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04
经过几年努力,文渊和秀秀收获不小。春日里,六岁的三马和四岁的四象在盐碱地里乱跑,两岁的五炮腰里拴根绳子到处乱爬,八岁的二卒帮娘挖野菜。
“娘,啥时候不再吃野菜呀?”“咋?”“不顶事儿,一会儿就饿,像小耗子抓挠。”二卒在胃部比划。“麦罢就好了。麦罢好好吃顿白馍。”可远处的冬麦才一揸高。
“为啥人家够,咱不够?”“人家人口少,劳力多;咱人口多,劳力少,口粮就分得少呗。”“为啥?人多不该分得多吗?”“队里分粮看劳力。”一个劳力一年分小麦二、三十斤,玉米几十斤,红薯二斤半顶一斤粮食,总共一百多斤,肯定不够,只好挖各种野菜补充,曲曲菜、面条棵、嫩柳芽,榆钱儿就更不用说了,
“为啥?”“你土生哥说啥,不劳动……不……就没饭吃。”“俺劳动!”“你太小,人家不要哩。”“不劳动没饭吃,那俺不饿死啦?”二卒的恐惧令秀秀心酸一笑:“多大点事儿!有娘咋会饿死你!没粮咱就剜野菜,咋也能养大你。”“光吃野菜能长大?”“能啊!你没见羊啊牛啊,还吃不上野菜呢,吃野草都长得比你还大。”“咱队种恁多地,咋就不够吃呢?”秀秀解释不清,有些恼:“你个大头瞎琢磨啥呢?”二卒赶紧干活。
闹不清为啥,西庄跟东庄只隔着一个中原镇,却差了许多。过去东庄有地主,西庄没一个,西庄人都是给人家扛活的;现在搞公社,还是东庄粮食够吃,西庄总也不够。
秀秀感叹:“生你那会儿还能吃饱……”“为啥?”“那会儿能做小买卖,你爹勤跑着点儿,咋也能混饱肚子。”“为啥现在不让做?”“说是啥资本主义有小尾巴哩。”“为啥?”“你为啥恁多‘为啥’?还是没饿着!再不赶紧剜,晚上连野菜也没得吃!”见娘真不高兴了,二卒闭嘴剜野菜。
小花会说话之前,秀秀最喜欢跟二卒聊天。二卒喜欢说话,离不开娘时,秀秀一边干活,一边跟他咿咿呀呀地瞎聊;能离开了,见到不认识的东西他也喜欢问;遇到活儿太忙或心太烦,秀秀就训他两句。二卒乖巧,娘一不高兴,他便闭上嘴,自己瞎琢磨。尽管资本主义尾巴这样玄妙的问题大人都搞不懂,二卒却养成了习惯,遇事就爱瞎琢磨。大家都只顾嘴呢,你想东想西算个啥东西?因此他总被嘲笑。可习惯成自然,遇事他还总是想,只是慢慢把握了说不说、说多少的分寸。
土生背个公文包回村部,文渊爹拦住他,问土生武岳来信没有。“全国都在******,他怕是没空回来吧?”“再跃进,也得娶亲不是?”“那是。二爷,放心吧!二叔一来信,我马上告你。二叔娶亲,就在咱队食堂办。”“不在食堂办也不中啊,俺连锅都没了。”“二爷,三面红旗******,这可是让咱跑进共产主义哩,可不兴说牢骚话儿呀!”土生如此严肃,文渊爹不由嚅嗫,“那啥,武岳娶亲,俺想这房子……”“你想把房子要回去?”“你不是说,等俺用,就还俺吗?国家说话算话哩。”“国家说话,当然算话。等组织上研究一下,啊?”
上面要求每个生产队都搞集体食堂,按每人每天半斤吃。西庄没地主,就没好房子,都是趴趴房,就在饭场搭个席棚当食堂。
晚饭时分,妇孺耄耋拿着家什来打饭。老贼头来了,在旁边一站,也不排队。
五嫂奇怪:“则东,你屋里的呢?”“腿断了。”“昨天还好好的呢!”“上顿她来打饭,走到家门口了摔一跟头!这败家娘们儿,让俺揍了!”大家笑。“打折了?!你手也太重了吧?”“轻了记不住,再摔跟头,俺全家都得扎脖儿!”大家不笑了,变得沉重起来。
打饭了,老贼头插到队伍最前面。大厨全善提醒他:“则东,大伙都排队呢。”“俺家有病号。”“那、那得问问大伙同意不。”老贼头抬手给他一耳光:“问你娘蛋,快点!”全善也是冤种,敢怒不敢言,只好给他打饭。“再来一勺!”全善乖乖照办。
老贼头走了,大伙议论纷纷。“太不像话!插队不说,还多吃多占!得跟土生说说!”秀秀劝解,“算了,他屋里的腿都断了,也挺难的。”“你呀,心太善!”
秀秀把野菜掺进打回来的晚饭里加工一下,没锅,用瓦盆。饭好了,秀秀盛出一碗干一点的糊糊交给二卒,二卒端给坐在矮桌边的父亲。虽然食物粗粝,文渊的吃相还蛮是那么回事儿。最后一点稀汤,秀秀留给自己。文渊把自己碗里的糊糊拨给她一些。秀秀想躲,被他喝住:“不为你,为你肚里的孩儿。”
文渊家三间房,他爹娘一间,他夫妻一间,剩下一间给孩子。二卒他们弟兄那间,先铺上各种秸秆和麦草,本该用麻绳把麦秆编成草席,买不起麻,便把麦秸直接铺在地上,再铺被单,上面盖棉絮和草垫子。棉絮本该做被子,可没布,供销社的布要票,农民没票,有钱也买不了,何况没钱,只能织土布。织布论匹,一家棉花少,不够开机,只好几家凑,今年织给你,明年织给我。文渊家还没轮到,小儿们只好盖棉絮。墙洞透风,没有火盆,秸秆只够做饭,不够取暖。二卒缩在角落里,三个弟弟像小猪一样偎在一起。秀秀用麦草把窟窿塞严实,再把剩下的麦草盖到儿子们身上。
二卒饿得动不了,弟弟们更是。“肚子是盘磨,不动就不饿,睡一觉就不饿了。”“娘,俺没动,可还饿!”“来,娘给揉揉!”担心小儿们饿死过去,秀秀边给五炮揉肚子边讲古:“饿点好!肚子不饿,脑子不清哩。那年洋人来种洋烟,说是种黄金哩,还白给烟种,可那年麦多,没人种。东庄李大狗好赌,输得光屁股,没路儿走,种了几亩。呀,一下发了,还去许昌开烟行哩!人哪,要运势,也要脑子清亮,脑子不清亮,运势来了抓不住,有路儿你都看不到……”弟弟们饿得似睡非睡,二卒却听得很专心。
文渊和秀秀也饿得睡不着。“还生吗?”“老贼头屋里怀着呢。”两家一直在生育竞赛,可决定赛果的不仅仅是女人的肚皮。“他能刨食儿,在食堂打饭,就他打得多。”“生不动了没法,能生就生。种地耽搁一年,生孩耽搁一辈。俺想法。”“有啥法?要买,不说没粮,就算有,拿啥买?”“俺生得下,就养得起!赶明儿俺下兔子套。”“年年下兔子套,可哪年见到兔子了?兔毛也没见一根。”“俺……反正俺会想法。”秀秀懒得听空保证,翻身睡去。
早上,文渊收拾兔子套,秀秀加工饭,二卒烧锅。四象哭着跑进来。“嚎啥?”“五炮打俺!”“你个冤种,有本事打回,没本事闭嘴!”被娘一通呵斥,四象哭着跑出去。
十二岁的帅进来。秀秀看看他:“场屋冷不?”“不冷。汤啥时候好?上学哩。”“这就好!”小孩差几个月,各方面都不一样。帅跟弟弟们玩不到一起,只跟同龄人玩。十二三岁的孩子好热闹,白天一起玩,夜里一起睡。天热,没风扇也没空调,每人用麦草织个席,哪里凉快,比如树下,往那里一铺,打扑克、捉迷藏,累了,就大大小小睡到一块。谁要刚结婚,他们还听房。房子只南面有窗,北墙没有,窗户很小,也没帘,窗下垒的鸡棚鸡窝,他们站上去往里看。鸡受惊扑腾,新人就撵,但也不好说啥,有的孩子辈分高,新郎还得叫人叔。冬天,谁家有空房子,就一个人一个草席,一个挨一个睡在一起。再大一些,有的上了学,团伙就散了,但新的团伙又接了上来。场屋就是帅他们团伙的据点。
文渊好炫耀,“帅,考考你乘法口诀。”帅却不是很情愿。“……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七……”文渊一瞪眼,刚要开口,二卒背起来,“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帅气恼,暗中踢他一脚,二卒夸张地叫。秀秀用饭勺打了帅一下,“你咋大欺小?”文渊给二卒一巴掌,“就你能!”秀秀看文渊一眼,又给了帅一下;文渊看秀秀一眼,又给了二卒一巴掌,两口子比赛似的打着孩子。二卒跑了,帅犹豫了一下,也跑,但多挨了一勺。文渊和秀秀气哼哼地瞪着对方。文渊松弛下来,一笑;秀秀娇嗔地哼了一声,揭锅,热气腾腾的锅里煮的是加了野菜的红薯汤:“三马四象五炮,开饭啦!”
二卒从小就知道跟大哥不是一个娘,娘对他俩肯定有所不同。爹偏着大哥,哥儿俩吵架,秀秀打帅,文渊就打二卒,意思是,你打老大,我就打老二。弟妹们和二卒一个娘,跟帅没有跟他亲。可二卒也不敢太张扬,虽然爹没娘力大,打在身上也挺疼。所以每回挨揍他都跑,等爹消气再出现。这回他蹲在厢房角落里,吃着娘端来的饭,红薯干多,香。“以后别逞能,你上头还有爹、还有哥哩。”“俺就是能背住嘛!”“那么能,你咋不能装不能?”“能装不能,不还是能吗?”秀秀被他绕糊涂了,疼爱地给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