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已快到正午，密云骤现，遮天闭日，零零星星的雪花又开始在天空中起舞。
程姨娘伸手接着一小片从空中飘落的雪花，眼里起了雾，“大小姐是个好人，这二十年来，贵为马家的独生女，从始至终她一直都没有难为过我，而且还处处为我着想。”
郑启航没有说话，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马雪晴。
程姨娘话锋一转，“或者你不一定清楚，陆家自从陆老爷子去世后，陆大公子一心要将家业发扬光大，两年来在大江南北设立了不少凤满楼分号，摊子一下铺得太大，陆大公子已是有心无力，举步维艰。大贵猝然离世，陆大公子也盯上了这一次翻盘的机会。”
郑启航目中如刀锋般闪着冷光，“莫非你认为陆大公子也在盘算着马家的财产？”
程姨娘笑笑道：“不是认为，而是确定，你应当还记得林大掌柜？那个看上去像个糟老头子的林大掌柜，事实上他的心机和武艺都并非平常人可比。”
郑启航淡淡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程姨娘道：“你不要问我从哪里听来的，我能活到今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自然有我的方法。林大掌柜当了那么多年富贵银号的大掌柜，和陆大公子自然不会陌生，那天在银号的议事厅里，林大掌柜提议大小姐代执掌富贵银号，你可还记得？”
郑启航道：“当然！”
程姨娘道：“这其实就是陆大公子的主意，只不过从林大掌柜的嘴里说出来而已。”
郑启航道：“这主意并不错，大小姐代执掌富贵银号又有哪里不对？”
程姨娘叹了口气，道：“这主意当然不错，只是陆二少爷已病得很重，恐怕时日无多，只要陆二少爷一旦闭上眼睛，大小姐立即就会有杀身之祸，到那时水到渠成，富贵银号的财富自然而然就成了陆大公子的囊中之物。”
郑启航道：“你有证据？”
程姨娘道：“实话对你说，陆大公子已收买了唐欢，只要大小姐坐上代执掌的位子，不出两个月陆二公子就会因病亡故，大小姐也会死于一种无解的毒药，当然，陆家肯定会对人说，大小姐是因为陆二少爷而以身殉情的。”
郑启航道：“你还是从唐欢的弟子口中打听到的？”
程姨娘点点头，“不错，我已答应为他和大小姐的丫环牵这根红线，有时爱情的魅力是无法想像的。我知道这一切后，就让唐欢的弟子偷来唐门天下至珍的解药，给小龙服下一份，另外的就悄悄做了一碗参汤送给大小姐，本来没有你的份，但不知你怎样也吃到了。”
郑启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怎样吃到的，只因马雪晴有好东西总要分他一份。
程姨娘道：“本来我的计划是无懈可击的，小龙和大小姐已服了解药，即使中了一线红，在两天后也会醒来，但我失误了，此去锦城四百里，我本来已掌握好时间，但大小姐中的毒并不深，你送她回到陆家后，陆家马上就将她埋葬，而她醒来得太早，可能在墓中受到惊吓，又可能在墓中无法呼吸，我请的人将她救出后，她虽然没有死，但和死人相比只不过多了口气。”
郑启航又握紧拳头，对着程姨娘怒目而视，“你不认为你这么做是多此一举？”
“我的确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你甚至随时可以杀了我。”程姨娘冷冷地看着郑启航，“但你认为你保护得了她？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你就错了，你不但保护不了她，你自己也掉进陆大公子和林大掌柜设下的圈套，差点送掉了性命。”
司徒靖听她说到林大掌柜，心本已揪了起来，此刻听她说郑启航和自己果真是中了陆大公子和林大掌柜设下的圈套，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对着程姨娘吼道：“你别血口喷人，林大掌柜绝不是那样的人。”
程姨娘打量着司徒靖，道：“你又是谁？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林大掌柜？”
司徒靖大声道：“就算我不是很了解，但林大掌柜绝不是个贪财的人，没有人能收买他。”
程姨娘点点头，道：“林大掌柜的确不是个贪财的人，但据我所知，他早年就已是江湖中一位名号响当当的人物，后来不知为何身受重伤，功力尽失，所以一直蛰伏在富贵银号。他对钱财的确没有多大的兴趣，甚至连美色也无法打动他，但你别忘了，人活在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只知道林大掌柜这些年又已将自己的功夫练得不错，偏巧传说陆大公子手里有一部奇书，书上记载了昔年神刀门白天羽的练功心法，只要林大掌柜和他合作，陆大公子便将这书借他观看一个月。”
雪慢慢地越下越大，郑启航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这些天来很多疑惑都似乎得到了一个很好的解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程姨娘，“我现在只想看一眼大小姐，你，可以带我去？”
程姨娘点点头，“大小姐现在没有生命危险，我已经将她送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想你现在首先要见的人是陆二公子。”
郑启航道：“他现在在这城里？”
程姨娘淡淡道：“我大哥已经和陆家订了盟约，明天就是陆二公子迎娶我侄女的大喜日子。”
郑启航道：“楚姑娘真是程名扬的女儿？”
程姨娘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是的，但我大哥竟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儿，这么多年连我也蒙在鼓里。”
郑启航道：“陆二公子呢？陆二公子也同意这门亲事？大小姐还活着，他现在又要娶另一个女人为妻？”
程姨娘道：“这有什么不好，他身患重病，本来就需要有人照顾。何况他还不知道大小姐仍活在世上，我并不打算告诉他，也不打算再告诉其它人，说实话，在这里我认识的人不少，但不知为什么最相信的人却是你。”
郑启航道：“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程姨娘微一沉呤，淡淡道：“我大哥的确做了不少坏事，但我并不想他死，既然我不能让你杀他，现在他和陆家又成了姻亲，所以还是那句话，我只想你离开这里，你是个好人，只可惜无法为这里带来吉祥，只要你答应我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要回来，我就一定会让你见到大小姐。”
郑启航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刀，他自己一直就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这辈子他曾经认为只有陆二公子和马雪晴才算得是他真正的朋友，所以他十分珍惜这份感情，每年他都要到这里看望他们，但事实是，自己真的是个不祥之人？只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郑启航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神里充满悲哀，“我本来就是个过客，我一定会走的。”
程姨娘点点头，“我也一定会让你见到大小姐。”
走进山城，司徒靖并没有跟随郑启航到马家大宅，她去了林大掌柜的那间小宅，她并不知道那小宅里现在已一个人也没有。
郑启航又一次站在马家大宅的白石台阶下，看着早已熟悉的朱漆大门，还有门前那两个石狮子。
他不由得感叹，世事就是这么出人意料。
有认得郑启航的人马上入内禀报，郑启航想不到亲自出来迎接他的竟是程名扬，这个前阵子还像个丧家之犬的大总管转眼已变得意气风发，寻常人也许会感到讶异，但郑启航并不觉得奇怪，他已很了解这个人，以前，他只不过一直在忍忍不发而已，他的目的并不只是当一个大总管这么简单。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古往今来，朝代的更迭也不是什么大事，程名扬只能说是一间大店铺的伙计终于当上老板，这样的故事岂非每天都在上演？
郑启航嘴角露出一丝嘲弄般的笑意，他想起那一首《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心里在默念着这首词的时候，程名扬已含笑走近他的身前，弯腰作揖道：“不知郑公子大驾光临，让郑公子久候多时，失礼，失礼。”
郑启航看着程名扬，淡淡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程名扬的脸上露出似乎很惊讶的神情，“郑公子为何要杀了在下，是不是因为在下杀了马大老板？”
郑启航走上台阶，走进大宅，边走边道：“要杀你，我有很多理由。”
程名扬跟在郑启航的身后，笑了笑，道：“我知道郑公子是出不了手的，昔年叶开的飞刀就是只救人不杀人。”
郑启航道：“请你以后一定记着，我不是叶先生，我永远也成不了他。”
程名扬道：“好，好，在下一定谨记，其实在下和郑公子绝不是仇敌，在某种意义上还应当是朋友。不错，马大贵马老板是在下杀的，但那只是在下与马老板的私人恩怨，和郑公子没有半点关系，世上杀人的人很多，郑公子总不能一个个地去杀了吧？如果这样，郑公子和杀人凶手又有什么分别？”
郑启航道：“想不到你竟然还可以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我真太小看你了。”
程名扬叹了口气，道：“我是杀人凶手，但我并没有滥杀无辜。不错，我也和马三爷一起害过你，但那时我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我知道我们一定害不了你。”
郑启航道：“马三爷想必也已死在你的手下。”
程名扬道：“确切地说是死在我女儿的手下。”
郑启航道：“楚姑娘真是你女儿？”
程名扬点头道：“千真万确。”
郑启航道：“你有一位这么厉害的女儿，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出手？”
程名扬道：“只因她的武功上个月才功成完满，在这之前我只有等。”
走进大门，郑启航就已注意到大宅内已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像，虽然天空中乌云密布，虽然明天才是陆青云迎娶楚玲的好日子，马家大宅的下人们进进出出筹办喜事，似乎已经忘记马大贵去世还不到一个月，每人的脸上竟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而且那笑容看上去并不假。
郑启航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们看上去都很快乐，他们难道已经将从前的主人忘得一干二净？”
程名扬道：“他们没有忘记，我也不想他们忘记，我只不过是将每人的薪饷增加了一倍，人总要活下去，笑总比哭好，为什么你认为他们就一定要沉浸在悲痛里？”
郑启航想了想，“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笑当然比哭要好，天下间往往就是这样子，即使发生了天大的事，只要能吃饱穿暖，人便很容易忘掉过去。只是郑启航做不到，有些事情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再难的事情他都能做到，有些很容易的事情他却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