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二卒伤还没好利落就领着弟弟们去抓鱼。丰盛的渔获,令弟兄们乐疯了。
回家烧了一锅鱼汤,掺上野菜,一家人从没吃过这么香的鱼。贫穷岁月里,每一点额外的蛋白质都是至上美味。
可他们毕竟不习惯吃鱼。六士扎刺了;五炮笑话他,自己被扎了;四象仔细,先挑刺再吃,可还是被肉中的细刺扎了;三马扎了舌头;二卒最滑稽,鱼刺居然扎在了嘴唇上。
文渊刚骂儿子们笨蛋,连鱼都不会吃,马上闭上了嘴,显然,他也被扎了。
秀秀忙活着给每个儿子挑刺,顺手喝了一口鱼汤,也被扎了。
八車长得喜兴,从小就被父母哥姐呵护,成了大家的开心果。第一次吃鱼,他很喜欢,但也被鱼刺扎了。
“娘,八車这么喜欢吃鱼,给他留点,等他嘴好了再吃。”“七兵最懂事。”文渊摸摸七兵的头,“像俺。”秀秀白了丈夫一眼:“鱼是老二他们几个抓的,你们同意不?”三马:“给老八留着吧。吃这破鱼,烦死个人!”
白天,别人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七兵和八車。
“老八,嘴还疼不?”“疼。”七兵端出鱼碗,“还吃鱼不?”“吃!”“你不是嘴疼吗,还吃?”“它扎俺,俺咬它!”“哥替你咬它,中不?”“中!”七兵恨恨地帮八車报仇,不想却被二卒看见:“不是给老八留的吗?”“老八恨鱼,俺帮他解气呢。”七兵作势狠咬了一口鱼,突然顿住——他也被扎了。
二卒他们又去抓鱼。正在弄梁子,土生和大山来了,还带了条狗。
大山:“你们几个,过来!”二卒他们走到土生跟前。“土生哥!”“土生支书!”土生:“你们知不知道,河里的东西都属于国家?”二卒:“不知道。”大山:“胡说!小学一年级就讲这个!”“俺没上过学,一天没上过。”“那……(指三马和四象)你俩呢?”三马和四象也摇头。大山长叹:“唉,毛主席说得太对了,严重的问题真是教育农民哪!”土生:“好啦,你们都没上过学,就不说别的了。你们一定要记住,河里的东西都是国家的,国家没批,个人不能抓,再抓,就让民兵给你们上小绳。记住了吗?”
三马和四象一通乱点头,只有二卒愣愣的,没表示。
“二卒,记住了吗?”“那、咋才能让国家批呢?”这个问题把土生问住了。“这个……俺得查查文件。咱是社会主义,啥事儿都得照文件办,知道不?”二卒点点头。“好了,把那玩意儿拆了,以后别再来了。”
“俺去东庄那边抓,中不?”土生又被这问题难住了,不免有些恼怒。“你个大脑袋天天就琢磨咋钻社会主义的空子,跟你爷你爹一个样!告诉你,东庄那边也是社会主义!不管往东南西北哪个地方走,你走一辈子也出不了这个国家!赶紧把那玩意儿拆了!下午我再看见,就给你们上小绳!”
土生和大山悻悻地走了。
“二哥,咋办?”“有啥法儿?拆吧,要不咱家又不好过了。”
二卒把拆下来的树条子拿回家当柴烧。文渊在旁边默默地抽烟。“爹,为啥抓鱼还要国家批?”“你呀,少操点不该操的心吧。”
一面是无边的饥饿,一面是死盯着自家的老贼头,一家冤种两面受敌,咋破解呢?二卒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大山领着社员们在田间劳动,老怪物跟往常一样独自干活。
大山看看手表:“歇会儿吧,抽袋烟儿!”
社员们三五成群地蹲在地头歇晌,老怪物自己呆着。文渊过来,蹲在老怪物身边,敬他一根烟。老怪物举举自己手里的烟袋:“俺吸这个,你那个没劲儿。”文渊还是让:“换换口儿嘛。”“说吧,啥事儿找俺?借钱?”“唉,这不又让老贼头给砸了,咋也得添置点东西,要不家不像个家。”“多少?”文渊伸出一只巴掌。“五块够?”“够了。对了,千万别告诉别人!”“俺倒想告诉,可有人听吗?”
老贼头在远处看着。
收工后,土生和大山在队部下棋,文渊进来,给他们一人敬了一根烟,“支书队长,忙着呢?”俩人都不理他,兀自下棋。大山走了一步将军,土生的棋似乎没救了。土生苦恼地正要认输,文渊拦住他:“支士。”土生半信半疑地走了一步,果然起死回生。
土生喜笑颜开:“什么事?”“俺小儿他大姨身子骨不舒服,俺想请一天假去看看。”大山本就恼火:“你大姨子身子骨不舒服,该你媳妇去看哪,你去看啥?是想偷着做点小生意吧?”“队长,那是资本主义的道儿,俺哪儿敢走啊!”大山还想说什么,土生拦住他:“咱得讲革命的人道主义,亲戚病了,该看就去看吧。可队长刚才说的话要记住,千万别走资本主义的道儿!”“一定!一定!那条道儿俺没见过,想走也不知往哪儿走不是?”土生不再理他,向大山叫板:“咋样,再来一盘儿?”
天黑后,寂静的村街,空无一人。文渊走到老怪物家门口,左右看看,拍拍门。老怪物开门,塞给他一小卷东西。文渊转身就走,老怪物关上门。二卒从暗处走到爹身边。
“没人吧?”二卒摇摇头。文渊向村外走去,二卒跟上。
老贼头从暗处出来,看着文渊父子俩远去,顺手摘下老怪物挂在窗边的一串干辣椒。
文渊带着二卒去北岸找老傅买羊。文渊估测羊的肥瘦,老傅和二卒在旁边等着。
“中,就是它。”
文渊和老傅拉手谈价。价谈成了,文渊从二卒背的包里掏出绳子开始捆羊。
老傅打开街门,看看外面。村街上无人。老傅摆摆手,文渊和二卒抬起羊出去。
回到西庄,文渊在村口观察。身边的羊,蹄捆着,嘴也用破布捆着,怕它叫。他们看准四周无人,抬着羊进了村。
老贼头从大槐树后出来,看着文渊父子的背影,笑笑。他把系在大槐树上敲钟用的铁棍摘下来,掂掂,塞进怀里。
羊买回来要连夜处理。二卒帮助爹杀羊,别的孩子都不敢看,躲了,就五炮来劲,在旁边递这个、拿那个。羊杀了、血净了、皮剥了,分成几大块,搬进灶间去煮。
二卒拉风箱烧火,弟弟们贪馋地看着热气腾腾的锅。秀秀提着土盐罐进来,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八車:“娘,好了没?”秀秀扫视一圈:“谁都不许出去说,记住了?”弟弟们郑重地点着头。秀秀揭开锅盖,加盐,搅搅,捞出一根羊骨头,放到八車碗里。八車马上躲到旁边啃去了。“别烫着!”
每人一块羊骨,秀秀捞了块羊肉放进二卒碗里。二卒倒回锅里,捞出块骨头。
孩子们都啃上了,秀秀切羊肉摆进卖篮里。
弟弟们啃完羊骨上少少的肉,拼命吸着骨髓。二卒把自己的羊骨放进八車碗里:“爹,为啥资本主义有肉,社会主义没有呢?”文渊暴起,一掌打倒二卒:“就你能!毛主席操的心,你也敢操?!”弟弟们吓傻了,秀秀也不敢护着二卒。
倒在地上的二卒没哭,瞳仁里映着灶火。
文渊会杀羊,几块钱一只,很便宜。但有时几天也卖不出一只。搞了几年,除了孩子能啃点骨头,也没挣到什么,始终欠人家钱。
清晨,大山要敲钟召集大家出工,一摸,铁棍不在原处。他绕树一周,没见铁棍:“娘的,出贼了!”大山脱了鞋,用千层底敲钟。虽不如往日响亮,好歹也算钟声。
社员集合,土生训话:“娘的,咱村出贼了,连敲钟的铁棍都偷!谁偷的,主动还回来,人民群众还可能宽大你;要是被查出来,别怪革命的铁拳砸死你!支书?”“偷铁棍的好好想想,拿铁棍换俩烧饼吃肚里和挨革命铁拳,哪个合算。出工!”
出工的社员走了,三豹揣着铁棍也走了。
赶集是男人们最重要的日子,一来能结交朋友、获取信息,二来不必下地受苦,还能吃口好的,犒劳一下常年匮乏的肠胃。
文渊着篮子,蒙布上摆着一些碎熟肉做样品。在队里十分猥琐的文渊,到了集上却眼神活络、神采飞扬、潇洒自如,他似乎就是为做买卖而生的。
北岸的皮匠和杖头的篾匠在交流婚嫁信息。
“俺队四喜儿那小儿不孬,你见过的。”“还中。咋,寻媳妇?”“是哩,人家肯出这个数(用手比划了一下),你队有合适的没?”“数还中。他家几口人?劳力几个?”“人口不少,四代人哩,劳力少点,四喜儿行大,不过下面四个弟弟都快成劳力了。”“俺村倒有个合适的妮儿。”“你给说说呗,成了,也算积德嘛。”“人家是队长哩!”“啊?”
文渊插进来:“老哥,你杖头的?”“是哩。你西庄的?”“是哩。哎,你们队那个妮儿啥情况?”“咋,你也说媒?”“不给别人说,给俺的小儿。俺俩小儿都该寻了。”
来买主了,凑近闻文渊篮子里的肉味。“你先做买卖,闲了找俺。俺在铁匠铺那边。”篾匠走了。文渊招呼买主。买主捏起一点熟肉,细细品尝。“味道咋样?”“嗯,料下得足。就是咸了点儿,咸鱼淡肉嘛。”“俺知道,可大伙都没钱儿,谁舍得单吃肉呀?配上个烧饼,就不觉咸了。”
文渊旁边的锁柱爹不失时机吆喝:“便宜唻,三分钱一个,恁大个的烧饼!”买主买了个烧饼,又买了点碎肉夹进去,果然很香。
三豹去铁匠铺卖了铁棍,得钱四角。他买了个烧饼,想买点熟肉夹上,但卖熟肉的不见了。往常,卖熟肉的跟锁柱爹生意配套,总在一起。原来,文渊发现三豹,急忙闪避了。
三豹走了,文渊回位。“老哥,为啥躲那个后生?”“俺躲他干啥?去茅房了。”“去茅房还?着篮子?”“呵呵,他爹欠俺钱,怕他见了俺不得劲儿。”“他是你们队的吧?怕他回队里告你?”文渊尴尬。“嘿嘿,俺也是装病来赶集的。这里一多半都是。”
很多人最后都买一套夹肉烧饼,给难得的闲暇留下美好的味觉记忆。
天已黄昏,文渊着篮子回村。他先在村外观察,见村街上没人,才往村里走。走到大槐树下,老贼头从树后转出来,拦住文渊:“赶集去了?”“没、没有!”“那去哪儿了?咱队没外派工嘛。”“小儿他大姨病了,去帮她抓点药。”“啥药啊?味儿还怪好闻哩!”
老贼头揭开文渊篮子的蒙布,里面还有两、三块碎肉。“这是你抓的药?”“药给俺小儿他大姨送去了,顺手在集上给俺爹买的。”“俺替你爹尝尝。”老贼头掂起一块塞进嘴里。文渊敢怒不敢言。“咸了。咸鱼淡肉不懂?”“土盐结块,捏不碎。”“哈哈,还说集上买的,分明是你自己煮的!你说咋办吧,私了,见官?”
文渊沉思不语。老贼头像捉弄老鼠的猫一样:“见官咱这就去找土生,让你跟社员们说清楚,这是啥性质;私了这肉归俺。”“你看,俺忙活一天,不容易……”“你不容易?俺给队里出工,累死累活一天才几分钱?你乐乐呵呵不干活,还挣钱,你不容易?”文渊憋了半天:“好吧,私了,你千万别告给土生。”“告给他,俺往后去哪儿吃这么香的肉啊?”老贼头拿起剩下的两块肉,得意洋洋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