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白天,二卒帮着娘和小花干活。“二哥,你咋跟爹总没笑脸呢?”“没有啊!是爹一见俺就……就凶相毕露。”“啥意思?”“不知道,大概是脸色不好吧。”“直说脸色不好不就完了嘛,干啥这样说呀?”“这叫成语,古人都这样说。”秀秀笑:“又去场屋听书了?”豫北地方戏挺多,快书、坠子、高调、大平调、大弦戏、二家弦。一到麦罢,生产队拿点粮食,请戏班子来唱十天半个月,最少唱一本书。戏班子在麦场演出,在场屋住宿。
“没,跟俺大哥学的。”“凶相毕露,哈哈,好玩!”小花好像得了个新玩具。“娘,俺也想上学!”“你二哥都没上,你上啥?”小花嘟起嘴。
二卒趁机问:“娘,俺爹是不是不太喜欢俺哪?”“这话咋说的?你爹就喜欢小儿,咋能不喜欢你?你听谁说啥了?”“没,俺就这么觉得。”“不会!你爹就指着你们都长大,没人敢欺负咱呢!”
二卒到院子里抱柴火,文渊带着七兵和八車回来,八車哭闹着,文渊很生气。
秀秀出来:“咋了这是?”文渊恨恨地:“太偏心了!”“谁呀?”“还有谁,娘呗!过年武岳捎回来糖豆儿,八車看大林吃,也想要。娘说没了。没了就没了吧,俺正说八車呢,七兵从二林口袋里掏出一把。娘还装糊涂,硬说不知道谁放进去的!这不睁着眼说瞎话嘛!不给就不给呗,谁也不差这颗糖豆儿就馋死,哼!”“老人跟谁过,跟谁亲,咱不跟他们争。老八,不哭,娘给你找糖豆儿去!”“俺争啥了?哪回过年没给他们送白馍、送肉菜?老二的小儿是小儿,咱的就不是?别人家的小儿来拜年,还得给颗糖豆儿不是?轮到七兵八車就舍不得了,哼!”
父母为这些事烦恼,令二卒头大。
天黑了,文渊一家人或蹲、或坐地在灶间吃饭。帅回来。
文渊:“咋才回来?”“帮俺奶写信去了。”“快吃吧。”秀秀给帅盛饭。“我不想吃。”“咋了?”帅犹豫。文渊也问:“咋了?”“我不知该不该说。”“啥事儿?说吧。”“俺奶让我在信里告诉二叔,她跟俺爷过年也没吃上烙馍……”“啥?头两天咱家做烙馍,俺叫二卒和三马特意送去两个,是不是?”
二卒和三马点点头。
“你们才每人半个,她咋说话恁昧心哩?!”三马:“就是,她才说瞎话哩!”五炮:“以后不送了,咱自己吃!”秀秀也很不高兴,只有二卒不吭声。七兵:“咱找奶说道说道!”四象:“别闹!听二哥咋说。”二卒:“俺猜,奶真没吃到。”
大家都很意外。
三马:“你啥意思?那天可是咱俩一起去送的,俺可没偷吃啊!”“俺奶有啥吃的,都给大林二林留着,这俩烙馍奶也可能留给他们了。”
大家这才明白,觉得二卒说得有道理。
三马:“那奶也不能在信里那样说呀,好像咱对她不好一样!”五炮:“对,得让奶说清楚,不是咱没送,是送了她不吃!不赖咱!”二卒:“俺觉得这样不好。咱在村里受欺负,在家里还自己吵,除了让人家笑话,有啥好儿?”秀秀不高兴了:“你二叔是他们的小儿,你爹就不是?做老的咋能恁偏心?”二卒还想说,五炮嚷起来:“每回娘跟二婶吵架,你都不参与,你跟俺不近!”“再近近不过理!”“你个破卒就会往回拱!”“跟他吵不是往回拱?外人会咋看?”秀秀插进来:“是俺要跟他吵吗?哪次不是你婶先惹俺?”“她不懂事,不理她就完了,不能跟她吵,吃点亏也不能吵!让人看了……”“你个冤种!你一辈子冤种!”秀秀气得揍他,弟弟们跟着动手,二卒逃出去。只有小花安静地把饭一一盛到各式各样的碗里,但神情很是沮丧。
天色已黑,二卒蹲在大槐树下。他实在想不明白,小时候父母爷奶对自己都挺好,为啥大了反而不行了呢?爷奶一直住叔那边,感情近,有点偏心眼不奇怪。娘有材料,可脾气大,有时跟奶和婶不是多和气,也没啥。不管咋样别吵架,吃点亏也别吵,他不懂事,不理他就完了,他****的,你干你的,又不能咋着你,何必吵啊?她不懂事还跟她吵,你不更不懂事吗?娘一吵,三马他们又不清亮,跟着吵,那不肯定要打架?恁简单的理儿你们咋就不懂呢?为啥俺一说,你们就骂俺跟你们不近跟别人近?为啥你们吵一回架俺就挨一回打?俺挨一回打,心就凉一回呀!二卒真希望亲人听懂自己的心声,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一生的奢望。
一个人影走过来,二卒往暗处躲躲。那人影好像知道他藏身何处,径直走了过来。
是小花,还端着一碗饭。她把碗递给二卒。二卒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但不想吃。
“二哥,你对,他们不对。”
二卒一愣,急忙埋头吃饭,不愿让妹妹看见他眼泪差点下来。
社员没有自留地,吃菜只能靠集体。中午收工,大山领着社员们回村吃午饭。路过菜园时,大家都要求分菜。
新民张罗得最欢:“啥时候分菜呀?俺家小儿嘴上长疮,郎中说得吃点青菜!”大山一脸严肃:“完成下午的任务,晚上就分。”“完不成呢?”“完不成还想分?你当社会主义的肥肉可以随便啃呢?”“俺小儿没菜吃,跟社会主义有啥关系?”“你不好好干社会主义,你小儿还想吃菜?”“要把任务划到俺头上,俺保证完成!”“你又想单干呢!毛主席说哩,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就是要改造你这种走回头路的思想!”“别扯蛋!完不成任务跟俺没关,凭啥俺小儿就不能吃菜?”“讲什么道理你都不听。好,让工作队给你讲。”“**,少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惹恼了老子,今晚就来把菜都拔了!”新民也就嘴上说说,真不敢干啥。
社员们过去了,老贼头从菜园里出来,个筐,里面装着草。
老贼头往前走了一段,大山、土生和几个社员从路边跃出,拦住他:“筐里是啥?”“看不见是草?你瞎呀?”大山也不吭声,上前就翻,草下面是青菜。大山拿起来:“这是草?”“不是。”“那咋跑你筐里去了?”“是呀,咋跑俺筐里来了呢?”“还狡辩!你偷集体的菜不是一回、两回了。来,给他上小绳!”大山吆喝,但没人上前。
大山自己上去,反被老贼头一顿拳脚打倒:“你娘的,狗仗人势!集体的菜也有俺一份,俺想现在吃,咋了?不让摘,你把菜拿走就完了,还上小绳!谁给俺上个试试,今晚上不点了你家,俺不姓张!****娘!”老贼头把青菜砸在大山头上,拎着筐走了。
大山哭丧着脸,走到一直没吭声的土生面前:“支书,你得支持俺工作呀!”“那当然,一定支持!可你工作也得讲方式方法嘛,不能动不动就上小绳,那是专政工具,咋能随便用呢?”“老贼头多嚣张啊!不打掉他的气焰,工作咋开展?”“社员提的要求也有合理性。我看,菜该分,就分吧。”
黄昏收工时还真分菜了,摘下的菜按户数分堆儿,由大山指定,哪堆儿归谁家。
老贼头先站到最大那堆儿菜旁边:“这堆儿是俺的。”说完扫视大家。大家都不吭声,土生和大山也不吭声。老贼头开始装菜,大龙和二虎帮着他。
大山接着分别的菜堆儿:“这是你的!这是你的!”
文渊排在最后,分到的菜也最差:“为啥每回俺都排最后呀?”“花名册上就这样排的。不信你看看。”大山把所谓花名册递给文渊,文渊哪里识字。他又问土生:“就算以前这样排的,为啥不能动一动呀?”“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你家搬到西庄最晚,你觉着排在谁前面合适?”“俺不想排在谁前面,可也别每回分东西俺家都最差,起码大伙轮着来吧?”“你先问问大伙同意不?”
文渊看看大家,谁都不接他的茬儿,只顾装自己的菜。生产队啥都分,麦茬、瓜菜、棉花、豆秸、地瓜、红蜀黍、高粱、五谷杂粮……东西自己不会动,要人分,平常看不出的远近亲疏,一到分东西,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公家搞共产主义,要消灭远近亲疏,理想和现实之间便出了巨大的鸿沟。这时就靠土生这样的基层干部挥锹扬土,把沟垫平了。
“咱不是刚建设社会主义嘛,物资还不是极大地丰富,总要有人吃点亏。你每回都能发扬风格,值得表扬。”文渊无力地申诉:“这也太不公平了吧?”“等进了共产主义天堂,就啥都公平了。你说是吧?”“哎,是。”
二卒拉拉爹的衣襟:“爹,俺去装了?娘还等菜下锅呢。”文渊爆发了:“滚!烦人的东西!”二卒脸色一变,但忍住了,拎着筐把分给自家的菜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