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面具的费仁表情冷淡地站在维多利加的身旁,聚集在广场的村民们,手中各自拿着葡萄酒桶或鲜艳布料,莫名奇妙地注视着费仁。
撇了撇嘴,费仁就知道,自己不应该应下维多利加的要求,去扮演先人的……现在除了荷曼妮,就只有自己作为众矢之的,被众人围观了。
“呃,刚才你说的陌生语言,难不成是……”
没有理会周围弥漫着的古怪气氛,安普罗兹跑到了费仁的身旁,询问道。
“嗯,是我的母语。因为你说过阴间的语言是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所以我就说了你们这里绝对没人可以听得懂的汉语了。”
“请问有几个母音呢?书写的方向是由右到左吗?什么,直写!!?还有……”
按照惯例的安普罗兹有如连珠炮般发问。费仁有些无奈地打断他的话,对着维多利加说道:
“说出来吧,关于荷曼妮杀人案的推理。”
维多利加点点头,俯视被人压住的荷曼妮,脸上浮现怪异神情:
“鸽子飞走了。”
“……鸽子?”
“在二十年前发生事件的书房,我仔细思考。这时荷曼妮进来,我也和她对话。等到她离开之后,我继续思考。就在这时……窗外有白鸽飞过。”
“嗯……”
“当我看到这个情景,‘智慧之泉’便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维多利加带着诡异的微笑仰望费仁:
“告诉你,这个混沌与跳蚤市场发生的‘德勒斯登瓷盘失窃事件’构造相同。你懂了吗?蜜德蕊让鸽子从裙子里飞出来,当大家惊讶地抬头看着天空时,德勒斯登瓷盘被偷走了。为了‘利用移动的物品限制视线’,所以需要鸽子。”
“是这样没错……而她用的是金币是吗?”
说着,费仁转头看了看那正用可怕的木管盯着自己的荷曼妮。
“没错,只是鸽子换成金币而已,道理非常简单。啊~该怎么说呢?”
维多利加开始喃喃自语。
大家进入灰色宅邸,站在二十年前的惨剧舞台——宅邸深处的书房。
维多利加定下心来说明:
“……事件当时,荷曼妮只是六岁小孩。在她本人说明与事件相关的内容里,有几句话:‘柯蒂丽亚当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要从背后刺穿成年男子的背部应该很困难吧?’为什么荷曼妮会说出这种话?这是在暗示,当时仍是孩子的自己,比柯蒂丽亚更不可能犯罪。”
“可是……!”
谢尔吉斯以严厉的口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实际上,当时的荷曼妮是个很小的小孩。”
“即使是小孩,只要采取某些方法,也是有可能办到的。”
“不,绝对不可能。”
谢尔吉斯强硬地固执己见。不愿再听下去,打算离开书房。安普罗兹静静地挡住他:
“谢尔吉斯村长……只不过听听她怎么解释而已……”
谢尔吉斯以严厉的表情瞪视他:
“你对我有意见吗?愚蠢的小伙子。”
维多利加小声嘀咕:
“谢尔吉斯,他说得没错。只不过是听我说话罢了,你给我待在这里。”
谢尔吉斯带着怒气转身,不过没有离开。
书房里流动着不祥的沉默。擦拭得晶亮的中世纪武器,在墙上的展示架发出幽暗光芒。书桌和书柜上积着白色灰尘。
“这个事件有几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狄奥多在上锁的书房中死去,还有地板上掉落许多金币,以及凶器短刀从背后刺穿整个背,最后是时间。”
维多利加仰望谢尔吉斯严肃的脸:
“谢尔吉斯,你曾经提到关于时间——‘当时是十二点整。因为我看了一下怀表。柯蒂丽亚也是个非常准时的人。’”
“是啊……”
“然而……你也说过这样的话,‘和我在一起的人们,不知为何对于时间的证词完全不同。’”
“没错。但那是因为……”
“为什么那天晚上,宅邸里面的人对于时间的认定会不一样呢?你们仔细想想。”
维多利加环视所有人一圈。
——被年轻小伙子们逮住的荷曼妮,嘴唇稍微歪斜。
维多利加以小巧的手指指向墙壁:
“是不是因为平常会敲钟报时的立钟,那个晚上却没有响呢?”
那儿有个巨大的立钟。古老又有着繁复装饰的钟面,数字已模糊,但钟摆仍规律地摆动。
滴答、滴答、滴答——!
谢尔吉斯大叫:
“……没错!?”
“那天晚上,立钟并没有响。所以只有看过怀表确认时间的谢尔吉斯认为是十二点整,其他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为什么立钟没有响?”
所有的人一起注目维多利加的小脸。
“……因为荷曼妮躲在里面。”
“你说什么?”
谢尔吉斯轻蔑地笑了笑。毫不在意的维多利加继续说下去:
“荷曼妮早在狄奥多进入之前,便溜进没有上锁的书房,然后爬上立钟,藏在钟摆的箱子里。以小孩身躯来看,这并非不可能的事。然后她屏住呼吸,等待狄奥多进入书房。所以在这段时间之内,立钟应该都没有响吧。然后狄奥多终于来到书房。这时候……就轮到散落在地的大量金币登场了。”
“也就是说……?”
谢尔吉斯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脸色也转为铁青。维多利加继续说:
“即便藏身在立钟里面,小小的她又是怎么杀害狄奥多的呢?一个小孩的力量有办法刺杀一个成年男性吗?不可能。但是,还是有方法的。不只单靠手臂的力量,而是利用整个人的体重,再靠着重力,就有可能。年幼的荷曼妮并非站着刺杀他的,而是从藏身的立钟上面,带着武器飞扑下来。”
房间被诡异的寂静所包围。
所有人都咽下口水,沉默不语。
抬头怯怯的看了眼立钟,然后毫无表情地看向沉默着的荷曼妮——她突然微笑起来。
“金币并非原本就掉在地上,而是荷曼妮带在身上,然后朝着地板丢下。金币发出闪亮光芒,从立钟往地板掉落,划出无数条明亮的金色直线——应该有如金色的流星群吧。因为从眼睛的上方落下,狄奥多的视线当然马上就被吸引。即使一开始没注意,也一定会发现金币掉落在地毯上发出的声响。狄奥多走到立钟的正下方——对荷曼妮而言最容易飞扑下来的地点——对金雨感到惊讶而停下脚步,这便是‘利用移动的物品限制视线’。狄奥多的动作因为视线而受限。然后荷曼妮便朝着停下脚步俯视地板的狄奥多,从立钟上跳下来。借由体重的帮助,深刺而入直至刀柄。狄奥多与金币一起倒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毙命。这就说明两个谜——散落的金币和从背部刺入的短刀。荷曼妮在杀害狄奥多之后便把门上锁,再度藏身在立钟里,一直等到有人发现尸体为止。所以书房里面才会看来没有任何人。”
维多利加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接着进入书房的人是女仆柯蒂丽亚。她发现尸体,尖叫出声逃走。荷曼妮便从打开的门溜走。于是,犯人非柯蒂丽亚莫属。依照粗糙的推理……对了,谢尔吉斯。”
被点到名的谢尔吉斯肩膀抖了一下。脸上或许因为疲倦的缘故,短短一天之内就变得苍老许多。但是他的眼神仍旧像是不肯退让、不愿认错的顽固老人,充满危险的光芒。
“谢尔吉斯,这是你的责任。你要怎么向无辜被赶出村子的柯蒂丽亚道歉?”
漫长的沉默。
谢尔吉斯终于一边抖着肩膀,一边以硬挤出的声音说:
“……我以村民领导者的所有权限,处罚这个女人。”
他以混着愤怒与轻蔑的表情瞪视荷曼妮,然后直指着她。
荷曼妮惊叫出声:
“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被放逐、我不想离开村子!”
安普罗兹制止大吵大闹的荷曼妮:
“柯蒂丽亚也平安下山,在外面的世界生活。而且外面的世界还有布莱恩.罗斯可,只要去找他帮忙……”
“我讨厌柯蒂丽亚也讨厌布莱恩。我只想留在这里!”
“可是外面很棒耶……”
安普罗兹无意中喃喃说出这句话,发现之后连忙闭上嘴。
维多利加接近挣扎不已的荷曼妮:
“你……动机是什么?六岁的小孩,竟然会刺杀大家尊敬的村长,究竟是为什么……?”
荷曼妮低声说:
“你猜猜看啊?”
“……是未来吧?”
简短的回答,让荷曼妮眼白突出、放声大叫:
“你怎么会知道……!”
“……小孩与村长之间有所关连,我想也只有夏至祭的占卜吧。一定有些小孩因为听到不幸的未来,因而对村长心存怨恨吧。”
费仁想到和维多利加一同在教堂出口遇到荷曼妮时,她脱口而出的话语:
“占卜的结果不可能有错。”
“过去曾经错过一次……”
错的那一次,就是那次吧……
维多利加低声说道:
“只不过是占卜而已,别放在心上就没事。但是荷曼妮,你对于村里的规矩与村长的话有着强烈的信赖。对你而言,无法‘不相信’占卜。”
“是的……我只能相信……但是,真的很难接受……!”
荷曼妮喃喃说道:
“我……问了不能问的未来。因为小孩子的好奇心,问了恐怖的事。”
“什么事?”
“自己的死期。”
“……啊。”
荷曼妮浮着眼泪环视所有人:
“他预言我在二十年后、二十六岁时会死。二十六岁……?我想要活得更久一点、我想要活得更久更久一点。为了改变未来,我必须将看到未来的狄奥多村长杀掉……”
谢尔吉斯以颤抖的声音大叫:
“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就为了这样的理由杀害伟大的村长!简直是幼稚到家!”
“那种绝望、那种愤怒、那种悲伤!只有听到预言的人才知道!”
两人互瞪。
荷曼妮睁大的眼珠往前突出,简直快要滚落在地。谢尔吉斯则是双眼涨红,拳头也因为愤怒而颤抖个不停。
谢尔吉斯脸上浮起有如狂热信徒的表情。露出眼球往中间挤,无法分辨究竟在看往何方的怪异眼神,以颤抖的手指着荷曼妮,然后以地底响起般的声音大叫:
“安普罗兹,把她的头砍下来!”
“……什么?”
听到这样的指示,安普罗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谢尔吉斯继续大声说:
“把罪人的头砍下来,本来就是我们的风俗。只是因为后来没有犯下大罪的村民,所以废除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也曾经砍下罪人的头。”
布洛瓦警官在后头听到,急忙向前。
“呃、谢尔吉斯村长,容我再提醒您一次,德瑞克由我逮捕之后带到警察局。至于这位女孩所犯的罪,已经超过追溯时效。如果砍下她的头,反而是这位年轻人会被苏瓦尔警方以杀人罪逮捕。而村民们如果默认,就等于是帮助杀人……”
“这里不是苏瓦尔!”
“……不,你再怎么坚持那个随便取的奇怪国名也没用。”
“滚出去!”
谢尔吉斯向小伙子们下达命令,他们便按照指示扛起布洛瓦警官,往走廊方向离开。只听到布洛瓦警官的叫声沿着走廊逐渐远去。可以听到他一边远离一边喊着:“费仁同学,你快想想办法啊……!”
谢尔吉斯以撼动墙壁的声音说:
“当时因为无法确认柯蒂丽亚的罪行,所以只是把她驱逐出村。荷曼妮,你必须要被斩首,头颅和身体分别埋葬在不同的地方。即使在夏至祭的夜里也无法回来。罪人绝对不能再度出现在子孙的面前。安普罗兹!”
“谢、谢尔吉斯村长……”
被点名的安普罗兹全身颤抖不已。如果身为女性必定有如贵妇的美丽脸庞苍白如蜡。
谢尔吉斯从展示柜上取出大斧,朝着安普罗兹丢过去。安普罗兹反射性接下之后,又大声喊叫着从手中丢弃。大斧落在地板上,扬起细白的尘埃。
谢尔吉斯的眼睛又红又肿,瞪视年轻助手:
“快做。如果要继承这个村子,就不能饶恕罪人!”
“可是……这是她小时候犯下的罪。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而且……”
“安普罗兹!”
“我、我……小时候,荷曼妮常和我一起玩。虽然不容易亲近,但却是个温柔的好姐姐。即使她曾杀害狄奥多村长,却对我非常温柔。我不要、谢尔吉斯村长……!”
“这是村里的规矩。荷曼妮正如同狄奥多村长的预言,将在二十六岁死掉。”
在村长瞪视之下,安普罗兹无法继续抵抗,以迟钝的动作拿起大斧。手臂不断颤抖。
安普罗兹非常害怕,甚至可以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大而澄澈的眼眸堆满泪水,像花瓣一样潸然落在苍白脸颊上。细瘦的肩膀激烈摇晃。
像是寻求依靠般转向费仁的方向,然而令他不可思议的是,费仁的脸上泛着在他看来无比诡异的微笑,朝着他鼓励般的点了点头。
“客人……在外面、外面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安普罗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他得到的是费仁平淡的回答:
“嘛~就算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在我们那里的话,大概是要被处死的吧……其实如果是这种事情的话,比起法治,我更喜欢人治啊……”
说着,费仁转头看向了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在这里的话会怎么样啊?”
维多利加接着开口:
“送交审判。”
“审…判?”
“是的。将会分成荷曼妮与警方,双方各自提出自己的主张,加以讨论,然后再判决罪名。按照所判定的罪名,可能被判处死刑、也可能进入监狱、也可能被释放。不过小孩子所犯的罪绝对不会被处以死刑。”
安普罗兹手上的斧头掉落。
侧面浮起孤寂的神情,但又可以看出有着强烈的意志。嘴唇紧闭,抬起极为悲伤的脸。
盯着燃烧着愤怒的谢尔吉斯,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一向尊敬谢尔吉斯村长,我也非常爱这个村子。这是我生长的村子,而您也认同我这个无名小卒。但是……世界并非只有如此……那个、也就是说……荷曼妮,快逃!”
安普罗兹突然撞开压制荷曼妮的年轻人。在四起的惊讶叫声与抗议声中,荷曼妮做出有如不同生物的夸张动作——她用力踢向地板跳了起来,抓住展示柜中的长枪。
回头一望。
眼珠子圆睁,张开苍白的嘴唇,不知喃喃说了些什么。
然后翻身犹如脱兔般逃逸。
“啧。”
看着正要向着远处逃跑的荷曼妮,费仁砸了咂嘴。
“给我停下来!”
这么喊着,费仁后发先至地挡在了荷曼妮的必经之路上。
“滚开——”
如同受困的野兽一般,荷曼妮疯狂的向着费仁挥出了手中的长枪,想要将面前的这个碍事的家伙击倒,然而她却是低估了费仁的实力——她那直直地挥出去的长枪竟被费仁一把接住了。
“啧。”
皱了皱眉头,费仁狠狠的一拽手中抓着的长枪,将荷曼妮拽入了自己的怀中的同时一拳狠狠地击打在了她的腹部。
砰——
看了一眼面前软倒在地上的荷曼妮,费仁又看向了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站在原处一脸呆滞的安普罗兹和因为事情的变化而僵在了原地的谢尔吉斯,叹了口气:
“还是别叫安普罗兹来行刑了吧,他还是个孩子,没有做好准备。”
看着仍旧没什么动作的安普罗兹,费仁迈过躺在原地已然昏迷过去的荷曼妮,走到了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头:
“杀人偿命,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你刚刚放了她情有可原,但是如果今天她死了,别太难过,这是她应该的……”
说罢,费仁看了眼周围仍旧愣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村民们,摇了摇头,拉着从刚刚开始便一直沉默着的维多利加的手,离开了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