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急促。只要锣声在,就说明人还在,锣声像一枚定心丸,又像一声声命令,让人一丝也不懈怠地拉。终于,绳子到头了。出力的人退到离悬崖边稍远的地方,让所有人看清绳子终端的情形,人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其实大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如果看到的是受伤的徐叔叔,没有人会意外,甚至人们的心情也会比现在好些。但是绳子的末端……却连徐叔叔的影子都没有!!只有那面铜锣和那根铁棍!
显然,刚才的锣声是绳子运动中铁棍与锣自行碰撞产生的,那么徐叔叔呢?他不是把绳子拴在腰上的么?反应快的人已经开始仔细检查起绳子来,如果没有砍断的痕迹,说明徐叔叔是在从容中自己解开的绳子,那就意味着他还活着,只是想继续深入。如果是砍断的,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徐叔叔遇到了危险,在与对方搏斗时,挥舞着斧子不小心砍断了绳子,那样情况就不妙了。
结果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绳子的末端是一个非常整齐的断面,而且截面的颜色比绳子其他地方白很多,很明显是新的。大家都知道,徐叔叔凶多吉少了,直到这时,才有女士低低地哭了出来。
“不对啊!”蹲在地上的王叔叔突然打破了沉默。“如果真的遇到危险,他那还有时间把锣和棍子栓在绳子上啊!”
大家的目光又聚在了锣和铁棍上:锣本身有一个手提的绳套,这个绳套被牢牢地系在了长绳的末端,铁棍的中央部分紧挨着锣系在了绳子上,由于铁棍是相对光滑的物体,所以在系时绳子还在棍子身上绕了好几匝,这些都不像是匆忙完成的。
此时的我已经走到了绳子的跟前。在阳光的反射下,我突然发现了锣上有什么东西。我将锣拿起来,迎着阳光仔细观察,果然发现了一些东西:锣的表面被人刻上了一些东西,由于是铜材质的坚硬,刻痕非常浅,不在阳光下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再加上仓促刻就,痕迹便更加模糊。
我的行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在我动作的提示下。所有人都发现了刻痕。
“老徐用铁棍在锣上写了字!”
“看不清楚是什么啊?”
“我看看!”前面劝徐叔叔别下去的老者此时拄着拐杖走上前来。只见他吃力地蹲下身去,用嶙峋的手指抓起一把细湿土,慢慢地洒满铜锣的表面,然后用嘴轻轻地吹,大部分土都被吹掉了。一小部分土由于刻痕的摩擦力作用而留在了铜锣表面。人们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去,看到了一个清晰的汉字:跑!
显然,徐叔叔在危难关头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便将绳子砍断,刻好字后将锣和铁棍捆好,然后敲打出第一声信号。他利用这种方式给大家传递出宝贵的警报。而自己却留下斧头独自战斗。
“后生们,快跑吧!此地不宜久留啊!”发话的还是那个老者,他边说边用拐杖捶打着地面。
“老乡们带着女同志和年纪小的先下山,其余人跟我留下!”王叔叔用破釜沉舟的语气说道。
一位阿姨牵着我的手,和一众人慢慢地向山下走去。耳边伴随着留下的人的呼喊声,人们大声地叫着徐叔叔的名字,却没有人再敢贸然下去。
我突然想到了父亲下去时口里叫喊的名字;“阿姨,雅琳是谁啊?”我抬起头,迎上了阿姨惊诧的目光。
这位孙阿姨比父亲还要年长,是单位的老员工了。人人都叫她孙姐。
孙阿姨张了张嘴巴,却说出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把你爸爸的相机拿好,别磕坏了。”
我刚想追问,孙阿姨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从哪听来的?”
“爸爸刚才看着山谷里面喊的,他下去好像就是因为看见了雅琳。”
“啊?!”孙阿姨大叫了起来。周围的人听到这里也惊得停下了脚步。
“孩子,”我明显地感到孙阿姨攥着我的手一瞬变得湿漉漉,而且力量变得奇大,仿佛要将我的手握碎,“雅琳是你死去的母亲。”孙阿姨的声音开始颤抖,显然是鼓起勇气才说完这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母亲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独自回乡下娘家探亲(娘家离这山也不算远),正好赶上发大水,母亲在淌河时被河水冲走,几天后在下游被发现。打捞上来时浑身已经被泡的没有人样,家人是根据她身上被冲烂的衣服确认身份的。
孙阿姨和其他的人显然想到了刚才村民对山谷的描述:人们经过死穴时,会受到冤死鬼的勾引,自发地走下去。显然冤死鬼是用母亲的形象吸引父亲的。
这些同事都是父亲车间的工程师或者技术人员,里面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接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所以对鬼神之说还是有免疫的。就连我这个初中生也不相信有鬼神。
正当大家被我的话弄得愣在原地时,后面突然传来了兴奋的喊声:“徐工!快上来,这边!”我们立刻掉回头像涯边跑去。本就没走多远的我们很快就回到了事发地。这时徐叔叔还没有上来。在留守人员的示意下,我们没有靠前,只能焦急地盯着大家忙碌。几个年轻男子聚在一处,都呈下蹲姿势,手都向下伸着,等待总是很漫长,其实只过了大概一分钟,人们的手就有了目标,众人合力下,徐叔叔很快就被拉了上来,他们把徐叔叔抬到了远离涯边的安全地带。我们这才得以看清楚他。
徐叔叔与下去之前比,简直就是两个人!不光是外表,那是次要的。主要是精气神,徐叔叔本是一个目光坚定气场强大的人,现在的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精神涣散的痴呆患者,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异常空洞,目光只能看向正前方,表情僵硬,口水直流。而且,他的左肩膀居然还插着那把斧子,斧柄朝下,伤口处还不停向外渗着鲜血。胆小的人已经扭过了头不敢直视。
有经验的人立刻把衣服撕成条绑住相关部位止血,过了一会,有老乡抬来了临时用门板做成的担架。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徐叔叔抬到了山下最近的一个卫生所。在那里,伤口得到了初步的处理。斧头拔了出来,伤口缝合完毕。但徐叔叔的神智还是没有清醒。医生说是惊吓过度,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这个年纪的成年人很容易恢复正常。我暂时松了一口气,如果徐叔叔无法痊愈,那么我恐怕要内疚一辈子了。
好在一个月后的父亲的追悼会上,徐叔叔以正常的形象出席了。会后,他把我拉到一边,蹲下身子对我说:“你的父母都不在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明天就把你接到我们家去。”说着眼圈就变得通红。
“谢谢徐叔叔,可是我还是想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本来独自住在乡下,爸爸出事后她就赶了过来,以后就住在我家,反正乡下也没亲戚了。
徐叔叔点了点头:“以后遇到任何困难都不用怕,有叔在。”我哽咽着点了点头。
“叔对不起你,没能救出你爸爸。”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那天下去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就连在锣上刻字,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叔真没用。”徐叔叔说着竟握拳砸起了自己的头,我连忙抱住他的脑袋,徐叔叔也顺势抱住了我,两个男人就这样抱头痛哭,是的,从那时起,我成了一个男人。
大学时我在心理选修课上知道了选择性失忆这种疾病。我想徐叔叔可能是主观上将那段恐怖记忆抹去了,而并不是真正忘记。当然,也可能是他精神受到刺激,真的记不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徐叔叔总算是恢复正常了。不过我听说从出事以后,谁也不知为什么,徐叔叔再也不吃带腿的东西了:猪,牛,羊,鸡鸭鹅等肉一口不沾,荤食只能吃鱼。
从那以后,我成了一个孤儿,在奶奶的艰难供养和徐叔叔的资助下,我顺利完成了高中,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一所重点高校。在拿到通知书的第二天,奶奶就无疾而终了。从此之后家中陪伴我的就只有三个骨灰盒,但其中只有一个里面有真正的骨灰,父母的骨灰盒里只有生前衣物碎片烧成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