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上元节，茶生跟着爷爷要去城里赏灯，离了青莲山。
爷爷背着竹篓，茶生在前面快步跑着，不时回过身来对着尚未睡醒的村庄喊道:“快点儿，爷爷！”初生的太阳给静谧的村庄绕了一圈金色的丝线，绕出安宁和神秘。在青莲山的注视下，茶生和爷爷走进山下的氤氲雾气，竹篓消失在山道之外。村庄深处传来一声鸡鸣，紧接着亮起灯火，几缕早烟踉跄地向上攀升，直入云海。
不多时，茶生站在莲花渡前，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青莲山，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欢快的心情却突然有些失落，他转过身遥望着青莲山，白云低绕，山青如水。此时已是初春，山上的松柏抖落了雪被，颜色也愈加鲜翠，但莲花渡才开始消融，因这次出行被凿开了一条水路，这时一艘小巧的渡船正停靠在茶生的面前，一条铁索从这头延伸过去，像茶生听村里老人讲过的故事中的天梯，不知所终，缥缈不定。确实，渡河的被冰覆盖住的水面上方弥漫着盈盈水雾，令人看不真切。
茶生又回头望了青莲山，山间因雾气缭绕而织成的丝带正随太阳的攀爬渐渐消失，却与渡河上弥漫的雾气一起充盈在茶生的眼中。“爷爷，我们很快会回来的对吧”茶生似是确定行程，却带着显露不过的央求意味。而老人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也不点破孩子恋家，背着竹篓的他缓缓开口，“三天之后就会回来，不会很长的。”茶生眼中闪着光的水雾在听到回答后渐渐淡薄，直至恢复素如平常的透明澄澈。
莲花渡自然有莲花，但这是辽阔的冰面，自然不见莲花的踪影。茶生突然想起一句话，不种荷花，不知深浅，不免对这即将到来的旅行产生了些许恍惚的恐惧。“怕吗？”爷爷温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让茶生做了决定，他跳到船上，然后在狠狠摇晃的小舟上努力稳定身体。由于剧烈晃动，船身周围荡出一圈圈密集的涟漪，像勇猛的士兵向外征战，前仆后继，无止无息。茶生刚才怄气从身体里榨出来的勇气终于消失殆尽，即便摇晃的小舟离岸只有一尺多远，况且爷爷还在岸上，他仍感到害怕，伴随着恐惧感在全身蔓延，茶生对于城里灯节的好奇也慢慢分崩离析。“爷爷？”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但老人似乎没看到这一切，他仍然背着竹篓，没有安慰，只是望着对面，任凭雾气遮挡视线。“你记得那只天牛吗？努力想想”老人开口却是这样的话，但茶生已经明白了爷爷的意思，他开始告诉自己该怎么做，左腿左移数分，重心下移，稳住双腿，然后慢慢站直……老人向茶生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沧桑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他知道孩子一定想起了那只在小溪里乘着一片叶子勇往直前的天牛。
人渴望未知，就要做好面对与未知相伴的危险以及责任。他继续看着对面，仍然是一团迷雾。目不见彼岸，心不存江山，他这么想着，不由得露出几分倦意。身后仍有鸡鸣声，或许也仍只有那几缕炊烟，不急不躁，缓缓升腾。老人困倦的眸子露出追忆，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人啊，在启程之前总要回忆，有时候踏上一条路就不能够停下，更不用说回头。
青莲山东面沉睡着莲花渡，一条铁索横跨这条渡河，像醉酒的诗人随意在竹板片中央落下的一道墨线。相顾不相见的两岸被这道线接连起来似乎再不分彼此。“此岸即是彼岸”，老人想起自己还是孩子时村里老人意味深长的话，不禁紧了紧背上的竹篓，他生怕掉进回忆的无尽漩涡里。但那饱经沧桑的看透了人情世故世间冷暖的话语仍然在眼前的渡河上空回荡，经久不绝。阳光已渐渐明朗，可像无数个往日一样，渡河仍旧看不真切，徒增茫然和不知所措。
“走吧，该上路了”老人被茶生的呼喊声叫醒，看了看天色，连忙说了一句。之前那一圈圈的涟漪已经消失，像偃息的败兵。茶生帮扶老人上了船，就站在船尾，涟漪再起，却没了斗志似的，与茶生一起等待跟青莲村的真正的第一次告别。
老人便坐在中央，他宽大有力的手摇着船桨，很快划出一道尾波，冰河上飘浮着的细碎的冰块在阳光仿佛照不真切的地方愈发沉默。茶生俯下身，轻轻捞起一块碎冰，把它带到距离太阳更近一点的地方，阳光终于恢复了魔力，分成七种颜色。斑斓的阳光里，是茶生尚不懂的东西。船仍在行，驾船的人却又出了神。老人还是个孩子时，无数次幻想能够走出这片被荷花铺盖的水面紧紧围绕着的村落，他甚至好几次付诸行动，只不过，无一例外地被村子里的老人劝阻。那时，孩子没办法理解老人的阻止，因为那些拄着拐杖的家伙只是说着“此岸即是彼岸”，“繁华和乱世难以预料”之类晦涩难懂的话。而这些成年人都不懂的话反而让孩子逃出青莲村的念头愈加旺盛。青莲山的半山腰处有一条小溪。老人曾经喜欢在这条小溪旁捡拾鹅卵石，他看见溪水倒映着的面影上，阳光渐渐聚拢，燃起簇簇火苗。他还记得渡河里有一处莲叶，叶有六片，却好像仍不完整，它轻轻曳动，波光微漾。那溪里倒映的火苗在渡河里荷叶抚过的水光中更加旺盛耀眼。他更记得当自己仔细注视着那绚美的火焰时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清晰地感觉到聚在一起仿佛窃窃私语的阳光受惊似的四散开来，至于那眸中跳动的火苗像被浇了冷水，只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便熄灭无痕。他转过身，毫不在乎地望了眼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随即有些失望地跑开。那日的风向东南，可是老人的叹息却没有像荷叶一样随风倾斜，而是近乎鲁莽和疯狂地冲进他的耳朵里。“你会出去的，你会慢慢明白的”他极力克制住自己转身的冲动，一口气跑回了村子，看着自己奋力想要离开的地方反而松了一口气。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脑海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你会出去的”，起初是老人淡漠的口吻，后来他无数次听自己重复，“你会出去的，你会慢慢明白的”，一遍又一遍，直到日影西斜，月入东天。
冰块在茶生手中慢慢融化，越来越小，仿佛内部有珍珠般的雪粒迫不及待地冲破禁锢，那种渴望与茶生的怀念与不舍如出一辙，无法遏制。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涌去的紧张并非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融化后的水滴在空中闪过并不刺眼的光芒，滴落在河水温柔的怀抱里，仿佛雪地里野兔留下的足印，微小，转瞬即逝，被芦花般的雪和浪波轻轻覆去。老人又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是因为木船发出吱哟的响声，仿佛不堪时光重负。没人知道这艘船存在了多长时间，老人当年也是乘着这条船离开，数十年后再乘着它回来，滚滚长河只在铁索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锈迹，船身上也被刻下了几道浅痕。老人当初离开的那天下着微微小雨，水汽纵横，分不清是天上的雨水还是荷叶尖轻抚的河水，或者千百年间在这条水路的起点和终点之间的无尽悲喜。他想，终于没人阻止自己了，不免有些得意，至于之前那句话不过是那张满脸皱纹的脸的主人自我安慰的说辞，毕竟没人想到自己会选择这样一个雨天，即便是那个老人。他还特意带了竹筒，随时把船里积聚的雨水舀出船去，他打算跟那些老家伙告个别，顺便看看水雾笼罩下的村庄是什么样子。但是，岸上毫无预兆地站着一个人影，好像一尊雕像毫无感情地伫立着。那道身影被雨幕遮得零零碎碎，不过他一眼认了出来，因为那些被无数次地拆解，拼凑，打乱和组合的字音，如鬼故事的幽灵骤然出现。“你会出去的，你会慢慢明白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如何，只是记得那六片荷叶起起伏伏，在雨水无声地撞击中起起伏伏，好像跟自己挥手作别，他甚至还能看到老人意味深长的笑。“爷爷？”茶生觉得今天爷爷有些怪，竟总是出神。
“你不舒服吗？”老人伸出手摸了摸茶生的头，“没事，很快就到了”明显的答非所问。但茶生没再说什么，怔怔地看着东西两岸。此时，船大概游到了中央的位置，目不见东岸，也不见西岸，或许东西两岸都是彼岸，而此岸不过是一老一少脚下七八尺长的木船。不见两岸，不见青山，不闻鸡鸣，不见炊烟。茶生不免有些慌乱和震撼，远景和近景都是苍茫的景象，雾气茫茫，或许，只有面前的铁索是唯一的生机，这道醉酒诗人留下的墨线才足够给人希望，能看的见彼岸的希望。
不过，茶生慌乱过后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他此刻更加觉得自己是那只乘风破浪的天牛，而脚下的木船竟也与那片叶子相似，只不过一个大一个小。老人如今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在经历了千百般劫后，他的面容已与那个老人相仿，满脸都是皱纹，人生果然如梦，他挤出眼角的鱼尾纹笑了笑，如春风吹皱了的江水。人一旦年纪大就爱想些东西。
莲花渡再往东，大约半天的路程就是最近的小城，小城南面是连绵的山峰，只有一条不知岁月的古道通往南川。东面和北面倒是一路渐见繁华，宽广的平原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城，俨然是一块模仿夜晚的天幕的星盘。星盘的核心是大约距离小城两千里的东面坐落着的被三座大型城市环绕的都城，长安。
老人想着自己竟还没能观尽长安，不免有些遗憾。这时的他，和青莲山半山腰在那条小溪旁捡拾鹅卵石的孩子并无太多不同。只是，一个目光浑浊，一个目光清澈。一个年老，一个稚嫩。一个饱经沧桑一个未经世事。
之前提到的那座小城名为清风，再普通不过。不过，每到夏季莲花渡里的莲花盛开是，小城就终日绕着从南面隐峰吹拂过来的清风，令人感到无限惬意，整座城都变得清新明丽，凉风习习，清风城便由此得名。这是那幅广阔星盘上的一隅，无人照料的一颗星。今天开始，茶生便要奔赴外面更加广阔的世界，老人想到这，不免生出些期待，可也难掩目中的忧色。
人生和旅行，最难预料也最令人难过的不是过程和终局，反而是脆弱的开始。连接青莲与外界的墨线正像画家的起笔，在远古诗人的吟唱中开启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