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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收麦了。快黄鸟已经在叫:快黄快黄,大麦上场,小麦上芒!
收麦时,雨水多,老下暴雨,水一泡,麦就毁了,所以麦收是龙口夺粮,一切都要快——快割、快运、快打、快收,一个环节慢了,就可能被雨水耽误,导致收成下降,最惨的时候,都可能颗粒无收,一年白忙。
收麦前,各组在自己的麦地里先割出一块,清了麦茬,反复碾压瓷实,割下的麦可以就近打场。每组十好几家,一家几亩麦,只有一块场,谁都想排头号,打第一、第二场,都不想打后半场。为了避免纠纷,只好抓阄排序。
麦子割了垛在场里,夜里下露水,潮气大,打麦前要先摊晒。习惯都是先在地里干一晌活,过了八点麦场干了,回来把麦个解开摊好,喝罢早汤,再下地干活,过了十一点,干得就很快了,十二点以后碾。
这天早饭后二卒正在地里割麦,庆祖匆匆跑来:“二队长,你得给俺做主哩!”
“庆祖叔,咋了?”
庆祖比二卒长一辈,是个老光棍,身子弱,眼睛还不好,从小就是冤种。二卒当队长后,对他多有照顾,他一有事,就来找二卒。
“帅抢俺场哩!”
“啊?!”
二卒记得很清楚,帅抓了个末号,最后打,咋回事?他和庆祖急忙向麦场跑去。
跑到麦场,果然,帅在摊麦个呢!本来轮到庆祖,结果红莲和帅不让他摊,要摊自己的。
二卒拦住翻弄麦个的帅:“哥,你抓末号,咋抢先呢?!”
“再不晒就捂熟了。”
“那庆祖叔咋办?都抢,还抓阄干啥?人家抢你,你干哪?!”二卒越说越来气。
“不就一回嘛。”
“一回也不中!”
“你想咋?”
“把你的麦收了,该谁谁!”
二卒动手收帅晾开的麦个,帅阻拦,一来二去,动起手来。二卒不是对手,被摔得跟头连跟头。
新军想上前阻拦,二卒拒绝:“都别管,看他能不能摔死俺!摔不死,俺就不让他晒!”
帅也气坏了,摔得越发狠起来。
二卒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站起来。连庆祖都看不过去了:“二队长,俺不晒了,中不?!”
“不中!谁坏规矩都不中!你不晒,俺也不让他晒!”
二卒又摇摇晃晃地站在帅面前,握住他翻麦个的叉子。
帅也急了:“俺插死你!”
二卒已经有气无力:“插吧。没规矩,活着啥劲……”
帅难以置信地看着二卒,二卒坦然回视,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清澈的悲伤。
花儿冲过来抓住叉子:“大哥二哥,这是干啥呀?!”
帅先软了下来,眼神躲开,手上松劲:“**,俺他娘不晒了!”
二卒倒下,他是累虚脱了。众人急忙上前扶救。花儿给他擦汗,心疼得直哭。
自家人打得你死我活,还当着外人的面,弟兄们都很震惊,大哥可是从来不参与家里事的。其实帅与世无争,这次晒麦,也是红莲自作主张,等帅知道,麦子已经铺到场上了。他知道自己不对,希望二卒装没看见,让他一次,他以后再也不犯。谁知二卒却毫不通融,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下不来台,他也一时脑热,以至于合演了一出兄弟阋墙的大戏。
秀秀觉得太丢人,把孩子们召集起来。文渊以为秀秀还会像以前那样,向着二卒,不想她这次也责备二卒:“老二,你咋能不辨亲疏远近呢?再咋说,帅也是你大哥呀!”
“咱以前做冤种,被人欺负了找土生说理,土生也是这样跟咱说的,咱骂他不公正。咱现在咋能只讲亲疏远近,不讲公正呢?!”
“难道一次都中?麦铺下去,再收起来,那得掉多少粒呀?浪费粮食遭报应!”
“浪费是浪费,公正是公正,别搅到一块!掉麦粒怪谁?她不抢会掉啊?这回不公正,就会有下回,有完哪?不公正更遭报应!”
“咋说她也是你大嫂,你咋就不能让着她?!”
“在家她是嫂,啥东西俺都可以让;在队里,她是社员,跟其他社员一样,咋让?”
五炮怒了,又要动手:“敢顶娘,你不孝!”
“谁不说理俺顶谁,就算祖宗也不中!”
秀秀本想调解纷争,弥合裂隙,没想到反令两种价值观的差异凸显无遗,状如鸿沟,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不欢而散。其实,这场冲突如果不是发生在他们兄弟之间,不会这样激烈。过去这种倚强凌弱的事多了,比如光棍和冤种之间,但大家习以为常,光棍就应该欺负冤种,冤种就应该被欺负。亲兄弟当了头儿,帅欺负一下别的冤种,大家也觉得正常,因为在大家的意识中,所谓亲情,排序肯定在公正之前,尤其涉及外人时。谁知二卒不讲人情,也不讲亲情,众人便觉得他人性有亏。文渊秀秀更感羞愧,似乎自己家教有问题,培养出个白眼狼。为了维护小小的公正,二卒付出了同归于尽的惨重代价。这正是中国文化病态的地方。
土地承包的权力和利益是落在个人头上的,邻里亲友兄弟父子是不同的利益主体,生产却离不开协作,没有良好的规则意识,必然产生纠纷。纠纷越来越多,处理纠纷的成本也越来越大。二卒思来想去,人都自私,搞到一定程度,只有自己干自己的,才能避免纠纷。大家都被纠纷闹得够呛,经过两年的锻炼和二卒的扶持,也能独立干了,便同意承包到户。
包产到户,二卒只管种自己的承包地,不用再管别的,轻省了很多。如果说以前是团体赛,个体差异不易显现,现在是个人赛,你有能力,想盖都盖不住。
土地承包前粮食不够吃,主贵,承包后大家都种粮食。二卒也种,收获不错。但西庄的地打六七百斤已经算很高产,大家都种麦,自己种得再好,比人家多打一、两百斤,还是没用。余粮卖给粮管所,两毛三、四一斤,比市场贵一点点。但粮管所限量收购,大家有的提前来排队,一排能排几公里,公路上摆的都是粮车;有的找关系走后门,隔着围墙往里递。二卒一看这不是路子,几百斤粮食本来就卖不了啥钱,还得走后门,这钱挣得挺屈辱。他琢磨,是在家干,还是出去找活路?他不愿在家受气,也清楚出去干挣得多,但没读过书,就算有好事,也不可能轮到自己,干得再好,也很难有大的发展。出去不中,只能在家,剩下的就是寻找在家干出来的路。玉簪也不愿独自留守,见他想好了,便没再说啥。
战略既定,考虑战术。啥玩意儿既值钱、又好卖,还不用求人就能卖出去呢?当时棉花紧缺,种出来就有人收购。但种棉花的人太多,二卒不愿随大流。他做过小买卖,深知短缺的商品价格高,便去县里考察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