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大!”
芍药一身血糊满身的残破铠甲,抱着胳膊站在一座刚攻克下的县城城楼上,看着地下踏着飞扬尘烟骑马赶来的一行人马,为首的姜畔挥舞中胳膊高呼:“老大我来了!”
她抬抬手,示意底下人放下吊桥开城门迎接,快步走下长长的石阶,站到黑洞洞的城门后,两排将士费力拉开沉重巨大的木门,一声吱呀呀闷响,刺眼白光争先射进眼睛里,一片缭绕烟沙的白光中,姜畔灵活敏捷的身影翻身下马,看见自家老大特意迎接,像看见主人的小狗一般欢天喜地摇着尾巴小跑过来。
“老大!”他跑到她面前一个急刹车停下来,目光恳切望着她,“老大我来晚了,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走过来,看见饿殍遍野,流民们饿的红了眼,都要人吃人了。”
她抬手捋了捋他跑起来时被风吹的散乱的头发,“所以呢?”
他瞪大眼睛兴奋道:“所以这是个绝好机会啊!这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年头,百姓们日子过的苦,被逼上绝境红了眼的人,力量不可小觑,我们檄文里加上一笔。”
他捏着手指在空气里指点,“章贼叛逆谋反,德不配位,人神共怒,今周氏遗子周明庭得天神旨意,广招各路英雄贤士襄助辅佐,戮力同心,诛杀逆贼,平息战火,抚江山黎民之哀恸。”
姜畔收回手讨好邀功似的,“老大你看我这檄文写的,先把人愤懑怒火煽动点燃,逼得他们在捶胸顿足反抗无门的时候,我们招贤纳士提供机会,届时咱们太子殿下就是能带着他们脱离水深火热,走向安定生活的信仰神邸,有这样对内信仰对外仇恨的战斗力,我们简直如虎添翼啊!”
芍药扯开嘴角眯眼假笑两声,摇了摇头啧啧称奇,“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跟着我长大的,这些利用玩弄别人心理感情的手段我可从不曾记得我教过你。”
姜畔脸上笑意一下子消失,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过无数慌乱,“老大我、我不是……我也很同情那些难民的……我!”
他紧张的话都说不出来,小鹿般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的全是她的寒凉面庞。毕竟是跟着自己张大的小孩儿,又一路风霜雨雪冒着生命危险跑过来送物资,即便生气他薄情冷血不把那些活生生的人当人看,终究还是没舍得说什么。
从前胸甲胄里掏出一块外皮烤的黑锅底似的土豆,里面不知熟透没,反正焦黑的表皮裂缝里丝丝冒着热气,虽然被冰天雪地里的凛冽寒风一吹就散,塞进姜畔手里的时候还是让他感觉得到炙热的温暖。
“老大……”
“得了,一路山高水远走过来,你受累了,后边的粮草辎重我来安置,文约书着人给你们收拾了营帐,带着兄弟们过去歇着吧。”
“奥对了。”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看着他一脸嫌弃道:“你那檄文写的不如太子殿下,人家文章水准可比你高多了,看的我都想冲进临安城把章攸宁从龙椅上拽下来一拳捶飞他了,回头你好好跟着殿下学着点。”
姜畔冻的通红僵硬的手里握着热乎乎的烤土豆,被灼烫温度活络起来的僵冷血流涌上心头,一阵酸楚,抬头急迫叫住她:“老大等等!”
芍药脚步略微一顿,掀起眼皮看看灰蒙蒙的天空,乌云锅盖一般罩在头顶,一点冰凉忽然在脸上化开,不知何时开始,周身被点点洁白雪花纷纷扬扬包围。
她回头走到姜畔身前,握起拳头哈了口气,抬手在他脑壳上一个爆栗,横眉骂道:“看看看!就你话那么多,现在下雪了还怎么清点?赶紧叫兄弟们把东西运进草棚里啊!要是火器浸了雪水哑了,我就把你绑在窜天猴上送你上天去吸收日月精华!”
姜畔抱着头傻笑两声,明明被打了还心满意足满脸高兴,只因知道,这样不顾身份形象满嘴放炮和底下人叽歪时的令主,比冬日里的暖阳还让人安心放松。
鹅毛似的飘飘悠悠越下越大,十几车东西来不及整饬就一股脑儿全都塞到了马车棚里,姜畔一直指挥听停放,直到全都安置妥当人都走完之后,才从一架车上卸下一只木箱,遮遮掩掩抱在怀里拉着芍药向明庭营帐走。
一掀营帐帘子,预想中的温暖如春并没有如约而至,温度照旧和外边一样冰凉。明庭一身浸透血渍多处划破裂口的黑色中衣,背对着门口站在墙上悬挂的地形图前,两手筒进衣袖里为僵硬到不能屈伸的手指取暖。
动作虽土气粗俗,架不住人高贵优雅气质摆在那儿,虽然冷却不耸肩缩脖,身姿挺拔端庄,站在巨幅地形图前当真有指点江山的王者风范,不怒自威的气势给随意闯入的人带来无形压力。
气氛冷凝之时,施压者闻声却回头温润一笑,眉眼弧度像是屏蔽了这冰封营帐的寒冷,清朗声音如三月春风拂面,唤的人心中桃花朵朵盛开。
“姐姐,姜门主,你们来了。”
“啊,来了。”
芍药随便应和一句,抬腿迈过一条长凳便要坐下,姜畔不比她与明庭关系近,怎么敢像她一样不拘礼节,放下怀中大黑箱子就想跪拜,明庭马上上前一步拦住,谦和道:“姜门主快请起,这一路上风餐露宿险象环生,辛苦了。”
姜畔受宠若惊直起膝盖,目光却依然落在鞋面上不敢直视他,“太子殿下严重了,姜畔是您的手下,为您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更别提这些份内之事了。”
明庭拍了拍他肩膀,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抠指甲的芍药,轻笑道:“果然是姐姐手下带出来的,说话做事都一样的讨人喜欢。”
芍药被他暗搓搓的夸讨人喜欢,心中无感,谦虚两句搪塞回去,“诶,别总说一个个都我带大的,搞得我老怀疑我今年不是二十四岁是四十二岁似的。”
姜畔在旁咂着唇开口道:“老大,二十四也不算年轻了啊。”
无情一箭正中心窝,扎的芍药想喷出一口凌霄老血,捂着心口痛心疾首道:“闭嘴!”
明庭朗笑两声,伸手对姜畔做个请的手势,“姜门主请坐。”
芍药拉过桌上茶壶,拿了一只黑陶碗倒满了水,推倒姜畔面前,“喝点儿水。”
姜畔心中有事怕耽搁,推辞道,“多谢殿下和老大,但是还没见过徽叔和文先生,我得先去他们那儿走一趟。”
“对了,这个箱子。”他憋了口气使劲把那只黑箱子搬到桌上去,“这里面是给殿下的老大的新年贺礼,我专门请位手艺不错的老师傅打的,礼轻情意重,望你们不要嫌弃才好。”
他摸出钥匙打开锁头,箱盖掀起的瞬间银光乍露,两幅明光细网甲的山文甲和护臂整齐陈放在里面。上手一摸,凛冽寒气瞬间吞噬指尖,针扎一般的刺痛促使芍药一下缩回手,眼睛却还是一眨不眨冒着光一样紧盯着,微微张着嘴惊羡道:“好东西啊,我们家小畔子出息了!我听道上人说会制做这种制式铠甲的要不岁数大了退隐了,要不都被招进皇宫大内了,你搁哪儿找了位手艺如此精湛的师傅打的?”
“这个啊……”姜畔干笑一声没正面回答,“这个老大你就别操心了,这里面只有护臂和山文甲,兜鍪护项等十块甲都在车上没卸下来,等雪停了我会送过来。”
说着不等二人发话,弯腰对明庭抱拳请辞,“殿下军务繁忙,姜畔不敢再耽搁,这今后有事您就尽管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芍药看他转身就走,端起桌上水碗想叫他喝点温水,不想天气寒冷,几句话之间水已然凉透了,隔着黑陶片感受不到一点点冬日里心仪的温度。
帘子放下阻断了粘在他背影上的视线,她皱皱鼻子收回手将碗沿凑到自己顺便,不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搭上碗壁,触了触温度,不由分说直接拿下碗,她不明所以看着明庭,“你也渴了?”
明庭把水泼了,拎起茶壶重新倒了一碗温热的,低头微微一笑道:“我是渴,但我不馋水。”
他抬头把碗递给她,“这么冷的天,不要喝凉的。”
芍药接过碗,“没事儿,我不怕……”
明庭不给她机会狡辩,紧紧追着她的话,“你的胃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