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日头升起来,拾粪的人越来越多。二卒看看日头,背着粪篓回村。老贼头要盖房,用的是村里的建筑队。二卒是建筑队的领班,自然得去。
盖个房子一开始一百五十,后来二百块。一个人一天分的钱,从一块八,到两块,再到两块二。参加建筑队,需要买工分,一个工八毛、一块,买了工分个人还能落一点。闲着也是闲着,谁都愿意干,但不是谁都能干,没点儿技术,只会出力,人家要不要你两可,毕竟有力气的人更多。二卒早把盖房的全套手艺都学会了,现在带队盖房子。
大家正在做准备,老贼头来了:“老少爷们费心哪!二卒,你可别给俺做手脚!”
大家都一愣,二卒倒没啥:“俺不是那路人。”
石匠不高兴了:“你喜欢做别人的手脚,就总怕别人做你的手脚。”
双庆也发话了:“二卒手艺好,没他房子可盖不了。”
老贼头有所收敛:“俺是提醒他。二虎,过来!”
二虎不太情愿:“干啥?”
“咱家盖房,没房的肯定惦记咱家这些东西。你可要盯紧了!”
老贼头看了二卒一眼,走了。如此露骨明示,二卒仍很坦然,该咋干还咋干。
石匠感叹:“二卒,你脾气可真好。”
二卒一笑:“俺来干活,不是冲他,是冲建筑队。咱是个集体,要是被几句闲话搅了,多可惜。”二卒扛着材料走了。
双庆也感叹:“这孩子,不光脾气好,还仁义。”
石匠点点头:“要俺说,咱队这些小儿,将来就他出息。”
二卒的手艺已经能够取代双庆,再加他细心,双庆也乐得撒手。有的人脑子糊涂,会把墙砌得不一样长,结果梁上不去,还得推倒重来。二卒干活特别仔细,绝不会出这种事。
地基打好,墙也起了一截,老贼头按规矩给大家准备烟酒吃食:“来,一人一份!”但他只给二卒饭食,不给烟酒。
石匠不干了:“老贼头,二卒咋没烟酒哩?”
“他不抽烟、不喝酒,拿着也浪费。”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不抽不喝,他家还有人抽喝,再说还能送人呢。”
二卒劝阻:“没事儿,主家能省点是点吧。”二卒考虑的是所有找他们盖房子的主家。
老贼头把那份烟酒塞回二虎的筐里,很得意:“冤种就得揍,跟牲口一样,揍出来才好使。”二卒听了也不介意。
石匠是真的恼了:“再你娘废话俺就不干了,你另找别人吧!”
老贼头讪笑:“俺说的又不是他。”
“那是谁?”
“是……反正不是他。”
二卒拉开怒视老贼头的石匠,小声劝解:“狗不咬人不正常,人咬狗更不正常不是?”
“你就任他咬?”
“他咬不坏俺,更咬不死俺,俺越活越好,他不得气死?”
“哈哈哈,你个小卒儿,道道就是多!”
干了三天,新房起来了,老贼头按规矩摆下简陋的答谢酒席。酒菜摆在门板上,大家以土坯为凳坐在四周。土生、大山和石匠、双庆坐首席,二卒溜边儿。
土生打量新房:“不错!不错!”
大山顺杆爬:“咱队的建筑队,左近有名。”
石匠将他一军:“你这个队长是不是出去帮俺联系点业务呀?冬闲能抓挠几个是几个。”
大山不敢做主,看看土生。土生想想:“不能去。”
“就是,我跟别的队也不熟。”
“不是熟不熟的事,是不讲政治。”
石匠不解:“盖个房咋也讲政治?”
“给咱队盖,叫自力更生;出去揽活儿,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性质不同。”如此高深的道理,哪里是石匠这等土民能够理解的。
大山佩服得五体投地:“支书水平就是高!实在是高!不服不行!”
石匠不解:“给自己盖,给别人盖,为啥恁不同?”
土生笑笑:“大山,你给大伙说说?”
“这……我哪儿懂嘛,我连党员都不是。支书,你给大伙讲讲呗。”
土生也讲不清楚,不过他有万能法宝:“唉,严重的问题真是教育农民哪。”先把自己定为教育者,自然谁都不会怀疑他其实也不懂了,然后再给大家一个永远正确的解决方案,“这样吧,大家不是冬闲吗?那就组织学习,这些问题的答案,毛主席的书里都有。”
大家都明白土生这是胡扯,但都无力也无意戳穿他。只有石匠小声自责:“俺他娘真是闲的,扯这个鸟蛋!”农闲时大家都忙着抓挠俩钱儿,谁有闲工夫学习。好在土生往常就是说说,真让他带着学习,他还怕露怯呢。但愿这次他也是述而不作。
聊天就怕冒出个假正经,弄得大伙没话说。土生感觉到冷场:“则东,你这主家可不够热情啊!还不敬大家一杯酒?”
老贼头虽然对冤种强横,对帮他盖房的村民还算客气,何况干部在场。他端起酒碗:“老少爷们手艺不孬!俺家二虎娶媳妇就靠它了!”
二卒急急吃完最后一口馍,走到老贼头身边:“俺得回了,你们继续。”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哪儿有闲工夫扯蛋。
“慢!二虎!”
正在吃喝的二虎不耐烦:“又干啥?”
“仔细搜搜,一根洋钉子都不能带走。”
“搜了,连虱子都不是咱家的。”
大家笑,二虎也为自己的幽默得意。
“真的?”老贼头故意寻衅令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伙都看二卒如何化解。
“要不俺脱光了,你搜搜?”
老贼头的本意只是羞辱二卒,二卒一本正经的回应令他有些为难。
土生冲大山使了个眼色,大山开口:“老贼头,起新房是喜事,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儿?非要把喜事办毁了,是吧?”
老贼头也看出了土生的不悦,压了压:“开个玩笑,走吧。”
二卒转身就走。
这一出儿弄得大家都很不舒服。光棍都是在不舒服中成长起来的,在他们心目中,人生早早被定义为不舒服,区别只在于,能让别人不舒服是光棍,被别人弄得不舒服是冤种。这也成了老贼头唯一懂得的存在模式——只有弄得别人不舒服,自己才舒服,或者说,别人一舒服,尤其是冤种,自己就不舒服。所以,无论冤种如何谨小慎微,总会触怒光棍,除非你一直悲催,而且能让光棍感受到,或者远离光棍。
老贼头得意洋洋:“大伙别愣着!冤种走了,咱好好吃、好好喝!”
二卒没回头,小腰板挺得更直,还不觉走出了自练队列的步伐,只可惜再怎么努力,他那两条腿罗圈依旧。
建筑队十几个人,他们先在西庄盖。西庄人少,盖房的不多。外村见他们盖的房子质量和样式都不错,也来请。盖房要买工,否则年底分红分粮受影响,干部还拿你当典型。
二卒在仗头联系到活儿,找大山买工。
“又要买工?”
“这不有活儿了嘛,呵呵。”
“你们都干多少了?”
“三五个吧,也没多少。”
“都这么干,你们自己是肥了,队里怎么办?”
“俺买工,不就是队里的收入吗?”
“人都说你个小****卒聪明,我看你蠢着呢。”
二卒以前被大山羞辱过几回,那都是他跟在土生后头狐假虎威,像这样单独羞辱,还是第一回。二卒压了压心里的火气:“俺不懂你啥意思。”
“你以为生产队就搞生产,干啥都拿钱说话?生产队是阶级斗争最基本的堡垒,不仅搞物质生产,还搞精神生产,消灭剥削阶级、私有观念,还要……”大山忘词了。
“还要咋?”
“还要咋你别管,反正不能你想买工就买工。”
人民公社的制度设计是想把一盘散沙的农民变成一个整体,按国家的统一意志行动。它在个别时刻和事件上发挥了一定作用,但更多的是事与愿违,因为它严重限制了农民的人身自由。农民和干部都有自身需求,规章制度执行得越来越松,最后变成潜规则,需要时它是干部手里的尚方宝剑,不需要时它是大家一起玩的文字游戏。买工本是软化生产队僵硬管理的变通方法,但名不正、言不顺,干部就用它搞名堂。大山高兴了,就说买工对生产队也是个收入,不高兴了,就像对待二卒这样。有人被刁难,就送点东西疏通疏通。二卒不想这样干,除了舍不得钱财,他更不认可这种搞法,这样做了他会看不起自己。
“凭啥不许俺买工?等俺送你烟哪?!”
大山没想到冤种还挺横:“你、你、你这是啥态度?你、你、你污蔑革命干部!”大山一急就结巴。
“那你凭啥不让俺买工?!”
“别……管凭啥,就不……让……你买!”
大山蛮不讲理,二卒快气炸了。他还想吵,被新军拉住,推出队部。
能人脾气大,二卒也一样。他一直提醒自己,遇事别生气、别吵架,再吵也没用,还这样劝过爹娘和弟弟们,可事到临头,也管不住自己。除了对大山不说理生气,更为失去挣钱机会可惜。资源太少,除了灵活的脑子、刻苦的毅力和玩命干的态度,自己啥都没有,包括时间,机会就更加难得,他咋能一句话就给毁了呢?……等等,时间……你把每分每秒都用在干活挣钱上还不够,有资格花时间生气吗?二卒自嘲地笑了,真没时间生气呀!可这种事遇到太多,这种气生得太多,以致后来他对办事公平要求得有些偏执。
跟大山吵了这一架,后果很严重。
“别人都可以买工,就二卒不行。”
二卒不相信地看着新军:“他真这样说的?”
“嗯。”
二卒又看看石匠和双庆,石匠点头:“原话,一字不差。”
双庆还是不紧不慢:“俺们是代表建筑队去跟队里谈的,也没用。”
不能去盖房子,只能在队里干活,靠年底分红,还怎么攒钱盖房?
新军拍拍二卒的肩膀:“你想想办法,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俺们先走了。”
二卒明白新军啥意思——找大山认错道歉,再送点小礼物。队里多少被刁难的人,最后都用这法儿买了工。去,还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