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天空中下起一阵细雨,把空气弄得有些潮湿。
秦夫人正痴痴的望着窗外已渐渐深沉的夜色,夷众还跪在地上。
“消息可靠吗?”她终于开口问。
夷众抬起一双眼,注视着她的背影,回道:“错不了。”
听到这声“错不了”,秦夫人原本冷酷的眼睛里竟露出了一种惋惜之色。
过了一会,她一声长波叹息,道:“真是可惜了。”
夷众道:“夫人,我实在不明白,大仇人死了,有什么可惜的?”
秦夫人道:“先起来吧!”
夷众立刻站起来,又问:“那姓震的早就该死了。”
秦夫人看着他,神色复杂,慢慢的道:“我已派人调查过了,震九州还有一对儿女。”
夷众道:“我去杀了他们!”
秦夫人愠道:“你手上沾过多少人的血,你算过吗?”
夷众怔住,他实在不明白秦夫人的意思,道:“可我杀的人并不无辜。”
“真的不无辜吗?”秦夫人看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的眼睛里,看进他的心里。
秦夫人已彻底变了脸色,她并不满意众的这种冲动,可夷众还是很不服气,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一样。
更奇怪的是,秦夫人居然也好像没有要他听进去,好像根本不指望他能听进去一样。
此时,外面的雨更大了,屋子里也安静了下来。
夷众静静的站在屋内,他不再开口,可是也没有立刻想要走。
他默了一会,慢慢的说:“也许您是对的,可那姓震的杀了我爹娘,他还……”
“震九州有一对儿女,你爹娘也有一对儿女。”秦夫人顿了顿,慢慢地语声放低,“你若是这其中一对儿女,你会怎么做?”
“夫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夷众忍不住露出了疑惑,“那姓震的是我的仇人,我巴不得他早点死了呢!”
“他若是你的生父呢?”秦夫人已不再瞒着他,“你还盼着他死吗?”
也正因为不再瞒着他,夷众的神色忽然间一沉,几乎在这瞬间瞪大了瞳孔,眼睛里也立刻布满着血丝,他看着秦夫人,急声道:“夫人,您一向不喜欢开玩笑的。”
秦夫人蹙着眉头,却认真说:“有些事是骗不了自己的。”
“比如?”夷众颤着手,有些站立不住。
剑还握在他手里,剑柄上的汗却已有一大半捏在他的掌中。
他刚回来复命的时候,秦夫人还不在望雨,这里也没有下雨。
可等他跨入这间屋子,外面立刻就下起了小雨,仿佛就是为他准备的。
“看看吧!”秦夫人把一支短箭交给了他,“这是从震九州身上搜出来的。”
夷众把短箭接了过来,他目光停在箭身上,越看越觉得难以接受。
“这......”夷众愣住了。
他在想,他在琢磨,他在怀疑。
怀疑什么呢?一向被自己恨之入骨的大仇人竟是自己的生父?无论换作了谁,都难以接受吧!
他当然有理由不去接受,甚至怀疑秦夫人在玩弄他。
这些年被秦夫人玩弄的人还少吗?
窗外有风又有雨。夷众内心也早已风摇雨摆。
他不是不相信秦夫人,只是凭着这支短箭上的字,实在不足以说服自己。
在这支刻着“胡”字的短箭身上,在字里行间的尽头处,有一个留名,在他幼年时也不知看过多少遍,这种独一无二的写法,当然也只有赵国琴师古月才这么样写。
昔年,坐在院子里,父亲总会告诉他这么样一个暗号——将“古月”二字反写。
这是属于他们父子俩的秘密,这许多年来从未告诉给第三个人!
如今也已不知有多久未曾再见了,却在震九州贴身的短箭上见到了?
这个曾经被夷众视为仇人的秦王门客——震九州,竟是当年被秦兵追杀的古月琴师?
无论谁都难以想到这么样一件事,就算这支箭是震九州的,难道不能是被偷来的?
夷众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秦夫人接下来的话,彻底打破了他的信心:“箭可以被偷来,可是人却永远也偷不来。”
她拍了一拍手,屋外立刻有人应道:“夫人,来了。”
接着,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两名秦门探子抬进来一张竹席,席子上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被白布所覆盖,根本看不清是谁。
秦夫人示意两名秦门探子掀开白布,当白布从尸体身上掀开的时候,夷众吃了一惊——这竹席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三日前死在苍漠的震九州。
他绝没有想到秦夫人的动作会这么快!
短短的三日三夜,她居然将震九州的尸首弄到了手。
令夷众惊讶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接下来秦门探子的举动。
——一名秦门探子走过去,他的手在震九州脸上捏了一圈,听见“嘶”的一声,一张人皮面具从这张僵硬而冰凉的老脸上被扯了下来。
“这……”夷众步伐逐渐变得沉重,他快步走到震九州身边,想要看清楚这张脸,尽管这个人看起来已上了年纪,可是这张脸五官分明,高挺的鼻子却能看出他年轻时候的模样,虽然不是非常英俊,却有着一种罕见的阴郁气质,额头中央更是有一个月牙胎记若隐若现,不是那年在院中告诉他暗号的父亲古月,还能是谁?
“不可能,不可能的!”夷众失声大叫,“到底是怎么回事?”
夷众显然无法接受——他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去看这张脸?
方刻前,他还对这个死去的人恨得牙痒痒,此时,却拥有了一种无法诉说的痛苦。
——一个本来从不落泪的人,倘若落泪,岂非一发不可收拾?像这种如堤坝忽然间崩塌的泪水,又有谁能控制得住?
夷众毕竟也是人,人在武林,纵然在刀口上行走也难忘情,何况面对的是生父?
他站在那里颤抖着手,已泪流满面,屋内也没有人说话。
秦夫人挥手示意两名探子退出去。
门关上的时候,四周还是安静的。
夷众膝盖蓦的一软,终于,“咚”的一响,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
哭声。一种痛哭。充满着懊悔和自责。
雨越下越大了,风也越来越狂,哭声却越来越小了。
过了一会,哭声已小到听不见了。
这时,门被秦夫人打开了,她让外面的风吹了进来。
“人死不能复生。”她希望夷众能明白。
夷众一直跪在尸体旁,肩膀还在抖动。
秦夫人忽然问:“你想不想报仇?”
有仇,就要报。
——这是秦夫人行事的规矩,
找什么人报仇?什么时候报?到什么地方?
当夷众回头看着秦夫人时,这条路,便已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