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到前所未见也不敢想的钱,二卒反倒茫然了,以后干啥呢?按部就班地继续挣钱虽然也不错,但已经难以激起他的兴趣。想来想去,还是先解后顾之忧。小时候秀秀找人算过,二卒活不过六十,以前没往心里去,现在劳累再加各种疾病,二卒开始担心,万一被说准了呢?他想趁自己还干得动,给孩子攒下家产,把盖了不到十年的砖房拆了,盖起二层楼,孩子结婚起码不愁房子了。
这是西庄起的第一个楼。二卒请爹娘来坐坐,尝尝楼房啥滋味。
那滋味令秀秀很开心:“老二这些年真不容易!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
二卒不愿意碰伤心话题:“娘,玉簪怀上了。”
以前穷,二卒玉镯生怕怀上孩子没法养,每次并头睡都胆战心惊,现在终于不怕了。秀秀高兴坏了,文渊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老二看走了眼。
三马种菜失败,弄辆车跟四象跑运输。车收拾得很光鲜,人穿得更漂亮,是村里第一个穿西装的,但他其实没挣到什么钱。拉一趟货运费一样,除非多拉几趟,但三马不愿起早贪黑,花在捯饬上的钱又多,还喜欢吃喝赌博,开销就更大,拿回家的自然就少,经常跟老婆吵架。娘知道了就揍他,有一阵村民经常能看到,西装革履的他在前面狼狈地跑,身高马大的娘拎着棍子在后面追。第一个孩子生出来,他踏实了一些,大家对他的装扮也习惯了,他才淡出民议焦点。
五炮一直跟着爹做熟肉,负责屠宰,干完活就喝大酒、玩大牌,把买车的钱都输了,被扣在外地,还是二卒把他捞出来的。文渊想管他,五炮眼睛一瞪,文渊就徒呼奈何了。
六士真当上兵了,但到部队半年,就发无名低烧,检查了无数次,都找不到病因。医生得知他小时候耳朵出过毛病后,猜测可能与此有关,造成了隐性损伤。
七兵跟二哥一起种菜。他知道二哥脑子清亮,二哥咋****咋干,也挣了不少钱。他能说会说,容易说服别人跟他合作,但有时过于算计自身利益,不免损害别人利益。大家当面不敢说他,背后物议不少。
小花终于嫁人了,但没走远,嫁到了邻村东庄,图的就是回家看娘方便。小花成家后一门心思要致富,跟二哥讨主意,也干起了大棚。她干活利索,又肯吃苦,还讲公平,很快赢得了公婆信任,掌握了家庭大权。
几个兄弟都喜欢吃喝赌博。过去没钱,啥苦都吃了,现在有钱了,便想啥福都尝尝。除了干活,二卒啥瘾没有,看不惯弟弟,总说他们。弟弟们也看不惯他,便总吵架。父母护着弟弟们,二卒每每铩羽而归。玉簪劝他别惹闲气,二卒明白这个道理,但遇到还是烦躁,免不了继续吵架,于是分歧越来越大,弟兄们渐行渐远。
有了钱,玉簪敢回娘家赶会了,再见到姐夫们,底气足了很多。二卒还是不上酒摊,专门帮岳母烧火。玉簪娘夸老伴有眼光,玉簪爹得意,其实,他曾真的担忧过,以前啥都不让干,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二卒再能也没用。现在自由多了,二卒他们一定会越过越好。
老贼头家的几个孩子也发展起来了。大龙守着家里的承包地种粮食;二虎继承老贼头的杀牲生意;三豹打人被抓,蹲了监狱;四彪种大棚成了家庭首富;四个闺女嫁了仨,只剩四燕在身边。老贼头本该跟四彪过,但四彪跟二卒走得近,老贼头不喜欢,便不顾随小的习俗跟二虎过。二虎对年老力衰的他很不好,就像当年老贼头对他爹那样。
二卒成了全村首富,双庆他们逗老贼头,你打赌输给老怪物,该给你爹上坟去。老贼头作势要打他们,其实哪里还打得动。老贼头不明白二卒这算咋回事,土生告诉他,现在党鼓励致富,保护富人哩。老贼头更糊涂了。
大家公认二卒是能人,再没人拿他当冤种。八个兄弟都起来了,文渊家成了势力最大的家庭。二卒盖起楼后,请村民看豫剧《杨家将》,大家都赞秀秀养育了七狼八虎,是西庄佘太君,秀秀很开心。谁都认为好日子将会永远这样过下去,二卒却遇到了新情况。
四百多平米的新楼矗立在院子里,二卒和新军还是蹲在院门口喝早汤。
虽没读过书,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这类老话还是听说过的。三十开始搞大棚,才有了今天,是大棚立了自己;如今四十了,想想,真没啥好惑的了,大棚这点事,闭着眼睛就能干,再把孩子养大,这辈子就中了。二卒进入了一个平静期,甚至都想把久疏的棋艺重拾起来,以应付可能到来的无聊。
“二卒,该入党了吧?”
“为啥?”
“你是发家致富的典型哩,该入。”
“入不入也不影响俺种菜……不对,你有别的想法,对不?”
新军笑:“你个小****卒就是清亮。入了俺再给你说。”
“土生还在台上呢,能让俺入?”
二卒以前想过这事,但土生当支书,根本没可能,没可能的事,二卒从来不想。
“你先别管恁多,只说想不想入吧。”
二卒有些犹豫。
“咋说也是个荣耀嘛。”
“那就……入吧。可俺不会写申请呀。”
新军找人帮二卒写了入党申请交上去。二卒继续忙活自己的。
全镇搞村级换届选举,镇领导到各村指导换届工作,常毅调回县里,申昊负责西庄。
土地承包以后,西庄粮食够吃了,但多数村民手上没钱,屋里就粮囤是满的,其他都是空的。村子脏乱差,没企业,外出打工还很少,仅有的一点地随便种种就完了,很多人闲着无事,到处游逛,惹是生非。八車就是,十几岁的他经常跟镇里的铁鞋帮打架,打不过,就回村求援。西庄人对外心齐,八車倒没吃啥亏,却总麻烦二卒去镇治安办捞他,恨得二卒牙根痒痒。
指导村里工作绕不开支书,申昊先找土生。
“老支书,镇里希望通过换届推出能人,改变村貌哩。”
“推出啥人?”土生岁数大了,只想安稳度日,没啥想法。
“能带大家致富的能人!镇里开会,你不是去了吗?”
“哦。我们西庄,晒盐有的是能人,别的能人没有。”
“二卒种大棚哩,不算能人?”
“那个小****卒,从小就能折腾,致富的能耐他可没有,一天书都没读过哩。”
与土生谈不拢,申昊让新军带着去二卒的大棚。申昊在镇里主抓农业,打眼一看就明白二卒的菜种得实在不错。
“二卒,菜种得不错嘛!你是咋种的?”
“听你的话,请的开封师傅。”申昊有点失望,敢情是别人的能耐。
“那师傅也不大懂,耽误了一季,俺就自己琢磨。”
申昊来兴趣了:“咋琢磨?”
“看书,种大棚的书。”
“你不是不识字吗?”
“俺是不识字,可怀波书读得好,就是怀涛他弟,他给俺念,俺再琢磨。”
会借脑学习,申昊眼前一亮:“你对村委会有啥看法?”
二卒不爱背后议论是非:“俺天天守着菜棚,对他们的事不是很知道。”
“二卒,听说你在申请入党,可要跟组织说实话呢。”
“俺是申请了,可入不了。”
“我知道你啥意思。你愿意就中,谁也不能阻拦群众的入党要求。”
新军插话:“他写入党申请了,预备期也满了,就差转正。”
“那写份转正申请,我跟土生说说。”
当天晚上,二卒把转正申请交给土生。土生看看,笑了,那字七扭八歪。
“谁的字,恁难看?你小儿?”
“俺的。俺说,小儿记,俺照着描。”
“你预备期满了,该转正,可支部讨论没通过。”
“为啥?对俺啥意见?”
“那是党的秘密,你有权知道吗?”
二卒默然。他知道,是土生搞串联,不让他通过。
“你先回去吧,要正确对待,继续争取,啊?”
文渊希望二卒入党,二卒不解:“为啥?”
“人家有的,咱也不能少了。”
原来爹是一种攀比心理。
“俺写申请了。”
“光写申请有屁用?你得会做人,该找谁就得去找。”
“爹,谁想用这种办法入党,俺不拦,俺不要这样入。党要是看重俺能干,就俺让入,看不中,让入俺还不入哩。”
文渊骂了二卒一顿。他没去找土生,找已在部队入党的帅,要他想办法。
帅也两难,抢麦场的事令他很丢人,一直对二卒耿耿于怀,但他也知道,弟弟这样的人要是入不了党,党就真成垃圾桶了。
“就是土生不让老二入党,咱越找他,他越阻拦。这扣儿系死了,只有上级才能解,咱找都没用。”
“那找你丈人啊!他跟干部都熟,能说上话。”
帅苦笑:“他要是能说上话,俺早吃公家饭了。”
想想也是,文渊没辙了。这正是中国百姓可怜复可恨的地方,自己深受潜规则之害,却遇事就玩潜规则,于是人人互害,变成酱缸,大家只会天天骂酱臭,永远不会想一想,自己是不是造酱的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