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远达仔细看了看照片,发现照片是从高处拍的,而照片不太清晰,估计是用手机拍的。郁远达又在百度里键入南溪县委书记几个字,发现许多网页都转载了“西岭在线”的这个帖子,有的还将标题改为:“南溪县委书记动用持枪干警抓一个女上访户”。后面跟帖异常火爆,郁远达对一些跟帖认真看了几眼。
神话:对付一个女上访户,竟然动用了四名持冲锋枪的干警,难道南溪县委书记认为这个女上访户是“黑寡妇”?
黑寡妇:下次上访时,不要趴在车上了,要带上炸药包,塞到县委书记的车下面,将他的车炸了。
我是调查员:难怪南溪县这几年没有了一点发展,原来一把手二把手扯皮去了。不知组织部门哪里去了?再不将这两人调动,俺就要插手了。
上访户:楼上真是上面派来调查的?能留下邮箱不?我掌握了一个贪官的受贿事实,我将材料发给你吧,请你为民申张正义。
深喉:感谢“隐身人”给我们提供如此内幕的东东,向你致以崇高的敬礼。
最后的航班:也许“隐身人”也是个坏东西呢,说不定他此时正躲藏在电脑后得意地笑着呢。
郁远达也觉得奇怪,“隐身人”到底是谁呢?从他两次发帖的内容来看,他掌握了很多真实情况。而这次发帖的内容和照片,更证明“隐身人”是在大院里上班的,绝对不是一般的县民。
第二天上班时,郁远达在经过县委大楼时,又遇到了邢贺华,邢贺华阴着脸,一边走一边在打电话叫人来办公室开会。邢贺华也见到郁远达,他挂了电话,主动跟郁远达打了一声招呼:“远达同志,昨天谢谢你帮我解围呀。”
邢贺华虽然这样说,但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感谢的味道。当然他也无需感谢郁远达,所以郁远达听邢贺华说这没有感谢意味的感谢话,就觉得怪怪的,但郁远达只能装糊涂,就笑着说:“这是应该的。”
邢贺华又问:“后来干警们没有为难李秀凤吧。”
郁远达觉得邢贺华今天好生奇怪,一是他主动跟自己客气地打招呼;二是公安是邢贺华自己叫来的,应该问钱强就是。郁远达又猜想,是不是邢贺华早就知道了事情结果,故意问他罢了。于是便说道:“我与钱局长商量了一下,觉得李秀凤是一时情绪激动,也没有做什么违法的事,而且也考虑到朱大保确实挺可怜,当时就只将她教育了一下,然后让她回去了。”
郁远达说话时,邢贺华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像在想着别的什么问题,等到郁远达说,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网上的消息你看到了吗?”
郁远达不想装糊涂,就说:“昨晚上网看新闻,无意中看到了。”
“你说那东西是谁弄到网上去的呢?”邢贺华像是问郁远达,又像是自言自语。
郁远达没有想到邢贺华竟问他这个问题。他心里清楚,邢贺华不仅没有将他列为心腹,而且极可能已将他列入了黑名单。像这样的问题,邢贺华不应该问他的,应该是找些心腹来商量。
郁远达想起罗海鸥说的那句没有必要得罪邢贺华的话,便认真地替邢贺华分析说:“我觉得发帖的应该就是大院里的人,因为昨天事发突然,且短时间内就处理好了,只有大院里少数人知道这事。同时我看了那些照片,像是站到高处拍的。”
邢贺华点了点头,显得很赞许郁远达的分析,他脸色似乎也变得晴朗了一些。这时杨庆祝跑了过来,邢贺华冲着他就是一顿训斥:“庆祝同志,你这个宣传部长如何当的?我多次在会上强调,宣传部长就是灭火部长,要将南溪所有的负面报道给压下去。现在倒好了,无中生有的东西满网络上飞,这下南溪出名了,我邢贺华出名了。”
杨庆祝惶恐不安地说:“邢书记,昨晚我接到你的电话后,就四处找关系要西岭在线将帖子撤下去。但由于我们经费有限,平常跟省里部门来往得少,临时抱佛脚,他们根本就不买账,说一定要有省委宣传部的通知他们才删帖。”
郁远达觉得杨庆祝极不会说话,此时提经费的事干嘛呢?就说自己努力去做了不就得了。果然,邢贺华抓住他那句话怒批起来:“你们呀,一提到工作就讲钱,难道没有经费工作就不要开展了吗?而且,县里每年拨给你们的新闻经费并不少!省里部门没有熟人,站在你身边的远达同志就是省城下来的,人脉广得很,你为什么不知道找他出面联系。”
郁远达这才知道原来昨晚邢贺华就看见了帖子,并在四处找人删帖。邢贺华这话令郁远达尴尬不已,他感觉脸在火辣辣地烧。邢贺华说他在省城人脉广,不就是责怪他既然昨晚就看到了帖子,为何没有托人将帖子删掉?而且也没有报告自己一声?想到这点,郁远达后悔不已,心里暗叹自己还是不够成熟,不然当时说没有看过“西岭在线”,不就一点事也没有了?
邢贺华将杨庆祝训了一顿,仍阴着一张脸,杨庆祝灰溜溜地跟着他后面进了会议室。郁远达估计邢贺华是因为“西岭在线”的事而开的会,因为钱强带着一个分管技术侦查的副局长也随后赶到了会场。
九
郁远达听说邢贺华在会上大发雷霆,责令钱强派出精兵强将查找帖子到底在哪里发出来的。通过技术侦查,发现“隐身人”的帖子是从网吧里发的。因此看来“隐身人”早就留了一手,提防了邢贺华会查找发帖人,因此他没有在办公室发,也没有在家里的电脑里发。南溪县城的网吧都没有装监控器,公安去调查时根本无法查出一点有用的线索。有的网吧为了吸引网民,甚至连明文规定的上网必须要有本人身份证的规定也置之不顾。邢贺华以此为由,要求公安部门与文化部门联手对全县的网吧进行了一次整顿,要求所有网吧都装上摄像头,对上网人员进行全天侯监控。
会上杨庆祝提出每年给宣传部专门拨款30万元,用来应对南溪县的各种负面报道。原本罗海鸥管财政的,全县哪些方面需要增减拨款,大家一般先听他的意见,但这次黄新威首先表示反对:“南溪县是个贫困县,急需要钱的地方都堆起来了,如果专门拨款30万元用来应对各种负面报道,那这封口费也太贵了。我们都在党的领导下,媒体也是,我就不相信党领导下的媒体专门来说党的坏话。如果他们敢乱说,县委宣传部门直接告到省委宣传部去,看他们如何办。”
杨庆祝怯怯地反驳说:“黄书记您有所不知,我们一年难得与省委宣传部打一两次交道,遇到有人搞批评报道时,去省委宣传部求谁都不知道。而且,就算找到了人,人家也不一定肯帮忙,省里那些报纸跟省委宣传部更熟悉些呢。”
王建平插了一句自以为幽默的话:“你们没有看到《西游记》里的妖怪,大都是天上神仙身边的人下凡来作怪的,那些记者,也许正像《西游记》里的妖怪一样。”
有人听了这话笑了起来,但看见邢贺华仍阴着脸,那笑声悬在半空中就突然断了,会议室又陷入了沉默。邢贺华开始讲话了,先是大谈特谈要讲党性,讲正气,不要背地里放冷箭,使棒子,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就激动起来了,一边拍桌子一边大骂:“我知道背后有人想搞倒我,帖子上的照片就是县委大院里面的人拍的。想玩这样的小聪明搞倒我,没那么容易。我觉得玩这种手段的人不仅卑鄙,而且幼稚。如果这样就能随便将一个领导干部拉下来,那太可笑了。我相信我们的党英明伟大,我也相信我们的组织和纪检监察部门有孙悟空一样的火眼金睛,能明察秋毫,我更相信我们广大的干部群众有很高的觉悟,不为那些妖言所蛊惑。”
邢贺华的排比句式还真能感染人,杨庆祝听后就激动地表示:“我觉得可以立即为书记组织一些亲民的正面报道,以正视听。”
邢贺华对杨庆祝的提议不置可否,但他语气渐渐缓和了下来:“这个发帖的人,不仅攻击我个人,还挑拨和诬蔑我与罗县长的关系,其用意是多么的恶毒。大家都知道,南溪县整个领导班子是团结的,每年组织上考核都高度肯定了这一点。于我个人来说,不仅与罗县长共事很愉快,而且与在座的每位同志共事都很默契,很愉快。在具体工作中,每个人对同一件事会有不同的观念和看法,甚至为了工作有时还发生过争执,这很正常。我一直认为,为了工作发生点争执其实是好事,相反,我觉得表面上一派和气倒是最危险的。工作上发生点争执,发表一点不同的看法,甚至说些斗气的话,但只要大家的思想和行动最后都统一到常委会的决定上来,统一到集体领导上来,统一到最后的执行上来,这就是大团结、大和谐、大民主。”
最后,邢贺华提出,考虑到树立南溪形象的需要,决定给宣传部特批5万元专项经费,主要用来消除各种负面报道。罗海鸥表示同意,黄新威也没有再持反对意见。最高兴的是杨庆祝,散会后他立即组织宣传部全体干部召开了一次会议,大谈特谈县委书记是多么地重视宣传工作,说书记和县长这次特意给宣传部批了5万元专项经费,并强调说这是南溪县委宣传部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说到最后,杨庆祝将功劳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书记为何这样重视宣传工作?说穿了是因为我厚着脸皮去争取,我不去争取,他会送上来吗?”
可能觉得这样揽功太显形了,杨庆祝接着又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宣传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得到了书记的认可。领导不认可,我争取也没用。所以同志们呀,你们平常总抱怨得不到提拔,领导会平白无故地提拔你吗?要想提拔,就必须要搞出一些成绩来。有为才有位,有位更有为。”
感慨陈词后,杨庆祝安排新闻干事田光立即组织五篇有关邢贺华的正面新闻,在省市级媒体上刊发出来。田光写新闻是一把好手,作为通讯员,他每年单独在《西岭日报》上发稿多达50篇,比《西岭日报》的一些记者发稿还多。此外,他不时还在中央级媒体上发表新闻稿。在南溪县乃至于整个南桂市新闻圈和宣传部系统内,田光名气大得很。他觉得一下子弄五篇正面新闻出来,有些不靠谱。于是就委婉地说:“杨部长,是不是先争取弄一篇出来呢?同时弄五篇正面新闻有点难度,毕竟写新闻还是要有新闻由头,一时难得为邢书记找出五个好新闻由头呀。”
杨庆祝听田光这样说,勃然大怒,将田光一顿猛骂:“你别以为你写了几篇豆腐块就很了不起,跟我谈什么新闻由头!在我面前,你还是一个小学生!什么是新闻由头?钱就是最好的新闻由头。你信不信,我只要拿出一万元,请几家媒体到南溪来采访,别说五个新闻由头,就是五十个新闻由头都可以找出来。”
田光不敢吭声了,任凭杨庆祝怒骂。杨庆祝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就到广东打了几年工,后来回到县畜牧站当工人,然后又通过关系转干提拔,最后竟当上了宣传部长。但他老担心自己文凭低、出身低,别人看不起他,因此对于任何业务问题他都处处充内行。但每每说着说着,最后总说到钱上,常常牛皮哄哄地说有钱就能摆平一切的事。他当上宣传部长那会儿,开始几次在大会上做报告,报告做到一半时,他竟大谈特谈如何送礼起来,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就是靠送礼送出来的。以我经验看,第一次送礼不要送得太多,依照目前的行情,送2万就够了。只要领导收了你的钱,事情就一定能行。然后你再给他送几万元,这样事情就万无一失了。”台下的人听得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随后便是一片哗然。据说邢贺华听到这事后,将杨庆祝叫到办公室里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此后杨庆祝再也没有公开说贿赂之事,但动不动说拿钱来摆平一切却是他的口头禅。后来也有人说,杨庆祝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脑子有点问题。他在畜牧站当工人时,被一头发情的公猪撞倒在地,恰巧旁边是一个高坡,他被撞倒后滚下坡去,最后脑袋受了伤。
郁远达对杨庆祝这些轶事有所耳闻,上次在书市购书也领教过了杨庆祝的无知,因此内心里对杨庆祝确实没有什么好感,但杨庆祝却偏偏找上他了。
杨庆祝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说:“郁县长,省里有记者来搞批评报道了,是关于西岭在线上说的那些事。邢书记上次说你是省城下来的,跟省城的部门熟悉些,请你帮我一起灭灭火。邢书记指示,一定要将这个记者的嘴封住。”
郁远达听见杨庆祝一口一句邢书记,听起来总有股借邢贺华来施压的意味,心里便觉得不爽,越发不想掺合此事,便说:“杨部长你是老宣传了呀,如何应对你很有经验呀。我是外行,对此一窍不通呢。”
杨庆祝听郁远达这么说,他几乎哀求道:“郁县长,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呀,不然邢书记又要批我了。”
见杨庆祝这样低三下四的,根本就不像一个宣传部长,郁远达对他既怜且鄙,便说:“一个小记者就弄得我们杨大部长焦头烂额呀?”
杨庆祝愤愤地说:“这个什么鸟记者,架子很大。我先叫新闻干事田光去试探了一下,他根本不买账。”
郁远达便问:“哪家报社的,叫什么名字呀?”
“黄一川,《西岭早报》的。”
郁远达以为自己听错了,便问道:“是《西岭日报》的吧?”
这下杨庆祝被问得也不确定了:“我也弄不清他是日报的还是早报的,反正就是省城来的妖怪。听郁县长你的语气,好像认识他呀?那太好了,你赶快过来吧,我俩一起去见见他。”
“我也不熟悉,以前在《西岭日报》上好像看过这个记者的名字。”郁远达当然不会跟杨庆祝讲黄一川与贺子墨的事,但他奇怪黄一川怎么跑到《西岭早报》去了?他又叮嘱杨庆祝:“你叫田光再核实一下,到底是哪家报社的,不要搞错了。”
过了一分钟,杨庆祝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是《西岭早报》的,但以前确实是在《西岭日报》工作。郁县长你快来帮我一起扑火吧。前不久邢书记还在会上表扬了我们宣传工作,特意又给宣传部拨了一笔专项经费,如果这次火扑不灭,口封不了,那我无法向邢书记交待呀。”
郁远达觉得杨庆祝太搞笑了,自己份内的工作,却求别人去帮忙,这点工作能力都没有,如果传出去被大家知道了,他这个宣传部长面子往哪里搁?但他好像根本就没有考虑这点似的,照样大大咧咧地打电话求助,郁远达确实有些相信此人脑子有问题的说法了。
杨庆祝反复地求助,郁远达觉得再推辞就说不过去了,但他确实又不想摊上这事,他想了想说:“杨部长你先去见见他。我正在处理一件事,等一下就过来。到时咱们再见机行事吧。”
见郁远达终于肯出面了,杨庆祝松了一口气:“好的,那等一下我再与你联系。”
郁远达拨通了贺子墨的电话,问:“那个黄一川怎么跑到《西岭早报》去了?”
“他才去没多久,你怎么知道了?”贺子墨有些奇怪地问,突然他就醒悟了,“是他到你们县里搞批评报道来了吧。”
“正是。刚才听我们县里宣传部长说的,我还以为是县委宣传部弄错了人呢。他怎么舍得放弃《西岭日报》养尊处优的工作,跑到《西岭早报》去当个新闻民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