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戴维先生,您的工作是软件设计公司里的项目管理?”穿着酒红色洋装的女士温文尔雅,她从容不迫地从牛排上切下一小块送到嘴里。咀嚼时尽可能小心翼翼。她啜了一口红酒,帮助嚼烂的肉块下咽入食道。随后,她用餐布轻轻地在嘴上点了几下,好似蜻蜓点水。挂在脖子上的新月形挂坠均匀地摇摆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没错。管理。很多人。一个,两个,三个,很多。总之,就是他妈管理很多人。”戴维的父母没有教会他尊重他人,也没有教会他尊重语法。他用刀叉费劲地切割牛排。由于用力过猛,一些酱汁溅到了桌布之上,另一些则如出膛炮弹般溅向了对面的女士。女士没有刻意去躲避,但也偷偷地将餐布挡在了胸口位置。
“说说吧,具体说说你的工作。你是如何具体管理他们的。”
“就是看着他们呗。都是一群懒惰的驴子,你稍不留意,他们就会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这时候,你就需要拿出你的鞭子抽打他们。就像这样。”
戴维越说越来劲,竟然陷入到忘我的程度。他举起拿着叉子的那只手(叉子上竟还有一小块牛肉)在空中肆意挥舞着。想象自己就是那个拥有无限权力,可以任意决定他人去留命运的奴隶主。他抬头看见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藏在鲜花型水晶灯罩里的高功率灯泡发散出黄澄澄的光束,遍布餐厅的每一个角落。从餐桌布到瓷餐盘,从邻桌女士那扑了粉的脸蛋儿到有些走神的侍者,整个餐厅都沉浸于一种被过度强调的富贵状态之下。如果,此刻有一个清教徒来到这里,他一定会闭上眼单膝下跪,恳求上帝的宽恕。
但是,戴维喜欢这种氛围。这能让他产生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的优越感。他傻傻地笑着,把举着叉子的手放到了嘴边。将那块牛肉塞到了嘴里。黑胡椒浓郁的鲜辣混杂着牛肉的轻微咸味让戴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对面的女士对戴维的自我陶醉和粗鲁无礼献上了虚伪的迎合的微笑。在她那上翘的睫毛之下,有两道鄙视的光线正射向戴维。
戴维却感受不到,因为他正闭着眼,坐在豪华的餐厅里,吃着美味的牛肉,使唤着训练有素的侍者,这感觉棒极了。
可随后,那该死的麻烦又出现了了。
先是失去时间概念,接着失去思考能力,眼前一片模糊,继而又出现了与现实毫不相干的场景。刚开始,戴维还能不停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可几秒(也可能几分钟,几个小时)后,戴维就不再能分辨真实与虚幻了。
他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活生生地拉入到梦境与现实的边缘。
一些莫名其妙的毫无逻辑可言的画面如不速之客般猛然闯入他的脑海。
这次,他出现在了沙漠里。
他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沙漠里。似火的骄阳毫不留情地灼烧着他的皮肤。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秃鹫正在徘徊。他意识到自己即将因脱水而死。在死亡快来临之际,一个黑色轮廓从地平线上蓦然地升起。戴维依靠最后的意识辨识出那是一个人影。但他却在此时昏死了过去,所以不记得那个人影花了多久才来到他的身边。
他感到脑门发凉,好像有人把整座冰山挪到了他的头上。他勉强地从昏迷中醒来,发现一位穿着黑袍留着一头漂亮长发的男人正在用冰水浇灌他的头颅。
“你他妈是谁?”
“神。”
“不认识。快把瓶子给我。”
“戴维,你是我的代言人。明白吗?我的代言人。你会代表我去支配众生,他们的生杀大权就在你我的手里。”
“去你的,把!水!给!我!然后滚蛋。”
“戴维...”
“该死的,把水给我!我快死了!”
“我喜欢这样的你。这才是我想要的。”
自称为神的男人笑呵呵地把水瓶塞给了戴维。他随后转身,朝着地平线的方向走去。
戴维摸到瓶子感到了透心凉带来的痛快。他用力拧瓶盖,却发现拧不开。他一遍遍重复,直至把瓶子夹在腋下再度发力才拧了开来。
他仰着头并把瓶子高高举起。却发现没有一滴水落下。他满脸疑惑地看着瓶子,瓶子里确实装了水。他摇晃了几下,甚至能听到水冲击瓶壁发出的声音。
“等等,好像还有其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呐喊声。管它呢,我快渴死了。”
于是,他又一次举起瓶子,却依旧没能喝到甘露。他试了又试,结果却让他的心情愈发低落。
还有更糟的。戴维发现瓶子外壳所散发出的寒气似乎通人性。它正通过掌心死命地往他手里钻。先是手掌,接着是小臂,大臂,肩膀,然后顺着动脉血管直冲心脏。一切都是预谋已久。
戴维开始害怕并后悔自己的莽撞。他甚至怀念起沙漠里的燥热。他想松手,但手已被瓶子牢牢地粘附住。他不顾可能撕下血肉的风险,死命地用另一只手去拽扯瓶子。刺心的痛苦一阵阵地袭来,他感到骨头和神经都快被冻住了。戴维一边哀嚎一边做最后的绝望挣扎。终于,他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手与瓶子的粘合处传来。他知道,那是血肉被撕裂的声音。他告诉自己,只要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扯下瓶子。
“别管有多痛,你行的。扯下来!该死的,扯下来!”
他终于赶在被完全冻住前扯下了瓶子。看到瓶面上的血迹斑斑,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惨。他的手注定是废了。
或许是知道结果有多糟,他并不打算想探望那受伤的手。但他感觉得到手掌的正中部位正在不断地开合。他以为是撕裂的伤口正被挤压。但是,宝贝儿,伤口可不会如此规律地张开与闭合。
感受到了吗?伤口里有东西在动。是的,在滚动。就在我的手掌里。起初,戴维以为是错觉,但伴随着那鬼东西的滚动速度加快,戴维确信他的手掌里一定被藏了些什么。
他低下了头。当目光聚焦在手掌时,他感到有人正在和他对视。不是从背后,或是其他方向。而是从手掌的位置。
是的,确实有一只布满血丝的,瞳孔呈弧形的黄色眼珠正盯着他。
就长在他的手掌伤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