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队人马在山中行至正午,天色瞬息就黑了下来。领头的暗道一声不好,还来不及催促所有人通过这条深谷,一股涛涛山洪扑面而来,他们迎个措手不及,刹那间便被凶猛的水流淹没了。
翁老六醒来时,眼一睁,跟闭着眼没两样。于是他又努力把眼珠子瞪大,过了好一阵可算辨认清楚了:他仍在山中,是深夜的山中,头顶一片树叶子挡着,所以睁眼才觉得到处一片乌漆嘛黑。透过叶子之间的缝隙,他能瞅到依稀的星光,还能听得到周遭有蛐蛐儿叫。蛐蛐儿是活物,既然身边有活物,这里便不是阎王殿,翁老六放下心来——看来他福大命大,山洪也冲不死他!
这是个树林子,大概是山洪将他卷到了这里来了,但是他摸摸身下的土石,是干的;摸摸身上,也是干的。这便又好像于理不合。他试图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好不容易坐起身,发现腿好像受了伤,胳膊也脱了臼,现在这个样子,能走出一里地都难,更别说深夜的山中不知藏着多少野兽,指不定此时此刻的附近就藏着几头……
他随之警惕地转头四顾,当然,这林子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翁老六自认不是什么天赋卓越的人,他不会夜视,不懂寻龙点穴,跟在一班兄弟们身后,纯干个苦力活,努力混口饭吃罢了。做这行当,他也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栽跟头,只是这一天也来得忒快了,他还没娶媳妇呢!
蛐蛐儿又叫了两声便悄无声息地遁了。这下子他周围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翁老六紧张了起来。
等在原处嘛,也不是办法。他得做个选择。
他张了张口,想喊一声,问问有没有同伴在附近,但一想到自己的呼喊更容易引来其他的东西,又只能咽了口唾沫闭上了嘴。他想了想,唯有伸手四处探摸,就在一棵大树根处摸到两根稍显粗壮的树枝,将之与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绑住自己脱臼的胳膊,接着又摸了一根树枝当拐,一瘸一拐地往林子深处探寻。他尽量做到屏息轻行,但脚下厚厚的枯枝败叶免不了在遭受他的踩踏时呻吟一番。
“咔嚓——”
“咔嚓——”
黑夜的林子里回荡着由他制造出的如此细微的响动,直到他因为紧张而停下,用比之前更轻微的动作缓步前行,然后声音依旧,他只能再停下、再继续走……如此走走停停,他大概走了几百步远,好容易发现前方亮有一点光。
翁老六揉揉眼睛,再定睛看去,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那真是一点光!有光就意味着有人!他认定了那必定是他的同伴,放弃了方才的小心谨慎,一瘸一拐地冲向了那灯火之处,但走到近前,他却又迟疑了。
原来并不是他的同伴点起的篝火,亮灯的所在,竟然是一间客栈。
翁老六杵在原地,向那客栈门口随风摇摆的红灯笼瞪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巫山深处,怎么可能会有人开客栈。
众所周知,巫山深处生人勿近。而坐落在巫山周边的村落里也向外流传着某种传说。村民们说,巫山里藏着一座深山,名为遥山,遥山里住着一个神仙,这个神仙可能是善的,也可能是恶的。称神仙为善的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巫山这些年来风调雨顺,都是拜这位神仙的功劳;而称神仙为恶的人,则忧心忡忡地表示村子里的人又消失了几个,他们都是进山打猎或砍柴之后,就再也没出来。
对这位神仙,没人能有一个定论,但是当地人都深信山中有神是一定的。民间的这些传说往往不会是空穴来风,所以溯其源头,与一脉兰氏族人有关。说其族中长辈兰池,正是从那遥山中来。但可惜她失了忆,许多事情记不得了,只知道她所住的那个村子有如世外桃源,家家户户富庶,听众里多有好事者,为这样的传说吸引,事后往巫山深处寻访遥山,结果不是失踪就是什么都没找到。
而翁老六一行,同样是因这传闻来的。大当家的听闻这传说之后,当即断定山中必有灵穴,一定得前去一探。翁老六不懂风水,他只知道大当家的说啥他就干啥,现在就被折腾到这里来了。
面对眼前的客栈,翁老六很是踌躇。按照那些传闻,巫山深处连人都没有,怎么可能还会有客栈?!但是,他毕竟是被山洪冲走的,指不定他已经被水流冲出了巫山,现在正靠近某个临近山边的小村落,那么这里会有个客栈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翁老六回头张望了一下,又向前探了探脑袋:无论怎么看,周围都是密林,这个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是山外。
他杵了杵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绕过去。谁知就在此时,从客栈里飘出一股子喷香的烤肉味。这一下,翁老六可就不能忍了,他的肚子空空如也,所有的补给都被水冲跑了,又艰难地走了很多路,早就想祭祭他的五脏庙。他舔了舔嘴唇,下定决心般地往前走了两步,脑袋却固执地始终面向客栈的大门。
他听说山中有一种妖怪名为山魈,擅于制造幻境,迷惑过路的旅人。
翁老六知道,他是不该受诱惑的。客栈的门外虽然点着灯笼,但是里面透不出一丝光亮。香味就是从那房子里的一片漆黑里飘出来的,意味着某种未知的危险;但是他也知道,如他这般空着手、饿着肚子,即便躲得过一时的危险,最后也是绝不可能走出这片山的。
在烤肉香味的诱惑下,翁老六绝望了,但他也没有选择进去,而是就地躺下。这客栈门口的一片空地上没有树,他看得见天上的星子,一颗一颗,一闪一闪,好似在提醒他尚有的最后一丝活气。
“早知如此,当年就该认真读书,”他对着星空嘟囔起来,“读了书,会识几个字,总能找到一份过得去的工,何苦跑到这鬼地方来送死……”
然后他又想起大当家的因得知遥山的传闻而四处翻查典籍、寻找线索的疯癫模样,便觉得读了书也没什么强的,最后还不是干这一行,只是他高级点,指挥指挥人,自己低级些,被驱使驱使。然后嘛,大家还不是得一起交代在这里了。
所以,就这样吧,他想。
翁老六眼一闭,手一摊,破罐子破摔:“来吧,要搞死老子就来个痛快,莫玩些个猫抓耗儿的游戏,有种的跟老子单挑!”
喊了声,没回应,倒是空气里那烤肉味渐渐地淡了。
翁老六又饿又累,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回应,自己反倒越来越困了。于是,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他竟睡了过去。
他不知睡了多久,当他醒来,眼一睁,发现跟闭着眼没两样。
他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两眼瞪着空中好半天,认出:头顶还是那片开头的树林,枝叶后还是那片星光,连蛐蛐儿的叫声也是相同的三长一短……
他一骨碌翻身而起,仿佛刚才是做了一场大梦,但当他察觉手臂上绑着的枯枝时,他知道刚才不是梦了。
他开始害怕起来,这次选了相反的方向走了许多步,直到再次看到那座只有门口亮灯的小客栈。
翁老六在喷香的烤肉味中无力地坐下,他这回是真的用光了所有力气。往空地一躺——他想,他这回要保持清醒,非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然而他又睡过去了,就那么晃了下神,他再次睁眼,又回到了起点,身边同样的蛐蛐儿叫声,三长一短。
翁老六是个顽固的人。他深知这片林子的主人是不打算让他离开了,然而对方越是如此,他就越不服气,原本气空力尽的身体又挤出些许力气,如此反复再三,硬撑着再一次来到了那间客栈前。
这回,他又躺客栈门前的空地上,盯着天上的星空,他尽量保持清醒,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然后,隔了许久,他终于发现了什么,惊诧地弹起了身。
那天上的星子,怎么有一些正在迅速变化着位置呢?
冷不丁地,身后那客栈的门“嘎吱”一声开启,并且带出一阵蛐蛐儿叫,还是那熟悉的三长一短,一阵响过一阵。
翁老六赶紧低下头,他能感到从背脊上漫过的压抑,一个比起夜色更黑暗的庞然大物正从门里缓缓挤出来、向他靠近。那东西模仿着蛐蛐儿叫,从一开始就蹲伏在他身边,观察他、搬运他,等着他精疲力尽。
当然,他想,那客栈里正烤着肉,可能也不是什么野兽的肉,而是……
那些被冲散了的同伴,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回身干他娘,要么装死再TM来一次……
翁老六疲惫不堪,深知继续装死也无济于事。但他又不想真跟对方单挑,他的汗毛根根倒立,本能告诉他,他打不过那玩意。
打输了是可能会死的,不仅会死还会死得很难看——他舔了舔嘴唇,在惊恐中,脖子都僵了。
一个未知的东西,拖着粘腻恶心的水声,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挪向他。而他还是无法选择,他只知道他不想死,因为他……他……还没娶媳妇哩!
这下,翁老六是真的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