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4月
葬礼在一个下着雨的周二举行。本来周末的天气很好,结果周一下午天上就泛起了乌云,到了晚上开始下雨。开始下葬以后,天气阴冷,狂风大作。我没想过会有人来,却惊讶地发现有那么多人坐在长椅上。到了最后,他们和我一起站在坟墓周围,雨水从我们的雨伞上滴落,打在棺材上。也许对父亲来说,天空的哭泣是个体面的送别。
牧师的妻子和比利·奥弗顿家的面包房在教堂大厅里为大家准备了精致的面包。一个接一个人走过来向我表示哀悼。我认识其中一些,另一些完全是陌生人,但他们都与兰利庄园和我的家人有某种关联——“我的母亲在庄园里工作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她常说起老兰利先生在她得猩红热的时候对她有多么好。”类似的故事一遍遍地复述,直到我意识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和我父亲一样对失去庄园感到愤怒。它代表着一种传统生活方式的逝去,一种脚踏实地工作的安全感的逝去,我深受感动。
人群渐渐稀疏,一个年轻人向我走来,在墓地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了。当时他穿着一件巴宝莉牌雨衣,一把大黑伞遮住了脸。现在他穿了一套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装。“兰利小姐?”他长着一头红发,鼻子上有雀斑,看上去出奇地年轻。“我是奈杰尔·巴顿。你知道吧。‘巴顿和霍尔克罗夫特’事务所,你的家族律师?”
“哦,巴顿先生。”我握向他伸出来的手,“你好啊,很高兴见到你。我正在考虑应该和谁接洽后续事宜,以及我父亲是否留下了遗嘱。”
“你父亲没有订立遗嘱,兰利小姐,你读他的信件了吗?”
“我确实看了一眼他的桌子,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查看信件,这让我有点不舒服。”
“你是他女儿,”奈杰尔冲我笑了笑,“我认为这相当合理,或许你愿意明天到我在戈尔达明[16]的办公室来,看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把名片递给我。
“作为一个律师事务所合伙人,你看起来有点过于年轻了。”说出口后我才意识到这样不太得体。
他笑了。“很遗憾,我现在还不是合伙人。事务所名字的巴顿是我曾祖父。我们一家做你的家族律师已经有上百年了。我只有几年的从业资格,而且是个菜鸟中的菜鸟。”
“我今年应该也会参加律师资格考试。”我说。
“当然,我听说过你在读法律,我们会有很多话题的。也许明天我可以带你吃个午饭?事务所街对面的‘野猪头’餐厅饭菜做得很不错。”
我犹豫了,一个男性邀请我吃午饭?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了。“我认为没有必要,吃饭也不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我说着,看见他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你说得对,可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个用一顿丰盛的午餐来代替啃三明治的好借口。”他给了我一个充满期待的微笑。
“为什么不呢?”有个声音在我脑海里低语,“他看起来那么温和而安全,反正又不是邀请你去夜总会。这不是约会,只是谈业务。”
我强忍住笑意,“那么好吧,巴顿先生,你真是太体贴了。”
他笑得像是我送了他一件礼物。“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相信所有人都在等着和你说话。明天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好吗?”
比利·奥弗顿和弗里曼医生都提出要送我回家,但霍尼韦尔小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于是我搭她的车一起回庄园。我们开出村子里的街道,进入绿树成荫的小巷,她对我说:
“葬礼办得非常令人满意。来了这么多人,他们对兰利家族的尊敬一定让你感到欣慰。”
“是的,我很感动,也很惊讶。”我说道,“真希望父亲还活着,亲耳听到他们说的那些动听的话。”
“抱歉我迟到了一会儿。”她说,“出发前我在给那些中东地区的家长打电话。我必须反复向他们保证,他们的女儿不会受到园丁和马夫的骚扰。”
我笑了,“那您打消他们的顾虑了吗?”
“我也不知道。这些外国女孩在家里被管得太严了,以至于她们会向任何男人投怀送抱。”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我想你该回伦敦去了吧?”
“这几天暂时不会,”我说道,“您让我把门房小屋清理干净,可是现在还没有找到遗嘱,所以暂时不能顺理成章处理父亲的财产。”
“我猜他没留下什么东西,对吗?”她说,“我知道他从庄园里带走了几件上好的家具,除此之外……哦,好像还有几箱私人物品,他之前问过我能不能先放在阁楼上。有时间去看看吧,大概是旧奖杯和相册之类的,还有一些家族画像,你应该想留着一部分。”
“谢谢,我想看看。”
“你随时都可以来,白天正门一直开着。”
“恐怕我不知道怎么去阁楼。”我说。
她笑了,“当然,我总是误以为你小时候住在兰利庄园。”
“我生下来就住在门房小屋里了。”
“别担心,等我见到园丁,就让他们把你父亲的东西带过来。”
我们开到了学校门口。她停下来让我在小屋前下车。“你老板不介意这次临时休假吗?”她问道。
“他们非常善解人意。”我说。不想谈及真相。谢过霍尼韦尔小姐,我独自走进屋子,脆弱的神经再一次被房间的阴冷和潮湿触动,仿佛小屋本身也环绕着父亲的悲伤与绝望。我告诉自己应该把所有东西列个清单,但葬礼之后的我感到筋疲力尽。葬礼上预备的酸黄瓜三明治、香肠卷和小蛋糕,我一样都没吃,真希望自己当时能带走一些。我泡了杯茶,拿了一片吐司,然后决定打个电话给斯嘉丽。斯嘉丽是我的前大学室友,当时我因为不得不匆忙搬出上一个出租房,就暂时睡在她公寓的沙发上。她和我完全不同:首先,她是伦敦本地人,父亲经营一家酒吧。她的名字也不叫斯嘉丽,而是她讨厌的贝丽尔,只是她觉得鲜红色[17]更适合她的性格。她有着70年代生人的一切特征:穿着扎染的长裙,留着半遮脸的发型,抽着大麻,参加着各种反对战争和争取女性权利的抗议游行。而我一直是个乖乖女,勤奋好学,专注于学位而不是终止越南战争。意外的是我们相处得很好。她善良随和,当我无处可去时她立刻收留了我。她在剧院工作,在那个以前卫戏剧而闻名的皇家宫廷大剧院担任舞台经理助理。
我不确定下午3点这个时间段她在不在家,但电话铃响了几声就接通了。
“喂?你找哪位?”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说话有点含混不清。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
“哦,乔,是你呀,亲爱的。没关系,反正我也必须在十分钟之内醒来。今晚彩排新剧,《开往西伯利亚列车的十个女人》。我只能说这剧太令人沮丧了,最后她们都自杀了。对了,说到沮丧,葬礼办得怎么样?”
“办得……像个葬礼。”
“你是怎么应付的?”
“拼命挣扎不让自己溺死在水里。这么形容再合适不过了。门房小屋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希望的地方,但是我得把父亲的东西收拾出来搬走,房子要留给下一任房客住,所以我暂时不回来了。”
“没问题。我压根儿没打算把你的床位租出去,也不想邀请任何人来我家,我受够男人了。”
“那个新来的演员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吗?我以为他要带你出去吃饭呢。”
“那个王八蛋,他什么都不是。我们是出去吃饭了,我还邀请他回公寓,然后他竟然给我看他男朋友丹尼斯的照片。”
我大笑起来,“噢!斯嘉丽,你说咱们俩是不是完蛋了?”
“可惜我们对彼此都不感兴趣,对不对?你觉得咱们俩谁能尝试下同性恋吗?”
“我觉得够呛。”我笑个不停,“真开心听到你的声音。我一整天都只能对着不认识的人一本正经。明天还得和一个非常真诚的年轻律师共进午餐。”
“那你的机会来了,你就喜欢这样的。”
“别再是律师了,谢谢。应该说,别再是男人了,谢谢。我已经吸取教训了。从现在起,我要过平静的生活。没男人,不做爱,多学习,勤读书。偶尔在一家好餐馆吃顿寂寞大餐。”
“还有猫呢,别忘了猫。”
我又笑了,“我想快点回伦敦,只要律师说可以随意处理小屋里的东西,我立刻拍卖掉所有值钱的东西,剩下的都捐给慈善商店,再见了,兰利庄园。”
放下电话时我才意识到刚才有多么努力地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干脆和愉快。保持忙碌,我告诉自己,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于是我找到一个大垃圾袋,塞满父亲的衣服。会有人想要绣着别人名字首字母的手帕吗?谁知道呢。接着,我把小时候最喜欢的几本书放进一个盒子里,每一本都是父亲曾给我读过的。到了最后,我把卧室和旧衣橱都清空了。然后再次翻找父亲的书桌,这次找得非常仔细,以防有遗嘱或其他惊喜藏在什么秘密的抽屉里。一本存着500英镑的邮储存折,一张房屋互助协会[18]的股票收据,一张银行存折,就这些了。父亲的全部身家算起来最多不超过一千英镑,好歹比没有强。
我打开一个汤罐头,站在炉子旁搅拌着晚餐,回想起当年,母亲也是像我这样站在这里,搅拌着一口大锅。“炖鸡和饺子,”她笑着对我说,“要说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爸爸高兴起来,那一定是这道菜。”记忆中的厨房温暖而舒适,散发着香味,萦绕着母亲温柔的话语,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太沉重了。我关掉炉子,把汤丢在那儿,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