是扁担压的。走到一半,突然迎面跑来一个高大的小伙,挽高的衣袖下是黝黑结实的肌肉,一张刀砍斧削般阳光的脸,他替老汉卸下扁担,略带埋怨地说:“爹,俺说好了俺来挑的嘛,你抢着干这粗活干啥,看,累着了吧,先休息下,俺挑回去……”
他们的对话如此清晰地跳进我的耳朵,我猝防不及。
我说过,我也很爱自己的父亲。
我又怀缅起那些倏忽而过的清晨。小时候,父亲总会在那个时段踏着“噼啪”作响的拖鞋,推开我的房门,温和而慈祥地笑着掀起蚊帐,爬上我的床,孩子一样蜷缩在我的被窝里。然后他用那厚重宽壮的身体拥抱我,用下巴的须根轻刮我的脸,一边喃喃着:“这是我的乖儿子,哦不,坏儿子,呵呵,儿子,你说你是我的乖儿子还是坏儿子……”然后我被逗得咯咯直笑。
那是穷尽一生亦无法比拟的温馨,亦无法报答的恩赐。
我一定是你的坏孩子。
我的泪水不自觉地就出来了,我掏出手机,屏幕上亮起了寂寂的光:
23个未接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