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10
日头当午,河水被晒得很热。鱼儿喜欢到有树荫的水边觅食,老怪物坐在河边一处树荫下钓鱼。他很有耐心,钓起一条小鱼,从钩上摘下来,往后一抛。
“三爷,为啥给俺?”原来,二卒坐在后面看老怪物钓鱼,静静的。“你坐了一晌午,一声没吭。”二卒把小鱼放进老怪物的鱼护里:“俺不要。”“为啥?”“俺想自己钓。你能教俺不?”“先说说,你为啥不像别的小孩,总在俺身边叽叽喳喳的?”“俺怕吵了小鱼,它们就不过来了。”“那些小孩也明白,可他们还是叽叽喳喳的。你为啥不?”“话多惹祸。”“哦?谁教你的?你爹?你娘?”“俺自己琢磨的。”
老怪物沉默片刻:“是呀,祸从口出,俺就是被这张嘴给害了。可人长个嘴,不能光吃饭吧?”二卒不知该如何回答,就不说话。“你叫二卒?”“是。”“知道俺叫啥不?”“大号不知道。”“知道外号?没错,俺就是老怪物,左近十里八乡都知道!知道为啥不?”“不知道。”“俺就是太显能了……”
土改时分给老怪物的就是大山种万岁麦那块地。分地时土生问他:“这可是咱西庄最远最孬的地,你真要?”“人分好孬地不分。这块地以前孬吗?一点不孬,就是落在老贼头手里,不好好伺候才变孬的。”老贼头不高兴了:“你个老怪物,说啥呢?俺是不想给地主好好种!”土生帮腔:“那是反抗地主剥削。”“嘁,就他?瞧瞧他自家那一分地种成啥样吧!”老贼头很生气,但碍于工作队在,再说孬地老怪物要了,自己占便宜,才忍了。老怪物不依不饶:“你别不服,俺把话撂这儿,要不了两年,俺叫这块地在咱西庄收麦最多!”
二卒好奇:“三爷,你做到了?”老怪物两眼放光:“当然!就你出生那年,俺这块地收麦最多,给你娘送喜饽饽,用的就是这块地里的麦哩!”“那后来……”
后来又来了一帮工作队搞合作化。土生拔掉分田桩子,高高举起:“从今天起,咱西庄把小农经济远远地抛在身后,走合作化的康庄大道!只要顺着这条道儿走,用不了几年,咱就能走进共产主义的天堂!”工作队带头鼓掌,村民们跟着鼓,没啥热情。最起劲的是老贼头,他故意到老怪物面前鼓掌:“老怪物,你还得瑟不?还想当种地之神,看你咋当!”
蹲在地上的老怪物突然跃起,一拳打倒老贼头。老贼头爬起来想打回去,被土生抱住。“三爷,你想干啥?”“俺还想问问你们想干啥呢!分地那会儿,你们说这地孬,都不要。俺不嫌弃,把她养好了。现今又搞啥合作化,(指着老贼头)让这种鸟人糊弄,好地也会再变孬!”“咋能这样说呢!则东跟咱是阶级弟兄,也有力气……”“俺跟他不一个阶级!他的力气都偷东西打架了,你何时见他好好种过地?!”土生严肃起来:“三爷,俺再劝你一句,合作化是政治,很严肃的,你想挡历史的车轱辘,是挡不住的,压断腿都算轻的!”
工作队员们怒视着老怪物,村民们的目光也很冷漠。孤独的老怪物只能独自咕哝:“俺挡不住,你们就瞎轱辘吧。人日哄地,到了也会被地日哄哩!”说完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回忆往事,老怪物的眼角依旧闪着泪光。“那工作队不找你麻烦?”“咋会不找……”
工作队跟土生研究如何处理老怪物:“真拿他没办法?”“真没啥办法,他是雇农,阶级斗争斗不上他……”“你叫他三爷三爷的,是不是碍于亲情呀?”“我跟他早出五服了,村里按辈分大排行。”“儆猴还要杀只鸡呢,你咋就不能……那啥。”“老怪物的农活没的说,我不明白的还得问他。庄户人家就认地种得咋样,整他不得人心哩。”“可他的言论比任何地主都反动!”“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吧,我想办法让他不说话,起码不说反动话。中不?”
工作队同意后,土生部署村民孤立老怪物:“……俺可不是吓唬谁,老怪物的言论,都记录在案了,只是政府宽大,先不动他,可他要再说反动话,政府就不客气了。谁还没个脾气?你总跟政府对着来,政府能不生气吗?现在叫人民政府,那生气就是人民生气!几万万人民都生你气,你还有好?咱平常走得近,俺先跟你们说一声,谁要是再跟他说话,别怪俺土生找你麻烦,那是你在找人民的麻烦!”老贼头不解气:“娘的,要是俺说了算,就把他嘴缝上!”
再到干活的时候,村民们都不敢跟他靠近。老怪物自己干,倒也自得其乐。
“……大人都不敢跟俺说话哩,嘿嘿。”老怪物笑笑,苦乐莫辨。“俺也懒得跟他们说,除了喊口号,他们会说啥?”“不说话,你不闷?”“俺跟小孩说话呀!不过那些没出息的小孩,俺才懒得理呢。你不错!来,俺教你抓鱼。”二卒不解:“抓鱼?不是钓鱼吗?”“那是为了磨日头,看着浮漂想着鱼,别的啥都不想了。真想吃鱼得靠抓……”
夜里,二卒带着三马和四象,用老怪物教的方法编梁子——他们先用泥沙从小河两边向中间垒坝,中间留一狭窄的过水口,把树枝编的篱笆插在过水口,鱼便会群集在这里。
第二天收获不小,四象乐坏了:“老怪物的办法真管用呢!”“抓鱼其实不难……”话音未落,二卒手里的鱼被抢走了。二卒回头一看,是二虎。
“你为啥抢俺的鱼?”“你的鱼?哪儿写你名字了?(对三豹)这明明是咱们的嘛,哈哈!”“那哪儿写你名字了?”“哪儿都没写,可鱼在俺手里呀,有本事你抢回去,没本事就等着吃鱼鳞吧。”二卒趁二虎不备,扑上去抢。其实二虎早有防备,他比二卒壮实,将二卒揍了个鼻青脸肿。四象冲上来,也被三豹揍了一顿。
二虎烤鱼。二卒和四象蹲在旁边憋气,稍一动,看守的三豹就踹一脚。二虎得意地冲他们抽抽鼻子:“真香啊!”二卒求饶:“三豹,俺走,中不?”三豹看烦了,自己也惦记着吃鱼呢:“快滚吧!”二卒起身:“老四,咱走!”“二哥,这就算了?”二虎:“不想走也中,待会儿俺把啃剩下的鱼骨头给你!哈哈哈!”“快走!”二卒拉起四象就走。
鱼烤好了,二虎跟三豹抢着吃。树后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没等二虎反应过来,一根棍子就狠狠打在他头上,二虎应声倒地。打二虎的是气疯了的二卒。三豹吓傻了,愣了片刻,突然一声惨叫,拔腿狂奔。四象猛追:“****娘,有本事别跑!”四象追了几步,后面没有二哥的动静,停下回头看去,二卒站在原地浑身发抖,连棍子都快握不住了。
太阳西下,二卒和四象背着几条鱼,钻南大坑回家。
苇丛难走,四象累坏了:“二哥,老贼头真会在胡同口堵咱?”“他家人啥时吃过亏?小心点,总没错。”“咱以后天天钻南大坑呀?”“以后再说。”
“没你娘以后了!”老贼头和他的三个猛兽儿子扑出来,疯狂殴打二卒和四象:“小兔崽子,以为自己聪明,早料到你不敢走正路,只会钻苇坑!”
在如狼似虎的老贼头父子四人打击下,二卒和四象连自保都不可能,像皮球一样在苇丛中飞来飞去,伴随着相互招呼的惨叫:
“二哥……”
“四弟……”
奄奄一息的四象躺在地上。老贼头边抽二卒嘴巴,边教育儿子:“记住,打就要打服,打得他再不敢起刺儿!轮着来!”大龙、二虎和三豹轮流上来抽二卒嘴巴:“叫爷爷!叫爷爷就饶了你!”“快叫!”
二卒睁开血泪模糊的眼睛看看他们,嘴唇开始蠕动。老贼头:“说啥呢?听不见,大点声!”“……二二得四、二三得六……”老贼头一愣:“说啥呢?”二卒不回答,继续背。老贼头看看儿子们:“他说啥呢?”儿子们都不懂,纷纷摇头。
三豹:“管他说啥呢,接着揍,揍服拉倒!”老贼头拦住三豹,拎起二卒:“你说啥呢?是不是念咒?!”二卒笑了:“对了,俺就是念咒。”“你咒俺啥?!”“你家四个小儿,俺家八个小儿,一个拼一个,最后看谁赢……”说完昏了过去。老贼头吓得把二卒丢在地上。
大龙:“爹,咋了?”“妈的,这个小****卒跟咱算死账呢!”二虎:“算啥死账?”“跟咱家一个拼一个……”三豹:“听他的!俺一个拼他们仨!”“那你还能活呀?你以为官家不管哪?!一命抵一命,咱拼得过人家呀?!傻蛋!”兄弟三个一想是这个理,都不吭声了。
老贼头:“找个驴粪蛋来!”“干啥?”“让你找就去找,瞎问啥?找死呀?!”三豹赶紧跑了。驴粪蛋找来,老贼头把它硬塞进二卒嘴里,“叫你咒俺!叫你咒俺!你会念咒,俺会解咒!”二卒哇地一下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