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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妖传书》记载:“千年之岳(岳:高大的山)聚灵气,方集于山中草木,则化为妖,名盘藻。雌雄有别,雄为盘,雌为藻,貌若总角小儿,性温善。属木系,可控植物,火为天敌。”
钟晨天扯下身上的藤蔓,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他虽然从未参加过除妖行动,但他对于妖物的知识可并不不匮乏,再加上自己的伴生天赋——灵蕴感知,对于妖怪的辨别和判断,连家中长辈都佩服,所以,在他醒来没多久就已经认出这两只小妖的属性、本体了。
那两个孩子退到一起,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一个人类,就算是除妖师,也没有理由如此强悍,竟然徒手把能插入石头的柳锥给弄碎了。
“磐阵。”趁此机会,钟晨天朝他们扔出一张符纸,一道石灰色、直径三尺的圆形光柱,劈头朝两人罩了下来。光柱落地后,就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将两人困在其中。女孩儿一下子扑上来,握拳“咚咚”的敲打着屏壁,可惜收效甚微。男孩将女孩拉住,接着又伸手摸了摸屏障,明明看起来像层琉璃似的屏障,却比磐石还要坚固,他转头朝钟晨天吐出两个字:“卑鄙!”
钟晨天弯腰谈弹去衣服下摆的尘土,也不理会男孩的控诉,看这衣服上明显的灰迹,一脸悲戚。完了,这下子,回去绝对死定啦!
“你个混蛋,你是怎么逃出藤蔓的?还有,快放开我们,不然出去后有你好看的!”女孩显然是个暴脾气,在屏障内大喊。钟晨天这时才收起脸上的悲戚,一副冰冷的神情看着他们,开口道:“省些力气吧,看在你们没存心置我于死地的份上,一个时辰后,‘磐阵’会自动解除,再吵的话,我不介意困你们一年半载的。”
听罢,女孩迅速转头问男孩:“哥,我的演技有这么差吗?不应该的呀,百灵那家伙都被我吓哭好几回了。”男孩一脸无语的盯着自己的妹妹,好想告诉她,直白的太过就是蠢了。
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钟晨天看着他们的样子,神情有些恍惚。
说到底,对妖怪的恨你也是因为父母的死吧,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他尽管没有把恨扩大到对所有妖怪,但是对众多妖怪他也毫无好感可言。
钟晨天转过身,向前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等等!”
他感觉自己头都要大了,这次又是什么幺蛾子啊!本想不理会那人继续向前走的,但不知为何,他还是鬼使神差的转过身,然后就不由一怔。
面前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跟他差不多高,身材清瘦,一袭白衣衬得她原本白皙的脸颊更加得苍白,显出一种虚弱之态。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在背后扎住,鬓边分出两缕垂于胸前,精巧可爱的脸上,一双翠蓝色的大眼睛清澈无瑕。她出现在“磐阵”旁边,目光紧紧盯着钟晨天,双手都被衣袖遮住,却让钟晨天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更让钟晨天不解的是,明明看得出来她是妖,却看不透她的本体为何物,甚至没有感觉到她一丝妖气!这种情况只有在妖力极其低微的初等小妖或者灵力溃散极大接近弥留的妖怪才会出现,可是她明显不符合其中任何一点。隐约中似乎还能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息,让他不由得戒备。
这种不明的形式让钟晨天收起了玩味的心态,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总感觉,她不像表面上那么弱不禁风。
与他相反的,被困了屏障里原本逐渐安静下来的两只小妖,却在她出现的那一刻,霎时变得焦躁起来,甚至完全将钟晨天的提醒抛之脑后,恨不得立刻突破“磐阵”的束缚冲出来,那个一向冷脾气的男孩儿都大喊出来:“姐姐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钟晨天觉得他们两个的目光凶狠到自己死千次万次都不够。
面前的女孩儿转过身,将左手按到光壁上,像是要包住他们攥紧的拳头,微笑着安抚他们:“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阿稷,浅月,冷静点儿。”见他们不再那么焦躁,她才转过头来,重新面对钟晨天,朝他伸出自己一直紧攥着的右手。一块水绿色的酒盅口大小的玉玦躺在她的掌心之中,在阳光的照耀下,留意着五彩旖旎的光,被一根金蓝相缠的丝线紧紧拴住。
钟晨天立刻脸色大变,下意识的用手按一下自己的胸口,顿时惊怒交加,大为窘迫,声音不由得提高几度,脱口而出“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突然间又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不对,是你。”阻止了我的灵蕴失控吗?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第二次灵蕴暴走,制止他的却是一个看起来毫无妖力的女妖。明明八年前,爷爷都受了重伤,休养了数月。唯一能做出的解释只有一种,她和他,灵蕴契合!
这可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啊!
钟晨天的脸色登时更加古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可是玉玦还在她的手里,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开口了。
“阿稷浅月他们错把你当成意图不轨之人,处理方式欠妥,还望公子见谅。”她微一颔首,解释道,接着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脸上却是一副哀伤的表情问:“我想知道,水雲寒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的话还没说完,钟晨天的脸色就已经冷了下来,再不复刚才都无措。之前的顾虑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女妖,根本不知道她自己的问题,对他而言代表什么。
水雲寒,是他母亲的名字。????这块“碧翠玦”是母亲留_给他的遗物,与大哥的“苍蓝玦”相伴相成,她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母亲的?
钟晨天将自己的右手伸到她的手下方,隔着一寸的距离,冷声道:“与你无关,玉玦还我。”
她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往回缩了一点,又顿时停住。他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后皱着眉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然而她并没有只将手翻转让玉玦自然下落到他的手上,而是弯曲手指微握,转过手腕将手向下缓缓移动几分,才将玉玦郑重又轻柔的放开,她对玉玦的重视程度让钟晨天都觉得惊讶,仿佛是对待无上崇高的圣物一般。
“对不起。”玉玦入手之时,这句道歉也随之而至,飘入钟晨天的耳中。钟晨天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的目光不再如此冷冽。他收回手,将玉玦攥入手心之中,冰凉的玉石质感让他有了一丝清醒,他仔细看着面前的少女,午后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吹过的清风抚弄着她的发梢,显得十分柔和,她正低着头,神情黯然。
钟晨天背过身去,微微叹了口气,小心地没有被她听见,犹豫了一下,才淡淡开口道:“通宝13年,**水氏幺女,与筑安城钟中家长子结为连理。至于卒,遗世二子,长子近黎,次子晨天。”话音一落,他便迈步向前走去,再未回头看过一眼。
自己这算,给了她答案吧,既然她认出了这玉玦,应该也能明白刚才的话,她看起来不像那么笨的样子。他会知道母亲,应该也是曾经受到父亲和母亲帮助的妖怪吧。
钟晨天他摊开自己的右手,注视的掌心中的“碧翠玦”,五彩的光华映入他的眼眸。金蓝丝线绑住的两侧各有一个雕刀刻上去的小字,分书“晨”“天”。
他抬手将玉玦重新系回脖子上,并将其藏入衣衫之中,继续赶路。
然而钟晨天没有想到的是,北山,并不太平。
出了北山没多远的地方,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他,“哎小兄弟,请问前面不远处可是筑安城北山?”一个苍老又急切的声音紧随而至。
钟晨天转头,见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看起来慈眉善目,眼睛眯着,留着一撮山羊胡,一身灰色布衣,看似朴素,材质却是上乘,做道士打扮,端的是一副高深莫测之态。
再对比一下自己,穿的跟个寻常百姓没什么区别,钟晨天不禁失笑。
“嗯,往前走几步没多远就是,道长这是要……”只是单纯的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
那老道将手中的白拂尘往臂弯处一搭,闭上眼睛,一脸慈悲的模样道:“除妖。”
钟晨天:……
他该怎么接话?这老道看起来年纪比他的家主爷爷都要大不少,说起话来却是比七夕撒谎的时候还要没谱!要不是因为他是钟家人,生于除妖世家,而且家里多少也算富贵,他几乎就要被老道的一番做派给唬住了,还真以为他仙风道骨、为民除害呢。他在筑安城生活了十三年,还是头一回听说北山里有恶妖。
他朝老道扬起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单纯又无辜:“那祝老道长旗开得胜,你可得小心些啊,毕竟是妖怪厉害的,连钟家都没有察觉呢!”
老道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缓缓道:“这是自然。”
别过老道,钟晨天再次抬脚想换个地方接着躲时,忽然想起来,界碑处,还有那三个妖怪在。
盘藻两妖被他施术困住,只能留在原地,而那个白衣少女想来也是不会轻易离开,势必会跟老道正面对上。
要不要回去帮忙……钟晨天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
凌湘看着北山路口出现的灰影,皱了皱眉,由原来的半蹲改成站立,冷漠地看着逐渐靠近而来的人。她的身后是被钟晨天困住的盘藻两妖和已经修复好的界碑,上书四个古字“筑安北山”。
“姐姐,你……”阿稷又用力锤了锤磐阵的禁制,双目圆瞪,气得说不出话来。
浅月几乎将身体贴到壁上,冲她喊道:“姐姐,你快走,回琉鱼洞去!可恶,如果不是那个混蛋……”两个人的焦躁没有感染到她,凌湘转头冲他们安抚的笑了笑“好啦,我知道我自己的情况,我不会跟他硬来的。”说罢还眨了眨眼睛,她的心里,已有对策。
而且,她要是走了,阿稷和浅月,可能就危险了。
待那老道一走近,看见白衣少女的那一刻起,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随即又多了几分犹疑。
“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吧。”少女清丽的声音响起,“你也是为了它来的?”
老道回过神来,眉头一拧,喝道:“妖女,还不快将那东西交出来,老夫兴许还可饶你性命。”
凌湘的表情顿时变了,她低垂下眼睑,翠蓝色的眼睛中仿佛氤氲了一层水汽,她小声说:“晚了,九年前,我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老道听力极好,这声若有若无的感叹被他听入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那件秘宝,对于她这种妖怪来说无异于身家性命,九年前,居然这么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而且现在看看,这个女妖身上根本就没什么妖气,就连自己的妖力探测仪叶都跟失灵了似的,偶尔稍有偏转,现在已经归零了,难道说,她的根源灵脉真的已经掌控于他人之手?
“哼,老夫怎会信你鬼话,小丫头别不识好歹。”老道将手中的拂尘一扬,径直朝凌湘击去,结果却被躲开,反而攻击到了磐阵,又给反弹了回来。
“你小心点,攻击我就算了,别把她的玩具们给伤了,她可不喜欢缺胳膊少腿的东西。”凌湘在一旁挤急道,脸上的担忧一闪而过,双手在胸前交握,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老道稳住身形,刚才的阵法反弹让他猝不及防,只能惊讶道:“她?”
凌湘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我姐姐啊!”
话音一落,一直充当背景板的阿继稷和浅月吓得都抱在一起了,开玩笑,要是那位,那位知道了姐姐现在对她的称呼,他们以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如凌湘所料,老道的脸色更难看了。
“吼——”恰在这时,一声巨大的咆哮声从凌湘的身后传来,音浪震得她的头发和衣袍全部向前翻飞,凌湘紧闭着眼睛,缩了缩肩膀,嘴角抽搐了一下。
呦呵,好像玩大了。
“她,她竟然真的来了。”浅月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真是的,不是多年前受的伤还没好么。”最后击溃老道士的心理防线的,是少女这么一句话。
多年前受的伤……老道忽地瞪大了眼睛,绝望的想起,八年前,钟家当代家主钟夜痕不知为何重伤,休养了数月,外界对此有诸多猜测,但最终也没能得到准确的说法,难道说……是她弄伤的?
那自己究竟,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呀!
不敢再多想,老道的脸已经吓白了,哆嗦着后退几步,转头便逃,也根本没有察觉到少女在他背后做的手脚。
“迷踪咒,去。”凌湘看着老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微动,画出一个术形,双唇轻启,小声念咒。一个由大小不同的五个同心圆组成,拳头般大小的图案出现在老大的后背,又逐渐淡去,自此,这老道就再也无法找到北山入口了。
当老道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凌湘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还好,那老道没有这么早回过神来。阿稷在磐阵中看的目瞪口呆,他已经看明白了姐姐的手段,但他没想到的是,那老道竟然这么外强中干,其实都几句话就把他给吓退了。
浅月从阿稷身后颤抖着探出头来,像一只刚破壳的雏鸟,小声问道:“刚刚,不是她来了吗?”那明明,是她生气时的声音。
凌湘和阿稷同时笑出声来,凌湘从衣袖中滑出一块鸡蛋般大小的水晶石,在浅月面前展露,“是因为这个啦。”
琉鱼洞的特产之一——留音石。
“可是那个老道又怎么会被吓走呀,他又不知道……”她的可怕。浅月再次发问。单凭那位的吼声,对于不相识的人来说,也没有这么大的威慑力才对。
凌湘收起留音石,摇摇头说:“他怕的不是阿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强大的虚影。那老道能找到这里来,凭的就是丰富的阅历和掌握的庞大信息,同时这也是他最大的突破点。”
“姐姐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从只言片语中给他暗示,从而让他误以为这里还有一个实力强悍的存在,才镇住他,因为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实力。”阿稷接着补充道,他转身对浅月耸耸肩:“但说到底,还是因为那老道太蠢了。”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而且,这还有没被我唬住的人在。”凌湘说着,转头朝向山道旁的树林,顺着树身仰头看去,目光与站在树杈的少年的视线相接,温和一笑。
被发现行踪的钟晨天收回扶住树干的手,自嘲地笑了一声,跳下树来。甫一站定,开口说:“看来我真是白替你们担心一场,是我低估你了。”
后一句话,显然是对着凌湘说的。
见钟晨天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少女匆忙向前迈了一步,开口想叫住他,可最终站在了原地,双手在身侧紧握,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凌湘啊凌湘,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少女这么对自己说。
再次下山,几乎就是走到与上一次相同的位置,钟晨天猛然抬头,却只见半空中有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正朝他所在的方向“杀”过来,来势汹汹。
不好!被发现了!钟晨天大惊失色,连忙转身想朝另一个方向逃走,却又忽然想起了那三只妖怪,如果他就这么逃过去,他们的行踪绝对会被发现的!
他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就这么一阵迟疑的功夫,他后襟的衣领已经被人握住,激起了他一身的冷汗。不等他转头,他的三叔钟沂哲冷笑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传来:“你小子能耐了啊,家主布置的任务也敢溜。”
咕呜——钟晨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完蛋了,他这次是彻底死定了啦!
“姐姐……他真的是……”浅月试探的开口问了上半句,“钟晨天,对吗?”阿稷补充。
“嗯,是啊。我终于,又见到他了呢。”白衣少女仰头望天,长发和白衣被风吹起,她的目光微微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