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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移花接木

正月一过,万安宫便迎来工部营缮司的匠人,太后下懿旨要重新修缮万安宫,为今春的秀女甄选备用。以前这里住着先皇数名嫔妃,这些女人或病死或为先皇殉葬,有子女者则随迁往封地,此宫日久凋敝,整个园子一片衰草连天。

修缮后,除去了荒草,理通了水池,门窗楼台都用新漆油了一遍。几个女官查验后便向太后回话,只等日子一到,就可开门迎接秀女入住。这些女子要在这里学习宫廷礼仪和《女诫》,月余后甄选出五十名优异者册立,其余填充到各宫,借此遣送一些年老患疾的宫女。

万安宫地处紫禁城西南一隅,远离三大殿,原本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如今入住了众多秀女,昔日的垂垂暮色,方展了新颜,更是应了当下的春景。

此时已用过早膳,秀女们排了两队依次向蕙兰殿走来。秀女们穿着统一的宫廷服饰,上身为月白色襦衣,下身为淡青色百褶裙,色泽清雅靓丽。迎着朝阳,秀女们款款而来,微风下一个个裙裾迎风飘扬,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百合花。

只是队伍里鸦雀无声,这些来自民间或是官宦之家的女子,一个个敛声静气,目视前方,不敢有丝毫的逾越。自进入紫禁城,在经过了三轮的采选后,她们身上鲜活的个性已被面前的帝王之气所吞噬,唯一学到的自保之法就是顺从。

负责监管秀女学习的尚仪局女官杨嬷嬷早早便伫立在殿前,她有四十出头,面容圆润,如不是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倒也称得上美人一个,此时她紧绷着面孔,两道法令纹更深了,显出十二分的威严。

她目视着秀女的队伍,只见尚仪女官陈嬷嬷飞快地从秀女队伍旁边慌里慌张跑过来。陈嬷嬷比杨嬷嬷小三岁,却胖出不少,她轻提裙角,微胖的身躯气喘吁吁,额角上冷汗涔涔。

“陈嬷嬷,何事惊慌至此?”杨嬷嬷皱起眉,不满地瞥着台阶下的陈嬷嬷。平时她就十分瞧不上她,她行事没有主张,慌张又胆小,豆大的事在她眼里都能变成天大的事。

“杨嬷嬷,杨嬷嬷呀……”陈嬷嬷慌张地跑上台阶,最后一级险些绊倒,身体前倾,被杨嬷嬷一把抓住衣领才稳住,“有件事呀,向你回禀,这看如何是好呀?”

“何事?”杨嬷嬷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刚才在膳房,听几个秀女背后说,不识一字,《女诫》根本看不懂。”

“哦,”杨嬷嬷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当是何事,我有的是法子让她们记住。”

“啊!”陈嬷嬷瞪大眼睛,眼神里的惊喜一晃而过,又开始抱怨起来,“内监和稳婆是怎么采选的?你倒是看看这些个姑娘呦,麻脸的、天足的,还有一人脸上有颗大痦子,连我看着都恶心,这能让皇上看吗?”

“你这话要是让高公公听见了,小心你的位置不保。”杨嬷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刻让陈嬷嬷收敛起来,俯首帖耳点头称是。“内监和稳婆也不容易,要从各地选送的上千名女子中甄选出这些人,也是煞费苦心,想想看,谁也不敢得罪,好在还要在这些人中选出五十名,总要选出些入眼的。”

“那要是再入不了眼呢?”陈嬷嬷说到一半被杨嬷嬷的眼神止住。

“过三年,再选呗。”杨嬷嬷拍拍陈嬷嬷的手背,“这样咱们才有事干不是?”

陈嬷嬷重重地点头,她被杨嬷嬷的睿智折服,又问道:“太后令咱们督查,咱们是严呢还是……”

“废话,当然是严了。”杨嬷嬷答得很果断。

“可那些不识字的……”陈嬷嬷有些忧心。

“重罚之下,都会卖命。”杨嬷嬷道。

此时,在两位嬷嬷相谈之间,秀女的队伍起了波动。一名女子突然从左边队伍闪身插进左边靠后的队伍,两支队列瞬间混乱,片刻后稍事调整,就像水面被激起一个涟漪,又恢复了平静,两支队列继续前行。

“绿竹。”那名女子插到队列中,一脸惊喜地看着身后的女子。绿竹也认出她:“菱歌。”绿竹掩饰不住兴奋,这两天她都在努力寻找她们,无奈一入宫,管制森严,简直动弹不得。“你可看见拂衣和秋月吗?”绿竹问道。

“没有。”菱歌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就我自己采选上呢。”

“美得你。”绿竹道,“别忘了我如今叫苏慧。”

“知道,”菱歌小心地环视四周,“要是拂衣和秋月没有选上,就剩咱俩咋办?”

“现在如何能下结论?这么多人,或许她俩也在找咱们呢?”绿竹小声说着,看见两个嬷嬷回过头来,急忙道,“不说了,用膳时,你跟着我。”

杨嬷嬷和陈嬷嬷看见一名小太监匆匆从步道走过来,两人认出是高昌波身边的小太监小通子。

“回禀两位嬷嬷,”小通子上前行礼,“高公公着小通子来传话,太后有口谕,秀女诵读《女诫》势必要一字不差,高公公一个时辰后来蕙兰殿面见两位嬷嬷。”

陈嬷嬷有些慌张地看着杨嬷嬷,杨嬷嬷淡定地一笑,胸有成竹道:“小通子,回你家公公,说杨嬷嬷和陈嬷嬷在蕙兰殿恭候。”

小通子答应一声,躬身退下去。

秀女们依次走进大殿,殿中一排排案几,几下是一个圆形布墩,里面塞着干草,坐上去既软和又硬实。秀女们一排排坐好,有的已经开始翻看案几上的册子。

在大殿中间第三排,拂衣和秋月的小几挨着,秋月一坐定就前后左右瞅了一遍,满大殿的人看得她有些眼花。她一旁的拂衣低头看着案几,小声问道:“秋月,你看半天了,倒是找到没有呀?”

“哎呀,别催我。”秋月揉了下眼睛,在狐地时数她眼力最好,多高的老鹰她都能看见,总是自诩千里眼,怎奈这大殿中女子全穿一样的服饰,梳着同样的发式,胖瘦高矮也相当,她不耐烦地小声嘟囔着,“也许,绿竹和菱歌压根就没有选上。”

“不可能吧?绿竹嘛,是丑点,那菱歌呢?她可是咱狐地第一美人呢。”拂衣小声说道。

“这可是在宫里,谁知道那些变态老太监和下作老宫女怎么选的,我真是闹不懂,这个大明的天子,自个儿的媳妇偏要别人选看,要是在咱们檀谷——”

拂衣急忙打断秋月的话,向她递着眼色,压低声音道:“别扯了,说点有用的,若是找不到她们,怎么办?”

“咱干咱的呗。”秋月双眸一闪,望着拂衣,“早膳时,我让你看的那个女子,她说叫明筝。”

“她?”拂衣急忙摇头,“一脸麻子,怎么可能?”

“但看上去,很是清秀。”

“君王没有说一脸麻子呀。”

“可是她识字,《女诫》上的字,她都认得。”

拂衣看着秋月,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拂衣道:“翠微姑姑让咱们见机行事,那就见机行事。”

秋月点点头:“算她一个。”

拂衣没听明白,她望了秋月几眼,见她不说话,就催促道:“你倒是说清楚呀,怎么就算她一个?”

“笨死了。”秋月低下头,做了个手势。

拂衣还是看不明白,秋月急了,道:“保险起见,多找几个。”

拂衣瞪大眼睛,过了片刻,方明白过来,因为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便点了点头。拂衣把这个问题刚扔到脑后,另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摆到面前,她侧身问道:“秋月,你拿着书册,可识得上面的字吗?”

“这些汉人支支叉叉的字,谁会识得?我翻着不过装装样子罢了,你看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像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呸!”拂衣一咧嘴,“小心嬷嬷盯上你,就惨了。”

拂衣的话音未落,杨嬷嬷已悄无声息地走到秋月面前。她盯着这名秀女,声音尖利地说道:“报上姓名。”

“秋……月……”秋月心里一阵忐忑。

“把《女诫》卑微第一背诵一遍。”杨嬷嬷说着,眼睛上翻瞥了她一眼,她早就注意到她,论相貌此女子确实可拔得头筹,但别人都在低头诵读之时,她却在同人小声说话,着实没把她这个嬷嬷放在眼里,不让她吃点苦头,怕是降不住她。

秋月有些傻了,整本册子她只认得几个字,更别说背诵了,心里正埋怨着这皇帝老儿选妃子,一不考媚术,二不考歌舞,考什么背书呀,一阵胡思乱想,杨嬷嬷的话又一次在耳边炸响:“把《女诫》卑微第一背诵一遍。”

“回嬷嬷,小女看得甚入迷,感动涕零,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背下来。”秋月柔声柔气地说道。

与秋月隔着四排,靠左边墙壁边,绿竹正又惊又喜地注视着前面。绿竹和菱歌几乎同时听见秋月的声音,两人兴奋地交换了个眼色,绿竹有些担忧:“坏了,秋月不识字,保不齐嬷嬷要罚她。”

杨嬷嬷一步走到秋月身边,大喊一声:“出来。”

秋月吓一跳,急忙哀求道:“求嬷嬷再给我一些时间。”

杨嬷嬷举起手里戒尺,准备杀鸡儆猴,突然从一旁杀出个陈嬷嬷,陈嬷嬷一把夺过她手中戒尺,道:“姐姐糊涂了,惩戒秀女怎可用这个。”说着,陈嬷嬷附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杨嬷嬷嘿嘿冷笑了几声,点点头:“好,就罚‘板著’。”杨嬷嬷话音刚落,几个宫女便围住秋月,拉着秋月走出大殿。众秀女初入宫门,哪里知道什么叫“板著”?众秀女向外看去,这一看无不心惊胆寒,个个面如土色。

只见宫女拉着秋月站在殿外石板地上,宫女命秋月面向北方站定,弯腰伸出双臂,命她双手扳住双脚。一个宫女负责看住她双腿不得弯曲,一弯就打。秋月虽说以歌舞见长,身体柔软,但是,时间一长,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掉下来,不一会儿便头晕眼花,浑身打战。

“嬷嬷,你这样体罚秀女,谁还有心情背诵,吓都给吓死了,若是太后过来,过问大家的功课,于你面上也无光呀。”

突然,大殿上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杨嬷嬷循着声音回过头,大声问道:“谁?站起来回话。”

说话的秀女正是明筝。她从窗下站起身,她本不想引起嬷嬷的注意,只是刚才这一幕她实在看不下去,这种恶毒的体罚也只有宫廷里才有,表皮毫发无损,却可使人经脉俱伤。

杨嬷嬷好奇地走过来,说道:“报上姓名。”

“香儿。”明筝不想让嬷嬷记住自己的名字,随口说了自己的乳名,知道她一时半刻也无法核查。

“你能背诵吗?”杨嬷嬷问道。

“嗯……”明筝略一犹豫,干脆说道,“不能。”

“你,也给我出来。”杨嬷嬷气急败坏地叫道,“还给她求情,你自己都难保。”

陈嬷嬷走过来,甚是得意地摇着脑袋:“罚她‘提铃’,五日内再背不出,再接着提。”陈嬷嬷看许多秀女茫然的眼神,觉得有必要给她们解释一下,不然没有威慑力,便接着说道,“就是罚她每夜自乾清宫门外到日精门、日华门,再回到乾清宫前,口不能停地背诵《女诫》,直到背会为止。你们都听好了,这就是背诵不出的下场,还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吗?”

大殿里顿时寂静无声,众宫女个个低眉俯首看着案几上的书册。

明筝本来担心也罚她“板著”,没想到是“提铃”,倒是暗自高兴起来。她入宫这么多天,天天跟木偶似的被牵着走,今夜终于可以一个人在宫里溜达了。虽然高兴,但表面还是装作很害怕的样子,低着头向陈嬷嬷施一礼道:“嬷嬷,我一定努力在五日内背出《女诫》,请嬷嬷息怒。”

“嗯。”陈嬷嬷一看,果然还是威吓的手段管用。

这时,外面一阵惊呼,几个宫女跑去扶住倒地昏厥的秋月,杨嬷嬷对一旁一个宫女道:“去,吩咐她们将她抬回寝殿,好生看着。”

杨嬷嬷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一个时辰了吧,高公公该来了吧?”

“姐姐,我去迎一下。”陈嬷嬷说道。

“好,去吧。”杨嬷嬷点点头。

高昌波手拿拂尘,沿着长长的甬道向万安宫走来。他身后跟着小通子和小顺子,小通子比小顺子长两岁,从小在宫中长大,舞勺之年却已是个老太监了,对宫中规矩很熟悉,深得高昌波的喜爱。

小顺子还跟个泼皮孩子似的,一般高昌波不愿带他出来,觉得丢人,到现在都拖着两条鼻涕,不论见谁都是一通磕头,有时候见个卑微的宫女都跪下磕头。

此时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甬道里,高昌波微闭着眼睛惬意地走着,受够了一个冬季的西北风,如今享受着开春的这股暖意,浑身都很舒畅。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黑,一股阴冷的风扑到面门,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他面前。

“高公公——”

高昌波一愣,抬头看见宁骑城一身甲胄站在他面前,腰佩绣春刀,一脸风尘仆仆。

“高公公要去何处?”宁骑城拱手一揖道。

“宁大人,”高昌波咧嘴一笑,看着面前这个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指挥使忙躬身还了一礼,道,“此番去万安宫,大人这是……”

“哦,下了早朝。”宁骑城恭恭敬敬地说道。

高昌波看宁骑城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的强势做派倒有些不适应。以往他在宫里也经常遇见宁骑城,但他很少同自己打招呼,根本无视自己的存在。今日宁骑城的反常让高昌波心里有些忐忑,于是上前一步,说道:“宁大人,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我看那明筝姑娘是铁了心要进宫,依老身看,她是想攀高枝变凤凰。”

“是吗?”宁骑城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干笑了两声,突然转变了话题,“高公公,我近日办差,得一宝贝,今日专门带来孝敬你老。”宁骑城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红绸面的匣子,伸手缓缓递到高昌波面前。

高昌波那双混浊的眼睛登时闪起亮光,宁骑城手指一按机栝,匣子弹开,里面是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珍珠,经太阳光一照,通体晶莹剔透。高昌波喜欢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涎水差点流下来,耳边只听宁骑城说道:“刚才高公公说,那个明筝姑娘想当凤凰,依下官看,没有高公公首肯她当不成,你说呢,高公公?”

“当不成,当不成。”高昌波顺着宁骑城的话说着,伸手接过红绸匣子,眼睛眯成一条线,他把匣子揣进衣袖里,凑近宁骑城压低声音道,“老身也看出来了,你对那丫头有意。”

宁骑城露出一个笑容,道:“拜托公公了,让那个丫头早点淘汰出局,我必会重谢公公。”

“老身知道了,宁大人放心吧。”高昌波笑着一甩拂尘,然后向宁骑城告辞。

宁骑城一走远,小顺子和小通子就围上来:“爷,让小子瞧瞧宝贝呗。”两个小太监一个抱胳膊一个抱腰。

“滚,你们两个小崽子,边上去,吵什么吵,就怕别人不知道吗?”高昌波嚷了几句。一只手揣着宝贝,一边寻思起来,宁骑城对自己如此俯首帖耳还是第一次,看来这个明筝姑娘还真不能小觑。高昌波呵呵一乐,只要有她在手里,还缺宝贝?高昌波正美滋滋地乐着,小通子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大声叫道:“爷,你看那是什么?”

高昌波一抬头,发现一股黑烟正从万安宫蹿上半空。

“我的奶奶呀,着火了。”高昌波惊惧地瞪大眼睛,此处偏僻,连禁卫巡逻都绕着走,他顿时急得出了身大汗,一脚踢向小通子,又一脚踹向小顺子,大叫道:“还不快跑去叫人,去喊人救火……”

小通子和小顺子连滚带爬跑去喊人了。

高昌波揣着肥胖的肚子呼哧呼哧向万安宫跑去,在门口遇到前来接他的陈嬷嬷,两人顾不上寒暄,急忙向院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说着话。

“陈嬷嬷,出了何事?”

“不知道呀,我出来接你,也是刚看见冒黑烟,天呀,要是秀女们出了事,我这条老命怕是不保呀。”

“行啦,冒一股黑烟,能出什么大事?”

两人跑向蕙兰殿,看见秀女们全跑出来了,宫里一片大乱。一些宫女太监端盆提桶跑去灭火,失火的不是秀女的房间而是文书阁,里面只有书籍、杂物,平日是两个嬷嬷的休息之所。

杨嬷嬷一头大汗,正指挥着众宫女和太监灭火,看见陈嬷嬷领着高昌波走过来,脸上一阵尴尬,此时出差池于她脸面上极不好看。高昌波一看火势已被控住,也没多言,只是问了人员的伤情,听到无人受伤,也便放心了。杨嬷嬷和陈嬷嬷诚惶诚恐地差人搬来椅子让高昌波坐下,高昌波刚落座,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两位嬷嬷,秀女名册可在此处?”

杨嬷嬷和陈嬷嬷一听此话,心下一惊,可不是嘛,秀女名册正在此间文书阁里。杨嬷嬷和陈嬷嬷不由一阵面面相觑。

蕙兰殿外的空地上站满秀女,她们一个个无比开心,像一群久困林中的山雀,逮着机会终于飞上天空,一片叽叽喳喳,暂时忘却了身边的烦恼。

绿竹和菱歌一跑出大殿就在秀女堆里找拂衣,可怎么也不见她的人影。

“她不会是跑去看秋月了吧?”菱歌推测道。

“不管她了,”绿竹说道,既然自己被选出做四人的头人,定要把事做好,“反正也见到她们了,如今机会难得,趁乱赶紧把君王委托的事办了,找明筝姑娘,咱俩分头去找。”

“如何找?”菱歌问道。

“没别的法子,一个个问吧。”绿竹冷静地回答。

绿竹和菱歌商量好,就此分开,一个往东面,一个往西面而去。

这时,人群里还有一个身影悄悄离开众人,跑过花坛,躲到回廊里,然后沿着回廊向宫门跑去。跑到宫门前,看见宫门大敞着,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停下来,呵呵一笑:“皇宫,不过如此。”

此人正是明筝,她跑出宫门,看见一条长长的甬道,她想起来时前面是一处御花园,凭印象向左边一路疾走。

果然不远处看见一片假山奇石,初春的日头照下来,一些干枝上冒出青嫩的芽子,水塘里冰雪已融化,水面在阳光下泛着涟漪。明筝走在碎石子铺的小径上,终于呼吸了一口自由自在的空气。

想到进宫这些日子如噩梦一般,盘桓在心头挥之不去,每次她都咬牙挺着,想到自己的血海深仇,她便不再抱怨,如若能亲手刺死仇人,她受再大的苦都值得,即使想到姨母,她也觉得没有辜负她。

正胡思乱想,迎面撞见一个小太监正往嘴里塞东西,可能明筝出现得太突然,小太监张嘴愣住,嘴里的豆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两条清鼻涕流到嘴边,小太监二话不说扑通倒地就磕头。

“你别怕,你叫什么名字?”明筝扶起他,看着他还是个孩子。

“小顺子。”小太监急忙囫囵吞咽下豆子,又一吸溜鼻子,收起两条鼻涕,他看明筝也是一愣,见她身上所穿衣裳既不是宫女的装扮,也不是嫔妃的衣饰,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又跪下,“请娘娘恕罪。”

“我不是娘娘。”

“公主?”

“也不是公主,叫我秀女姐姐吧。”明筝看他如此瘦弱,问道,“你吃不饱吗?”

“不,吃得饱,”小顺子一笑,“有时候办错差,就没饭吃,早上我睡过了点,爷罚我,不过挨到中午就有的吃了,秀女姐姐,我得赶紧过万安宫去,不然,爷又该罚我了。”

突然,从明筝身后伸出一只手臂拎着小顺子的衣领提到半空中,“大将军饶命呀。”小顺子闷声哀求着。

明筝一回头,看见宁骑城拎着小顺子,小顺子的脸被憋得煞白。

“你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明筝伸手去夺小顺子,“你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他可不是孩子,不好好当差,跑这里偷懒,我教训他是为他好。”宁骑城盯着明筝道。

小顺子低头看见宁骑城腰间的金牌,早吓得魂不守舍,浑身抖着,哀求道:“奴才知错了,求爷绕过这一次。”

“小顺子,别怕他,他只会虚张声势,”明筝夺下小顺子,安慰他道,“姐姐可是武林高手,他不敢打你,你快去当差吧。”

小顺子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疼过,脸上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明筝鼻子一酸,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刚离京时的样子,孤苦无依,任人欺辱。她从身上拿出帕子,帮小顺子擦去鼻涕。小顺子一把抢过帕子,道:“姐姐,我洗净还你。”说完就跑了。

“喂,武林高手,你不在蕙兰殿背诵《女诫》,跑出来干什么?”宁骑城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明筝也不答话,转身便走。但宁骑城快她一步,拦到身前。明筝赌气向另一边走,又被宁骑城快一步拦住。

“宁骑城,你想干什么?”

“对呀,这话该我问你,”宁骑城收敛起笑容,沉下脸道,“你以为这是你家菜园子?这是御花园,不是什么人都能来逛的。你进宫多日怎么一点没有长进——”宁骑城脸色骤然一变,一把抓住明筝拎着她快步躲到假山后面。一盏茶工夫,一队宫女和太监举着宫扇华盖乌泱泱走过来,中间一乘八抬銮舆,远远望去珠翠锦袍一片炫目。

“你也想有一天坐到那上面去?”宁骑城压低声音问一旁的明筝。

“呸,我才不要坐到那上面。”明筝皱起眉头。

“那你为何进宫?”宁骑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明筝警惕地向一旁挪了一步,没好气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我缘分不浅,别忘了,我还是你的恩公。”宁骑城看着明筝,“或许我可以帮到你呢。”

“哦?”明筝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她瞥了他一眼,既然他主动说可以帮她,那就给他找点事做,最好把他吓跑,省得他再跑来缠住自己。“好呀,”明筝点了下头,“我想狠狠地整治那两个嬷嬷,你能帮我吗?”

“什么?”宁骑城紧绷着的脸一颤,“为何?”

“怕了吧,”明筝嘲讽地撇了下嘴,然后一脸怒容地开始控诉,“那两个嬷嬷可恶至极,她逼我们背《女诫》,什么狗屁文章,我只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你读过吗?你听听给评评理,上面说: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微,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你听听,凭什么女子生下要睡地下,难道女子不是人?我父亲在世时,便只让我读四书五经,从未听闻有什么《女诫》。”

“这是你看一眼记下的?”宁骑城眼眸深邃地望着明筝,显然想到别处去了。

“还多了去了,我不说了,总之肺都要气炸了,我才不去背它,不背!”明筝气鼓鼓地说道。

“以前,东塘胡同李府,原工部尚书李汉江有一独女,名李如意,五岁即过目能诵,你可听说过她?”宁骑城突然问道。

明筝一惊,乍然从宁骑城口中听到父亲和自己的名字,不由愣怔,眼神里一片恍惚,方知自己失言,片刻后故作轻松地笑着摇头道:“不,不知道。”

宁骑城嘴角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道:“姑娘,依你这性子,在宫里活下去实属不易,非被嬷嬷整死不可。”

“所以呀,在她们整我前,我先整整她们。”明筝咬牙道。

宁骑城搓着双手,问道:“你说说看,怎么个整法?”

“往狠里整。”明筝说道。

“怎么个狠法?”宁骑城又凑近一步问道。

明筝皱起眉头,思忖片刻,终于下了决心:“我听说有一种药粉,沾到身上奇痒无比。”

“就这?”宁骑城忍住笑,不由想到诏狱的十八般酷刑,真不知她过目后会如何评说。“这种药粉还真有,叫‘半步颠’,沾到身上走出半步就痒痛发作,又痛又痒。”

“会不会死人?”明筝急忙问道。

“不会,你听说过有痒死人的吗?”宁骑城忍不住笑起来。

“你也会笑?”明筝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甲胄的男人笑得像个孩子似的,发现他卸下伪装,竟是个异常英俊的男子,不由开心地说道,“你长这么俊,干吗天天绷着脸?”

宁骑城第一次听到有人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夸他俊,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正要发作,明筝突然道:“喂,算我没说。”

“‘半步颠’你要还是不要?”宁骑城阴着脸问道。

“要。”明筝略一思考,“夜里送来,我很好找。”

“为何?”宁骑城一愣。

“我被嬷嬷罚‘提铃’。”明筝道。

这一句,又把宁骑城生生给逗乐了:“‘提铃’?”宁骑城笑起来,“怪不得你要‘半步颠’,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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