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夏。
这是岳中省的一个小农村,岳中省多半是丘陵地带,大山是不多见的,多数的山高海拔基本上在800米左右,如果要去看大山,就要往岳中省的西部,那里是冷峰山系,才能看到峻岭起伏高耸的山系,而这正好是岳中省的中部地区。
但对于人来说,丘陵也是山,人在山面前就显得渺小了。
这吴家村就是在这两山夹两河的地域上建立的一个村子,当年吴家的老祖宗,带了四个儿子在此落地生根,经过几百年开枝散叶,现在已成为一个两千余人的大村子了。
南方的城市、村落都基本上是依水而建的,主要是要考虑水稻的种植,这可是用来饱肚子的,说到这吴家村的河,只能算得上小溪,最宽处的河面亦不过二十余米,小的就只有不到五米,但有水就有了生存之源,吴家村一年种两季稻谷,靠的就是这两条河水浇灌。
到了阳历七月,正是抢收早稻的时节,这里的人都习惯称之为双抢,双抢一是指得把第一季的成熟的稻谷,称之为早稻抢收回家里,然后又要栽种下晚稻的秧苗,如果过了季节,就会导致晚稻歉收。按照季节时效,双抢一般是二十天左右的时间,是农村人最忙碌的时候。
这个时候也正好是学生放暑假,一旦搞双抢,都是一家人全部出动。
搞双抢最累的就是打稻谷。
天刚刚蒙蒙亮,吴时杰的父亲吴仲书就掀翻了吴时杰的被子,吴时杰就只听到一阵雷吼一般的声音。
“时杰,起床了,今天去打稻谷,你带上镰刀和你妈今早上把禾手割倒!今天要打禾了。”
吴时杰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揉了揉两眼睡腥腥的眼睛,然后就下床穿衣服。
吴时杰正好十五岁,有两个妹妹,算起年龄,大妹妹十一岁,小妹妹九岁。两个妹妹年纪还小,因此家里的主劳动力是父亲吴仲书和母亲郑芳淑。吴时杰正好读初二,但这个年纪,在村里早就是标准劳动力了。
吴时杰穿好衣服,从屋里拿着把镰刀就往外冲,母亲还要打理下家里养的鸡鸭、猪,得晚点来。
这时天刚蒙蒙亮,太阳还躲在山后没有露脸,吴时杰走在路上,路边的露水把脚打得湿漉漉的,天空上一片湛蓝,看来今天是个烈阳高照的好天气。
吴时杰正走在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喊他,他转身一看,相隔着四五根田埂上有个少年正朝着他叫道:“时杰,你们今天也打禾啊”。
“是啊,你们今天也打禾啊!”吴时杰回道。
那个叫他的男孩叫做吴志刚,是他的同班同学。
“你们起得早啊,我才开始出发呢。打完禾一起去洗澡啊!”
洗澡,也就是游泳,这吴家村在河上修了一条坝基,六十年代修的,还蓄水用来发电,后来被废弃了,改成了一个水泵。这条河可是吴家村人男孩子夏季的天堂,特别是下午和晚上,这里人声鼎沸,吴家村的大人孩子都会来这里洗澡。
对面隐约传来训斥声,“洗澡洗澡,天天想着洗澡,禾都还没有打呢。”吴时杰猜测肯定是吴志刚的父亲吴起山在训斥吴志刚。大人们怕孩子在河里洗澡不安全,因为在夏季偶尔就会从沿河周边村传来有人到河里洗澡被淹死的消息。
果然那边再也没有传到回应声了,吴时杰加快脚步往自家的农田奔去。吴时杰到了田里,一片黄灿灿的稻穗,今天的目标就是它了。
抢收稻谷一共有五个步骤,第一是割禾手,就是把田地里的水稻割倒,割倒后的禾要一堆一堆的叠好。第二步就是脱粒。农村人每户都有一台打谷机。打谷机有四大方面组成:打谷机桶,滚筒,踏板、齿轮。两个人站在上面,然后用脚踏动踏板,再把稻谷禾手放在滚筒里,借助快速转动的滚筒把稻谷脱粒在打谷机桶里。第三步就是要把脱粒的稻谷禾手全部扎成人形托,再拖到田埂上或者路边晒禾摊。第四步就是要清理好已收割完的稻田,比如用牛再粗耙一下。第五步就是插秧,就是播种晚稻。
打谷机也叫做福桶。为什么有这个名字呢?因为稻谷都脱粒在打谷机桶中,这可是全家人的口粮啊,有饭吃了,一家的幸福之桶啊。
别以为打谷很容易,这可是真正的苦力活。吴时杰知道,割禾手只是开始。割禾手要讲究方法,首先两只脚要稍微跨宽一点,然后弯下腰去,左手去握住稻禾的根部,但不能太低,太低容易伤着手,左右握紧之后,右手把镰刀去割断稻禾底部根茎,根部不能留得太长,尽可能的往底割,这样后面来耙田时就好一些,并且留得过高,这个早稻禾留下的根会再发芽,吸收肥料,会影响晚稻的生产质量。
水稻水稻,是长在水里的,所以打早稻的时候,一田的水,可是这水里有一种东西,叫做蚂蟥,蚂蟥是一种吸血的动物,柔软的身子,通过伸缩,在水里进行游动,干过这活儿的人都没有少被蚂蟥咬。
蚂蟥咬人的时候没有感觉,它游到你身上的时候,粘在你的腿上,然后给你的皮肤来支麻醉剂,你丝毫感觉不到它在吸你的血,等你的发现的时候,它已吸得圆滚滚的,你去撕它下来的时候,它用吸盘紧紧吸着你的皮肤,软趴趴的,让人觉得有点毛骨耸然,好多的小姑娘就被这种东西吓得哭。
当然也有人说,那为什么不把稻田的水放干呢?这当然是个好办法,但是水利条件不好,缺水的季节,那能随便浪费呢?并且都是太阳暴晒天气,如果放完了水,整块稻田一暴晒就会结巴,根本没有办法种植下晚稻了,两下权衡,所以只好让蚂蟥享受这一盛宴了。
吴时杰割了不到半小时,吴时杰的母亲、父亲也来了,也加入阵营割禾。快要割完时,他母亲就提前回家,要回去煮菜。吴时杰的两个妹妹在家里这个时候一般会帮忙把饭煮好,煮菜则由母亲回家来做。
太阳也露出了自己的笑脸,东方的阳光第一缕射进这个小山村时,吴时杰今天早上的任务完成了,目前这一块稻田的禾手基本上就割好,这时就要准备回家吃早饭。
吃完早饭,一家五口就要准备出发。
打稻谷常规配置一般是五个人,两个踩打谷机兼脱粒,两个负责递禾手,另一个负责转移动脱粒下来的稻谷,也叫做捞福桶。
吴时杰家正好五个,凑齐了一个团队。两个妹妹年纪小,就担当递禾手,吴时杰和和父亲担任打谷机手,母亲郑芳淑就担任捞福桶。
踩踏打谷机就仅凭两只脚的力量,通过大力踩踏打谷机的踏板,借助齿轮的转动,让滚筒飞快的转动起来,形成强大的脱粒效果,把禾手往里一放,两只手一定要抓紧禾手,不抓紧,禾手可能脱手,也还有可能人的手不小心就会被滚筒卷进去。
脱完一堆禾手时,就要拖动打谷机往前走,一直把田里割倒的禾手脱粒完。这个时候,吴时杰就和父亲,一人一边,拉住打谷机的两边耳朵,往前拖,他母亲就在后面推。不过吴时杰还是很喜欢这个工种,因为可以站在打谷机上,蚂蟥一般咬不到,而他的两个妹妹就很讨厌递禾手,常被蚂蟥追着跑。
吴仲书就经常说他们“一个蚂蟥怕什么,这么娇滴滴的,农村的孩子就是干这活的,以后你努力读书,就不用干这活了。”,吴时杰的小妹妹看到蚂蟥有时候被吓得哭,但真的没有办法,没有人会来帮你打禾,生产责任制已承包到户,自家的事情还是得自家解决。
烈日高照,火辣辣烤在当头,田里面的水都被晒烫了,水里的热气一阵阵的直冲上来,田里面干活的人全部是一身汗流浃背。
吴志刚家的稻田和吴时杰家的稻田相隔不远,他们家正好也是五个人编制,吴志刚有哥哥和妹妹,再加上他父亲正好五个。事实上,这个季节正是抢收稻谷的季节,整个稻田里都站满了这样的家庭组合。
整个山村里随时都可见这样场面,一阵阵嗡嗡嗡的打谷声此起彼伏。
打完稻谷之后,就要收搭稻草摊,也就是把脱了粒的禾手扎成一个个的草摊子,然后要拖在田外面来,吴时杰的父亲和母亲负责绑扎,吴时杰就负责把田地的草摊子拖到田埂边,而两个妹妹就负责晒好。
晒好后,终于到了可以回家的时候了,吴时杰这时最开心,因为可以休息一下了,在回家的途中要路过小河,可以去洗澡,而这时父亲是不管的。
吴仲书挑了一担稻谷,吴时杰上去提了提,估计一箩至少有八九十斤,两只加起来一百七八十斤。吴时杰挑不动,吴仲书也知道吴时杰年纪少,叫他自己装,能挑多少算多少?吴时杰一般就挑个一百二十斤左右,然后挑在肩上就往回走。
吴时杰走在路上,发现吴志刚也正挑着担子回家,两个人走在一起,一边聊天。
“志刚,你暑假作业完成多少了,我可是一页还没有做”,吴时杰说。
“做了一点点,也没有多少。”吴志刚道,“对了,你那里有没有什么书看啊?”
“有几本连环画,你要不要看?”
“什么题目的?”
“东周列国志”
“看,我来拿。借我看。”
“好,你到我家里来,我拿给你看。到河了,我们洗澡去”
说着话,两个挑着一百多斤的稻谷,就来到了河边。两个人把担子放河边一丢,直接从河边的石板上跳到河里,扑通冒起两个大水花。
河边长大的孩子,水性到是没有问题的,大热天的,又经过这种苦力劳活,这时候在水里就是一种最好的享受了。农村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可以玩的,这条河充当了他们这一个季节最好的玩乐场所。
岸边传来一阵吼声,吴时杰看到岸边父亲正在叫他。
“赶快上来,送完稻谷跟我一起去抬福桶。”
“哦,马上上来”。吴时杰回了一声,然后对吴志刚说,“你晚上来,我把书给你。”
吴时杰游上了岸,穿好衣服。其实说穿好衣服,其实就是不用穿,赵时杰就穿着一条半截短裤和一个背心,去水里游泳是真接跳下去的,太阳晒在身上,这湿漉漉的衣服凉爽得很。赵时杰挑起稻谷就往回家走,到了家里,郑芳淑正在煮饭,赵时杰叫了一声。
“妈,我把稻谷放在这里了,你拿去晒,我先去田里跟我爸抬福桶去了”。里面传来他母亲的话。“又去洗澡了,少洗一点。抬完福桶回来吃饭。”
吴时杰别了一面洗澡布,就重新回到稻田里,吴仲书已一个人把打谷机拖到田岸边,正在等着吴时杰。吴时杰加快脚步忙去帮忙。两父子先把打谷机清理一下,用稻草擦除了两边的泥巴,然后把打谷机翻转过来。
打谷机前头重,滚轮和踏板、齿轮都在前面。吴仲书抬前面,吴时杰力气小,就抬后面。
打谷机的后头只是一方大约五厘米的木板,压在肩上会格外的疼,所以吴时杰出来的时候,带条洗澡布就是这个用途,弄湿水,可以社在肩膀上,这样会不痛点。
把打谷机抬回来,今天的任务才算是完成,吴时杰的两只肩膀变得绯红的,有扁担压的,也有太阳晒的,还有打谷机硌的,两只手臂也被晒得黑红黑红,用手一摸,隐隐作痛,这样的日子还有十来天。
吃完晚饭,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就是栽田。
栽田,就是种晚稻,也就是要把晚稻谷的秧苗栽下去。首先要去扯秧苗,把秧苗放在箕筐中,用草根扎成不大不小的一把,有经验的农民知道大概多少秧苗可以栽种多大面积的稻田。
秧苗田一般是栽在水源丰富的道田,不用担心没有水而导致秧苗无法成长,但是离自家的稻田是有一段距离的。扯好秧苗后,就要挑到稻田里去,吴时杰家里的田单面积不大,最大的一块田一般也就五分左右,吴时杰和吴仲书一人一担,基本上就够了。
到了稻田,开始分秧,两人把秧苗照一定的空间距离扔出去,就准备开始栽田了。栽田要把腰弯下去,左右拿秧苗,右后来分秧苗,大概两到三根一撮,右手五个手指弄成一个锥型,把秧苗放在手的锥型里面,借助手的力量,把秧苗栽在田里,每一棵秧苗前后左右要有一定的距离,早稻种窄一点,晚稻要稍留宽点,一行一行的栽种,栽完一行后身体就往后退一步,再栽一行。
有位得道的布袋和尚,曾经这样描写这种栽秧苗的农作方式。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静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干完一天活回来,吴时杰觉得腰疼得要死,就想找个水泥地板,直接躺在上面,来修复一下弯了一天的腰。郑芳淑就骂他:“小孩子那有什么腰?睡一觉就好了。”
农村孩子两个月的暑假,第一个月基本上就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