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二卒逃回家时,天平已经睡了。二卒简单说了一下,玉镯给他处理头面上的伤口。
“别当这个队长了,回内蒙吧。”
“回不去了,俺就没跟表舅说。”
玉镯似乎料到了,并不意外。
“那也别当了,日子再穷咱也能过。”
“没机会,再穷也能过。有机会,为啥还要过穷日子?”
“别问俺,问老五老七,咋就下得了这么狠的手。”
“他们吵俺,不是因为穷,是想占便宜哩。”
“不就一捆羊草嘛,有啥便宜好占的?”
“是呀,你说他们占这点便宜干啥?富不了,也……”
“俺是说你,让爹拿一捆草,队里能垮?”
“一捆垮不了,可拿了一捆,谁能保证没二捆?咱家拿了,别人拿不拿?都拿队里还有啥?”
“你恁能说,咋说不服他们,还打起来了?”
是呀,二卒也奇怪,为啥被老贼头打骂,自己不急,跟爹和弟弟就急了呢?
“唉,一两句说不清楚。要不你带小儿回娘家住几天?”
“不,要死,咱一家也死一块!”
二卒笑:“没恁邪乎。咋说也是亲兄弟,气消了,就没事了。俺是怕这脸吓着小儿。”二卒拿起玉镯的小镜子,看看涂抹了红药水的脸:“唱花脸都不用画了。”
玉镯气乐了。
二卒是真想不明白,爹他们为啥就那么想沾那点光。二卒知道农村的习气,家里有人掌权,不管多大,都要占点便宜,不占就好像吃亏了。二卒不明白的是,不占真的就吃亏了吗?一捆羊草值几个钱,不占到底能吃啥亏?
不怪二卒不明白,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不明白。
人是社会动物,个体只有组成社会,才能生存和发展。社会不能没有权力,否则无法管理和运行。个体性和群体性是人性的两个基点,缺一不可,它决定了权力既是公器,也可以是私器。权力必须由具体的人使用,不能抽象地存在,任何具体的人都会有自己的需求,掌权者也一样。掌权者用权力管理社会,它是公器,用它谋取私利,它就是私器。人类自产生起,掌权者和无权者就一直斗争,无权者总想象自己有了权力,可以用它捞什么好处,因此担心掌权者以权谋私;掌权者也的确经受着权力的诱惑和考验。一开始,人类寄望于掌权者摈除私欲、一心为公,斗了几千年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发明各种外部监督方法,限制掌权者必然有的私欲。这种方法既减轻了无权者对掌权者的怀疑,也减轻了掌权者的自我折磨。而中国文化一直幻想掌权者都能内圣外王,对权力从无有效的监督,掌权者一直经受着权力的诱惑。
权力很特殊,具有放大和扭曲效应。人需要自律,也需要他律,自律源自准确的自我定位。没有权力做背景,如果一个女性对我有兴趣,我知道是由于我的魅力和能力,也知道它是有限的,对某些女性有效,对其他女性无效,因此对欲望会有比较合理的自我控制,谁都不愿意做无用功。如果我拥有权力,就不一样了,我很难知道我的诱惑力究竟是来自我的魅力、能力,还是权力。可能我毫无魅力和能力,但权力赋予我诱惑力;可能我魅力能力有限,但被权力放大了。权力令人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谁还会控制自己的欲望?无限的权力一定令人丧失自律。权力的放大和扭曲效应太大了,即使二卒手里那点小权力,也能把一捆羊草变成巨大的诱惑。
中国文化主要是以孝为核心的血缘和面子文化。从经济角度来说,一捆羊草对文渊没有任何意义,但能不能拿这捆羊草,对他来说却生死攸关。孝道的目的是让晚辈顺从,为此不惜牺牲一切,经济利益更不在话下。他是父亲,拿捆羊草却被儿子阻拦,他这个父亲还有何脸面在队里混?一件物品的经济价值越低,心理价值越高,如果二卒不让他牵走队里的花牯,文渊不会那么生气,不让他拿一捆羊草,他绝对不能接受,难道俺这个爹在你心目中连一捆羊草都不值吗?!如果是俩人单独相处,文渊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愤怒,二卒当着老怪物和五炮七兵的面这样对他,他觉得不给二卒点颜色看看,今后无论在队里,还是家里,都没脸活人了!生死是生理问题,脸面是心理问题,有时候它比生死还重要!
二卒被激怒的原因同样复杂。他自认干这个队副是为了全家摆脱冤种地位,为此放弃去内蒙,承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你作为父亲,咋能不支持俺呢?更何况你贪一捆羊草,对家庭经济毫无意义,为啥就不能维护一下俺作为干部的权威呢?而且完全不说理,只考虑你作为爹的尊严,不惜让俺失信于大伙,俺以后还咋当这个队长?二卒何尝不知道自己打架根本不是五炮的对手,但为了不让他担心的这一切发生,他宁肯被兄弟揍得头破血流,也要维护制度的严肃性和自身的尊严。鲜血和伤口就像一份声明,告诉大家不是俺以权谋私,而是俺力有不逮,实属无奈。
从各自的角度考虑,父子俩似乎都没错,但两个个体貌似正确的决定和选择碰撞到一起,却注定了父子之间的裂痕无法弥合,只会越来越大,除非一方放弃自己的诉求。这是由个体性和群体性的矛盾先天决定的,不用新的方法,只靠传统文化,这是个永远无解的死结。新的方法分内外两面,外在一面,建立社会规则,谁都必须遵守,用法治和法制维护它;内在一面,每个中国人努力成为独立的个体,不让血缘关系污染社会秩序,让亲情的归亲情,规矩的归规矩。不把个体从家庭或家族中解放出来,中国人永远不会有美好的未来。
次日一早,二卒把一大捆新打的羊草放在爹的院门口,拍门。
五炮开门:“干啥?还打?”
“你二嫂叫俺给咱爹送的羊草……”
“拿走,俺不沾光!”五炮说着就要关门。
二卒把脚插进门缝顶住:“五炮,以前人家对咱不公,咱气得不行,现在咱有点权了,能这样吗?谁当队长谁捞,咱队能好?咱队不好,咱家能好?”
五炮不听,使劲关门。二卒疼得够呛。
花儿冲过来推五炮:“松手呀五哥!夹断了!”
“他自己伸进来的,活该!”
秀秀过来,给了五炮一巴掌:“真挤断了,你养你二哥一辈子呀?”五炮这才松手。
二卒已经疼得眼里闪出泪花。不过,看到娘和花儿把羊草搬进去,他又笑了。
危机意味着旧模式已不适应现实,能够找到问题所在,加以改进,旧机体就会焕发新的生命力。二卒跟父亲和兄弟的冲突,是他当上队副后的第一次,秀秀把全家人召集起来。
“老二,你当队干部,是不能让人说闲话,可也不该让你爹下不来台,人家不拿这个说闲话呀?”
二卒想想,娘说得也对,自己跟爹吵,是维护了制度,人家不会说自己徇私了,可一定会议论自己六亲不认,跟家人都处不好关系。
二卒不好意思地笑笑:“爹,俺当时气糊涂了,嘿嘿。”
文渊没接茬,但也没再埋怨他。
秀秀又说丈夫:“咱家是人多,可势不大。老二刚当干部,大家得维护他,老给他找麻烦,他还咋当?不让人笑话?他要是能当村干部,对咱家有好处,还是有坏处?”
在娘的主持下,弟兄们达成共识,以后有啥事,二卒别当众说他们,他们也别给二卒找麻烦,家庭矛盾暂时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