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4月
我呆坐在椅子上,不知道盯着那张薄薄的航空信件看了多久。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是独生女,突然在一天之内发现我可能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当然,前提是其中一个幸存下来的话。也许他被藏在山里一个善良的家庭里,战争结束后,他会和母亲团聚,我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但现在想了解更多的事情。父亲从未谈起过他的战争经历,我从母亲那里得知,他曾是英国皇家空军一名勇敢的飞行员,在被德军占领的欧洲上空执行飞行任务,直到被击落,差点丧命。其实我甚至不知道意大利也有过战争,人们好像从没认真想过意大利也曾是饱受炮火洗礼的地方。
我沮丧地转过身,要是在父亲去世前知道这件事,我就能亲自问他了。原本可以了解真相,现在我得自己去寻觅了。
两只箱子前前后后翻了个遍,除了属于兰利家族的东西,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没有父亲第一任妻子或是我同父异母哥哥的任何照片,只有曾经年轻、健康的父亲和朋友们在咖啡馆里开怀大笑的宝丽来照片。其中一张背面写着“佛罗伦萨,1935年”。我把箱子丢在一边,接着回去清理毛巾柜、食品柜、浴室柜,收拾出一大堆要捐赠的东西和另一大堆打算扔掉的垃圾。想不到我竟然对丢弃自己童年的物品毫不动容,只是急着完成一项任务,接着开始另一项。
第二天,我正在把垃圾袋和箱子拖给清洁工,一辆汽车停在路旁,奈杰尔下了车,旁边跟着一个年纪较大的人。
“这位是阿斯顿·史密斯先生,”奈杰尔介绍道,“他是一个评估师,我想我们得抓紧时间给家具估个价。”我带着他们走进小屋,为一片狼藉的现场表示歉意,然后给评估师看了几幅家族画像,几件精美家具。其实我很想给奈杰尔看那封信,也真的需要有人帮我看看,但我没有勇气这么做。阿斯顿·史密斯先生没花多长时间。他走来走去,嘴里叨咕着,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不一会儿,他走到我身边。
“我觉得差不多了,”他说,“这张桌子很精致。拍卖会上也许能拍到500英镑的好价钱,楼上的柜子要少一点。那个落地摆钟,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至于大衣橱,木材很好,但现在没人想要这种大家具了。”
“那些画呢?”
“墙上的这些?印刷的,一幅顶多值个一百块。”
“我指的是其他的画,我父亲的作品。”
“画得不错,我承认。”他说,“但是他没有名气对吗?”
“大型拍卖会上的当代艺术品全都取决于名气,名气的价值远比作品质量重要。这些画最多值几百块,绝对不会上千。”
“那家族肖像呢?”
“这个暂时说不好。它们需要好好清理一下,相信你已经注意到这点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它们带到和我一起工作的艺术品修复师那里,我们可以在它们被清理干净后再做出判断。”
“会很值钱吗?”我意识到自己即将继承的遗产算不上什么财富,尤其是可能还要和凭空冒出来的哥哥分这笔钱。
“别太着急,这取决于修复的工作量。我们会先做个简单的清理,然后再决定有没有必要进行下去。”
我看向奈杰尔。他报以充满希望的微笑。“那好吧,”我说,“请带走吧。”
等他们走到门口,我终于做出决定。
“我想留着这张桌子,但是我现在没地方放它。”
“也许学校会让你把它放在阁楼上,”奈杰尔建议,“另外还有你手头上其他的零碎东西。”
“好主意。”我对他笑了笑,“霍尼韦尔小姐应该会同意,毕竟我是照她的意思赶着把这儿清理干净。我会跟她提的。”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奈杰尔问道。
“我打算这个周末回去。”
奈杰尔露出失望的表情,“我明白,你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
我确实需要回去工作,尽管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工作,但我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我会随时通知你最新的进展。”他说,“还有各个账户的钱什么时候会转给你。”
我看向阿斯顿·史密斯先生,“也许你们应该推迟修复这些画,直到我确认自己合法继承了这笔财产。”
“非常合理,我带回去然后等你消息。这些你打算拍卖的家具也得这样。我们不能拍卖任何你无权出售的东西。”
“别担心,”奈杰尔说,“交给我来处理,你回伦敦吧。有任何消息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们带着我的家族画像离开,我接着收拾房间。过了一会儿,正想坐下来喝杯茶,又有人敲门。一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男人站在那里。他皱起眉头看着我。
“这个女子学校是什么意思?”他用低沉的、带着明显的大西洋彼岸[20]的口音问道,“兰利庄园什么时候被卖掉的?”
“就在战后。”我说。
“太糟糕了。我还打算逛逛这个破地方。你是门卫的女儿吗?”
“我是乔安娜·兰利,”我生硬地说,“雨果·兰利爵士的女儿。”
他扬起眉毛,“开什么玩笑,老爹又结婚了?真想不到。”
我这才明白他是谁。盯着他的脸,怎么也看不出和父亲有什么相似之处,父亲一直是那种浪漫主义诗人的消瘦外形。而眼前这个人,一看就吃得很好,胖嘟嘟的小圆脸,还不是招人喜欢的那种。
“你是雨果的儿子?”我问。
“没错。我以前叫泰迪·兰利。现在叫泰迪·舒尔茨,来自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
我强忍着把手伸出来,“很高兴见到你,泰迪。我也是几天前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这可是个巨大的打击。”
“是啊。我也吃了一惊。我是说那个老家伙的死讯。我一个客户从英国回来,给我看了那张写着讣告的报纸,问我,‘这是你的亲戚吗?’然后我就赶紧跑到池塘[21]这边儿来。作为儿子和继承人,你懂吧。我觉得遗产应该落在我头上。你们英国法律不就是这样吗?长子继承大部分?”
我无言以对,感觉就像是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一个接一个“惊喜”扑面而来。泰迪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四处打量。“那么卖房子的钱谁拿到了?”
“卖房子的钱?”我盯着他,“我祖父去世以后父亲继承了遗产,卖房子的钱都用来交遗产税了。从那以后我们一直住在门房,父亲是学校的美术老师。”
“没钱?那可太糟了。我还想象着老爸在我童年的大房子里过着奢华的生活呢。”他瞥了一眼小屋,“我说的可不是这种。家具什么的呢?那些怪了吧唧的老古董。作为他的儿子,我想我有权得到一半儿吧。”
我立刻开始讨厌他,“律师说你有权继承爵位。但我希望你能改回叫泰迪·兰利。”
“泰迪爵士。嗯,多带劲呀!这个爵位头衔有津贴吗?”
“什么都没有。”我强忍着怒火告诉自己做个礼貌的英国人,“我一直在清理父亲的遗物,你可以去翻翻旧相册,看看有没有想要的照片,或者任何家具。”
“那当然了。”他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我带着他进屋,他盯着一堆即将被慈善商店接纳的可怜玩意儿。
“只有这些吗?”他问道,“你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只有这些。”
“没有钱?”
老实说,我再一次压住怒气。“我想他的储蓄账户加起来能有差不多一千英镑。”
他怀疑地瞪着我,“一千英镑?就这么多?那你最好自己留着。我现在过得很好。战后我的父亲舒尔茨进入了房地产业,大学毕业后我也做这行。主要是卖商业街,我一周赚的都不止这些。显然你比我更需要它。”
“谢谢你,”我说,“事实上我确实很需要它,我现在没地方住。”
“你没结婚吗?”
“我才25岁。”我说,“等取得资格,有的是时间考虑这些。”
“什么资格?”
“出庭律师。今年参加考试。”
“出庭律师,嗯,能挣很多钱。”
“拿到证书再说吧!”我说道。
“我说,你想喝杯茶吗?我刚煮了一壶。”
“当然。为什么不呢?”他回答。
“喝杯茶,打仗的时候大家都喝这个。一枚炸弹投下来,所有人都说,‘没关系,先喝杯茶。’”他笑了。
我给他端了杯茶和几块有点泛潮的饼干,反正他也不会喜欢。“待会儿告诉你打理父亲遗产律师的名字。”我说道,“本来他想请美国大使馆帮忙找你。现在你倒给他省事了。不过他可以告诉你有关继承爵位的细节问题。”
他站起来,摇摇头,“如果没有财产,我想不出来一个爵位头衔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也许能帮你卖出更多的房产。”我表面温和地说,其实是想讽刺他,没想到他信以为真,一边大笑一边鼓起掌来。“没准儿你说的有道理,小妹。这也能给企业提高点儿档次。”他停下来,喝了口茶,“你知道,我一直打算过来给老家伙一个惊喜。带着妻子和孩子,让他看看我现在混得怎么样。他从来没为我考虑过什么,可惜了,他到死也没见着。”
我不认为父亲会像泰迪想象的那样激动。虽然我不太确定商业街是干吗的,反正听起来不怎么体面。泰迪掏出自己的钱包,“给,这是我的名片,你要是去美国就过来看看。我妈肯定有兴趣见见你,孩子们也能从你这个英式腔调的姑姑这里得到不少乐趣。”
“谢谢,你真不错。”我说。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在我把它们捐出去之前,你确定不想要这些吗?”我在房间里比画着。
他又咧着嘴笑了,“就这些破玩意儿?当然不想,恭喜你,全都归你了。”接着和我告了别。看着他开车离去,我想象着他住在兰利庄园的时候是个怎样的小男孩,有点庆幸父亲已经去世了,我不认为父亲愿意看到泰迪·舒尔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第二天晚上,我已经准备好离开了。霍尼韦尔小姐同意将书桌和箱子暂时存放在阁楼。我答应她一找到新的住处就来取走。她大方地打发自己的女佣过来打扫房间。最后甚至还热情地和我握手。“乔安娜,祝你一切顺利。我相信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为你的家族增光添彩。”
我站在小屋门外,最后一次环顾曾经的家,这时一辆车停下来,奈杰尔·巴顿走下车。
“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说,“我正打算走呢。”
他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两个箱子。“我送你去车站吧,你叫了出租车吗?”
“没有,我本来打算步行的,那就麻烦你啦!”我感激地说。我坐上车,回头扫视。然后我们开出庄园。
“你哥哥来找过我了,”他说,“有点出乎意料。”
“我也一样。”我表示同意,“我猜他对这份遗产非常失望。”
“是的,他盘问了我一会儿。他认为你可能对他隐瞒了什么,或者是你不太清楚遗嘱的内容。我一再向他保证只有爵位头衔,然后他就走了。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
“爸爸会被吓疯的。”我说。
我们在车站广场停下来。
“保持联系。”他说道,“账户储蓄大概在下周发放。那几样东西应该也会很快就能拍卖。”
“谢谢你,你真的很好。”我回答。
“别客气,这是我的荣幸。”他停顿了一下,“乔安娜,嗯,我能直接称呼你乔安娜吗?我经常要去城里,也许可以带你看看演出什么的。”
斯嘉丽以前给我讲过什么“从马上摔下来”的道理,她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站起身再骑上去。可我这次摔得太狠了,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想不想再骑马。“只是看一场表演,”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仅此而已。”
“谢谢你,”我说,“我愿意去。”
奈杰尔面露喜色。
但我们始终没有去看那场演出,因为一个多月以后,我已经去了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