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缓缓开口。
“我估计我也差不多了,一会儿如果我没说话,你记得问一句‘然后呢’,如果我不回答你,那就是死啦,”商人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看树冠上绿油油的叶子,又看看天空,显然已经沉浸在了回忆中,“故事如果没有讲完也没有办法,就算了吧。”
“好的。”
“我想想,那年我二十五岁……”商人沉吟着开口,停顿了一下。
“然后呢?”女孩试探着问道。
“还没有那么快……”商人很想翻个白眼,但是现在居然做不出这个表情,“我那年二十五六岁吧,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一身腱子肉,可不像现在。”
“那时候我已经在茶药古道走了快十年,省吃俭用存了一笔钱,终于开了属于自己的一家小药房,当时刚开张不久,和同街的一家药房竞争很激烈,生意很艰难。那年诺安王国南边爆发了一种叫‘热格病’的瘟疫,传染得很厉害,死了不少人。后来诺安王国的医生找到了治疗这种病的方法,其中必不可少一味药材,就是羊腥草的茎部。听说当时很多诺安王国的穷人家庭一家老少都靠挖羊腥草换钱,好多山都挖秃了,还是供不应求。我听说以后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羊腥草这玩意儿在我们奥斯因东北边的草原和荒山上不是遍地都是!激动得急赤白脸给老熊一顿说,那会儿他还没有这外号,这小子就回一句‘你咋说我咋干’,然后翻个身接着睡,把我气得不行。”商人似乎是想起了年轻时老熊憨憨的傻样,轻轻笑了一声。
那一年按奥斯因帝国纪年法是图嘉瓦九世即位的第三十六年,诺安新历163年,二十二年前的诺安王国南部爆发的那场瘟疫,经历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患病后被治愈的大部分都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后遗症,过了二十多年,在世的已经很少了。
“把羊腥草运到诺安王国去卖钱这样的商机别人也能想到。不过相隔千里,传来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了,谁也不知道现在诺安王国那边是什么情况,很多谨慎的人不愿意冒险,都在观望,所以刚开始茶药古道上运往诺安那边的主要还是皮草药材香料这些常见货物。我年轻时胆子很大,心里当时只有‘富贵险中求’五个字,就是个愣头青。不过有一点当时我想的没错,因为距离原因消息有延时,现在诺安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准,如果去的晚了羊腥草已经大量涌入市场,别说挣钱,别血本无归就不错了。一定要快!我一晚没睡,一大早就把老熊叫醒,叮嘱了他几件事就出发去波坦兹郡了,那里是离我们最近的羊腥草产地。花钱雇波坦兹当地人帮我挖羊腥草,再雇马车运回来。老熊守着药房,顺便找马夫车夫这些走茶药古道的人手。就等我带羊腥草回来,我们就立刻启程去诺安王国。”
商人讲起曾经的往事竟有点神采飞扬的感觉,声音都大了一点,精气神也更足了,女孩知道这是一种被称为“回光返照”的表现——她已经见识了很多次。不过商人的故事她确实听进去了,有点小时候睡前乖乖躺在小床上听故事的感觉。
“我们披星戴月地赶路,就怕去晚了金子变粪土,这一次的成本几乎花光了我的积蓄,老熊本身不是攒钱的人,也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投了进来,他妈的这要赔了我那小药房恐怕都难经营下去。就这样心里忐忑着,总算是到了诺安,一般需要两个月的路程硬是被我们压缩到了不到一个半月,唉!一路上吃的苦受的罪就不多说了。好在到了特鲁德市,羊腥草价格高得令人咂舌,一斤要卖到二十多铜币!您身份尊贵可能没有概念,二十来年前特鲁德市一个搬运工辛苦一个月工资也就三百铜币左右,这一趟怎么着都赚大发了。”
女孩曾经的确根本和钱打不上交道,需要什么东西基本都可以得到满足,没有用钱的地方。不过这一年多来她对于钱的重要性体会得越来越深刻。
“赚大发了很开心吧?”女孩问。
“何止啊,当时我们一帮人都乐疯了,抱在一起嗷嗷乱叫,旁边人以为一群傻子呢。在特鲁德待了几天,卖了所有羊腥草,和老熊他们放松疯玩了两天,也打听了不少消息。南边的疫情并没得到有效控制,传染得很厉害,每天都在死人,搞得整个诺安王国人人自危。我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是准备再运一趟吗?”女孩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发问。
“聪明。商人嘛,无利不起早,来回一趟三个月,加上去波坦兹郡采购羊腥草的时间,不到四个月,我们来的路上没看到几家商队贩羊腥草的,给了我信心,四个月后再来,一定是稳赚不赔的。”
“那第二次应该可以赚更多吧?”
“唉,还是年纪太轻,不懂什么是闷声发大财,也不懂人心能有多么险恶。脑子里只有挣钱,掉进钱眼里了。从诺安王国回去以后我把挣的钱全投了进去,还借了一笔高利贷,准备的货物量是第一次出发时的四五倍。货物都放在药店后院里,还有四个伙计昼夜轮换看守,结果出发前一晚被一把火烧没了,看守的伙计也被杀了。”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再次提起商人仍然无法释怀,到死也无法原谅做下这件事的人。
虽然有猜到第二次恐怕没有第一次那么顺利,但是女孩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挖出来的羊腥草要做药材,是经过风干的,一个火把扔过去,根本没救,只能眼看着全烧光。你懂那种感觉吗?就是什么呢?”商人在找一个恰当的形容,“就是你一直想有一个房子,花了好多年努力工作省吃俭用,就奔着这个目标,结果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一个新房子,被别人一把火点了,你还在现场,眼睁睁看着一砖一瓦烧成灰烬。唉。我坐在满是灰烬的药店后院里,坐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整个人很恍惚,老熊拉都拉不起来,只好坐我旁边陪着。我当时觉得这一把火烧掉的不是羊腥草也不是钱,是把我这十年来的人生烧没了,我一下子又变回了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毛头小子,只是看什么都不感到新奇,也没什么热情了。我当时真的感觉活不下去了。”
当时商人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欠下的高利贷也无力偿还,把小药房卖了也差得远。老熊断定一定是同街的竞争对手干的,气愤不已,准备实施报复,口口声声光脚不怕穿鞋的。老熊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刀子都磨好了,被他死活拦了下来,没证据的事,走到哪里都不占理。老熊的积蓄也赔进去了,不能再把老熊人搭进去。
“然后呢?”女孩这次是听着故事下意识地问道,而不是确认商人的情况。
“然后林先生出现了。他说‘这不是生意场上应该发生的事,坏规矩的人应该付出代价。’他帮我先还上了高利贷,还借给我本金,等我赚了钱再还他,甚至不要利息。他帮我揪出了幕后策划放火的狗娘养的杂种,哼,那个人后来很惨。他引荐我加入了鱼龙兄弟会,从那以后药草行业协会的那帮混蛋才开始慢慢接纳我,我也慢慢站稳了脚跟。”
鱼龙兄弟会女孩知道,鱼龙兄弟会的人在这一年多帮助了她很多次,有的人甚至像商人这样搭上了命。女孩又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时间一闪而过,我躺在这里等死啦。”商人的语气变得有点俏皮:“殿下,我就是个小商人,一辈子能有什么大风大浪,可以讲述的故事也没几个。你看这次浪大了一点点,我就要翻船啦。”
女孩其实可以想象这个肥胖油腻的中年男人,年轻时拼搏闯荡时的蓬勃热情和魄力,她打心底觉得这些东西很美好。
“林先生于我有恩,他的请求我不能拒绝,说林先生拯救了我的一生也不为过。如果您有机会再见到林先生,就说我尽力了,也拼命了,命都拼没了。”
“好的。辛苦您了。”女孩行垂首礼,表达自己发自内心的谢意。语言和动作都太过无力,可现在的她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无法做出任何承诺。
“能活着把故事讲完,还不错。殿下,虽然不知道您是……哪位殿下,不过……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女孩。”商人感觉头好晕好沉,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说话组织语言要费老大的劲儿,意识已经有点模糊,“每个人……都有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你的林先生……也会出现,一定会。”
商人断断续续地讲完,感觉脑海中的画面在一幕幕消失,空白越来越多,终于,一道圣洁的白光吞没了他的意识。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眼泪滑过女孩脸庞。
同时一名劫匪捂着喉咙缓缓跪倒在地,随后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剑客卡塔尔突破了自己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