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玉镯家堂屋的桌子上摆满了白馍,好像比赛似的。亲戚们围着桌子貌似聊天,其实都在暗中评比。最小的是二卒他们的。不过,虽然个头小,上面却刻着花儿,这是独一份。
玉镯爹和玉镯娘从大卧房出来,大家闪开道,让他俩上前看。看了一会儿,俩人都没说话。
五妹着急:“爹,你喜欢哪个?”
“让你娘说。”
玉镯娘可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俺说不好,你说吧。”
“那好,俺就说说。”玉镯爹看看大家,大家都期盼着他的评价。
“要俺说,都不差。”大家哗然,不过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玉镯娘笑老伴狡猾:“这不跟没说一样嘛。和事老。”
“俺还没说完呢。俺说都不差,是说你们都懂规矩,逢年过节知道表表心意。这个都不差。这是第一。第二……”
玉镯娘打断他:“得了,又不是队里开会,啥一呀二的,直接说。”大家笑。
“嗨,会开多了,养出毛病了。好,今个儿改改。要俺说,(指最大的)这个实惠。现今谁家粮食都不富余,更别说麦了,做这么大个儿的馍,那心意得多实诚。(指次大的)这个用心。个头一样,长得匀称,面发得好,揉得也透,一看这馍,就是持家好手。(指形状不佳的)这个一看就是急着回家,把面胡乱往锅里一扔就完了。”
大家笑。二卒也笑,心里不禁对自家和人家的队长做了一番比较,显然,岳丈这个队长的水平比土生和大山高多了。只剩下他和玉镯的馍了,他想看看岳丈如何评价。
“这个嘛,有心。”大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评价。“别看个头小,可做得最用心。”玉镯爹指着馍上的花儿,“这是谁刻的?”
玉镯指指二卒。
“你会做饭?”
五妹快嘴:“那算啥,俺四姐夫还会打毛衣哩!”亲戚们哗然。
“说实话,俺家没麦了,这还是借的哩。可该走的礼儿不能空。实在没法儿了,俺想出个这,希望老人别怪俺。嘿嘿。”二卒的话有点出人意料,也坦白得令人心里发沉。
玉镯爹:“孩子们尽心了就好。(对老伴)摆酒摊儿吧。”
灶间里,玉镯帮着娘上菜。二卒烧火。
岳母心疼女婿:“二卒,酒摊儿支上了,你去吧,俺娘俩就中。”
“俺不会喝,就不去了。”
“会喝不会喝,去坐坐拉拉。”
玉镯帮二卒说话:“娘,别让他去了。他一喝就多,一多就出洋相。你忘上回了?”
丈母娘疼女婿源于心疼女儿。既然女儿挑明了,玉镯娘自然没啥意见:“也中,那就陪娘拉拉呱,不陪他们那些酒虫儿胡咧咧。”
二卒暗自感激岳母的体谅,把原本的尴尬无奈掩饰得理直气壮,那自己就应该更周到一些:“玉镯,你去跟爹说说,别让爹以为俺咋了,不高兴。”
玉镯端着菜出去。
只剩俩人,玉镯娘就不再那么绕了:“你这孩子呀,心太重。”
难以判断此话的褒贬,二卒笑笑,继续烧火:“娘,这灶咋样?好烧不?”
“好烧!俺村儿多少娘们都眼馋呢,总撺掇俺跟你说,帮她们也改改。”
“中,俺有空就来。”
“俺就是随口一应,你还真来呀?你又不欠她们的情儿。”
“俺听玉镯说了,村里的婶子对她都很好,玉镯欠她们情儿呢。”
“你这孩子是清亮。可惜命差了点儿。老天爷也是的,咋就不能让人啥好儿都得呢?”
二卒这回知道岳母是真夸自己呢,可还是笑笑。
中原镇只有一家红光理发店,先是私营的,然后是公私合营的,现在是国营的。农村人理发不讲究,每人每年给剃头师傅一、两块钱,他一、两个月来一趟,把村里该剃的头剃一遍,这叫剃村。谁没赶上,才去镇里的理发店,理发店平时的主顾,主要是各类吃国家饭的公家人。
潘紫辰以前是店主,现在是店员,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店里只有他一人。公社革委会主任常毅是个络腮胡子,虽然自己也能刮,但交到专业人士手里,脸上的感觉还是大不相同,所以一有空,他就来。
常毅喜欢找潘紫辰刮脸,除了看中他的手艺,跟他聊天也是一种享受。
潘紫辰在皮条上宕着刀:“常主任,咱公社这些干部就数你胡子最硬。”
“真的假的?”嘴上捂着热毛巾的常毅,说话闷声闷气的。
其实这话常毅早听说了,但男人似乎都误认为胡子硬,男子汉气就足,对夸自己胡子的话百听不厌,就像女人听人夸自己的容貌一样。
“骗你有毬用?”潘紫辰揭去常毅脸上的毛巾,开始给他刮脸。
在旁边等候的胡大海话茬接得紧:“就是,你都恁老了,老潘又没可能招你做女婿。”
常毅和另一个等着剃头的顾客都笑。
潘紫辰也笑:“你个骚胡,就惦记裤裆里那点事儿。”
胡大海也是公社干部,文字功夫不错,算公社的笔杆子。至于人品,除了惯于敲边鼓,还比较善于做“妇女工作”,群众反应不少,却都查无实据,常毅也拿他没办法。
常毅不愿意顺着胡大海的话题走:“哎,老潘,玩笑归玩笑,你家红莲寻下对象没?俺手里可有好小伙儿呀!”常毅能说这话,那是真拿潘紫辰当朋友了。
“唉,这妮儿不知天天想啥,跟她说一回,拒一回,说一回,拒一回。”
胡大海猜测,“是不是人家自己寻下了?”
“她敢!还没王法了!”潘紫辰虽然一辈子伺候人,可在自己家里还是说一不二的。
常毅了解潘紫辰,担心他真干点出格的事:“老潘,婚姻恋爱自由,你可别瞎干涉,触犯了政策,谁也救不了你!”
“俺是瞎操心哩!俺留心一年多了,没见她跟哪个小儿走得近,除了去学校上课,就是在家看书,赶都赶不出去!”
胡大海继续敲边鼓:“红莲是咱公社一枝花哩,可得当心!”
潘紫辰美滋滋的:“啥花儿呀草儿的,她是株麦子俺才省心呢!”
胡大海眼尖:“哎,那是红莲不?”
大家向外看去,只见一个漂亮姑娘从店前走过,正是潘紫辰的女儿红莲。
潘紫辰疑惑:“她从不过这边来呀。咋回事?”
小镇汽车站也没个固定地点,大概就在最热闹处随便一停,客人上下完就走。红莲在离热闹处不远的地方站下,装作看墙上的布告。布告上写的是镇压反革命,罪犯的名字上打着红叉叉。
客车来了,停下,一身军装的帅从车上下来。红莲想过去,但忍住了。帅四下寻找,发现了红莲,急忙向她走来。走了两步,帅却突然停了——刚才他扫视过一个人,没留意,现在却不能不正视了——是文渊。文渊原以为帅是向自己走来,等他发现帅的方向不是自己,才看到旁边的红莲。
三个人就这样尴尬地见了第一面。
远处,潘紫辰狐疑地看着这边。红莲跟帅说了几句话,就分手了。
常毅在店里喊他:“死老潘,你他娘的掉茅坑里了?把我晾这儿算咋回事儿?”
潘紫辰急忙回店。
帅跟着爹从公社回队里。帅有意落后几步,爹却停下等他,帅只好跟他并行。
“那妮儿谁呀?”
“同学。”
“不是对象?”
“不是。”
“那她咋知道你回来呢?”
“碰上了呗。”
“胡扯!俺看她等了半天。”
帅嘿嘿笑:“俺俩真是同学。俺也想跟她处处试试。”
“这种事咋能试?中,咱就找人说媒去;不中,就别狗扯羊皮。”
帅拿出一张小照片:“那你问问娘啥意见吧。”
帅回到家里,弟弟们对大哥在部队的情况很感兴趣,帅自然拣好的说,还连说带比划,比划的都是队列动作之类的花架子。
孩子们在外边笑闹,文渊和秀秀坐在堂屋里思谋。
秀秀看红莲照片:“怪不得帅不让给寻,自己寻下了。帅有眼光!这妮儿不错!”
“人是不错,可是……”
“咋?”
“老二成亲了,老大也有了对象,咱这么小的房咋住啊?分家是迟早的事。”
“多大点事儿!跟土生要宅基地呀!”
“要来宅基地,拿啥盖?”
“有了宅基地,咋还盖不起来。盖不起砖瓦的,盖土坯的;盖不起土坯的,搭窝棚!”
在秀秀眼里,真真啥都不叫事儿。乐观的人生底线低,定位于生死,能活着还有啥好不开心的?死了,也就无所谓什么观了,乐悲都一样。
土生和大山还在队部下棋,文渊和帅进来。帅立正敬礼:“支书好!队长好!”
“哟,帅回来了?”土生起身跟帅握手。“探亲?”
“嗯。”
“能呆多久?”
“就三天假。对了,这是俺的一点心意。”帅把两瓶廉价白酒放在桌子上。
“你看,咋恁客气!”
“这是武汉那儿产的,你们尝尝。”
“好,好,尝尝!哎,这次探家,该寻对象了吧?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介绍?”
帅笑而不语。
西庄穷人多,根红苗正招兵多。当兵的节奏都差不多,头两年拼命干,争取入党提干;两年后少数提干的远走高飞,不再回来,大多数提不了的就开始借探亲寻对象、找工作。在农村婚配中,退伍兵是优质资源,他们大多是党团员,政治条件好,将来进步快;经济条件更好,国家管分配,再也不用土里刨食。所有的农村女孩都把嫁个这样的丈夫当做人生最高梦想,中间人介绍起来成功率极高,而且将来还有难以预料的好处,所以基层干部特别热衷于此。土生当干部多年,办这种事轻车熟路。虽然帅还没复员,但这种事越早下手越好,成了人家肯定感激你,就算不成,也毫无损失。
文渊就等着土生挑起这个话头呢:“支书,俺想要块宅基地,寻对象的时候也好让人放心不是?”
土生愣了一下,没想到文渊的意图是这个。
“没问题,你家是该分块宅基地了。明天吧,啊?”
“中。”
谁知第二天土生指给他的宅基地,令文渊倒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