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是小年,延台城简陋之中略作粉饰,城主府门前张灯结彩,两只艳红灯笼高高挂在匾额下。
府内仅有的几个歪瓜裂枣的女人肩上披着寒酸纱巾充作舞衣,光着脚在满地混着融化雪水的大堂里摆胳膊弄腿笨拙舞着。
虽然画面多少辣眼,却也引得常年在边关吹风,不见女子柔情的汉子们满眼饥渴,纷纷伸着脖子眼睛直勾勾盯着不该看的地方。
宽街窄巷中平凡人家也团聚一堂,融融灯火中桌上两道不见荤腥的小菜下,珍惜享受这兵荒马乱世道中少得可怜的温情时光。
忽的好像听见远处传开什么嘈杂吼叫,一声过去听让人半是惊心半是恍惚,正怀疑着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一阵锣鼓疯狂敲打声夹着哨兵声嘶力竭的呼喊,震得人绝望心碎。
明庭身后率着一众从城门之战中杀出来的兵马,从方才还灯火通明此刻眨眼间陷入黑暗的街道疾驰而过。家家闻声熄灭蜡烛紧闭门户,瑟缩角落里听着外面踏踏铁蹄浑身冒汗噤若寒蝉。
城主府中刚才还在眯着色眼,一杯一杯黄汤往肚里送的守将惊的酒醒,从桌上跳起来,人人四散溃逃恍如惊弓之鸟。
但到底也有血性男儿抄起家伙,暴起青筋睚眦欲裂奔向门外,想就着这酒劲与沸腾热血拼个鱼死网破。
不想鱼誓死如归,网却没有半点与这些困兽拼命比一场的意思。
明庭站在对列整齐的弓箭手身后,看延台城主府的目光犹如看囊中猎物一般,抬手向下比划一下,高声道:“放箭!”
紧绷在弦上的羽剪应声嗖嗖窜出,在空中划破凄清惨白月光,如雨点一般落进城府中。
千万支箭刷刷落在府内,不管想要逃窜的还是想殊死一搏的都避无可避,刚才还在一起吃喝划拳的战友片刻之间被万剑穿心,扎成刺猬横尸当场。
满地堆积中箭的尸身和让人无处下脚的羽箭尽在眼前,见此惨状谁也不肯上前送死,活着的纷纷退至殿门内,堵上桌椅板凳,守在角落里用涔涔直冒冷汗的手掌紧握着刀,等待最后背水一战。
明庭站在被将士们手持圆木暴力撞开的府门外,浑身甲胄刷拉一响,迈过门槛,抬头看看虽称不上精雕细刻雕梁画栋,但乍一眼望去也算巍峨挺直的殿外台阶下,轻轻摇头咂唇叹道:“这么好的殿,给这些臭虫陪葬,是可惜了。”
芍药站在他身边,对他所言意思稍有疑惑,没容她琢磨清楚,下一刻立马有数十人手提着木桶,围绕大殿四角,环绕着将桶中之物倒出浇在殿脚下。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时明庭已然接过一人递上来的弓,箭头上燃烧起舞着灼热火苗。
他抬臂挽弓搭箭,闭上一只眼,夹着纯白色羽毛箭尾的两指骤然一松,箭尖拖着火红色的长尾吧,悄无声息落在殿门正下方。
一刹那间熊熊烈火遁地而起,火势迅速蔓延包整个大殿四周,滚滚浓腾腾冒出,炙热火焰考的在外观火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芍药眼睛被大火炙烤的睁不开,手背贴在额前半转过身,看旁边明庭深邃冷峻的五官,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愈发刚毅。
“你没必要这样。”
“有必要。”他转过来看着她,眼睛中蛰伏隐藏着面临成功时胜者该有的喜悦,“父皇教我的,杀鸡儆猴,斩草除根。五年前,他没做到,整个周氏和辽凉都为他付出惨重代价,我不会犯同他一样的错误。”
芍药神色复杂细微,没说什么,拍一下他肩膀别过头去,留下一句,“我先去清算城门。”
他点头,“好,自己多加小心。”
她笑笑:“你也是。”
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身后跟着几个临渊令中亲卫,几人飞驰过长长街道,马蹄落在雪与血混和的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水花。
去时城门下暴乱拼杀已经停息结束,满地血肉模糊的尸体里和着将死之人绝望呻吟,靳厉正在带着人清扫战场,收拾还能用的弓箭盾牌,看见还没死透的顺手补上一剑。
芍药弯腰捡起一把,长叹一口气对后边人招招手,“给他们个痛快的吧。”
靳厉抬头看见她正往这边走来,提着箭迈过地下横陈尸体与她汇合。
芍药眯眼望着东方天边翻涌的云海,朝阳隐没在其间难以透出光亮,虽接近黎明曙光到来时刻,视线里仍是一片暗沉迷惘。
“死了多少?”
靳厉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抬头望着天,“粗略统计一百一十二人,重伤五百三十九人。”
他稍稍停顿一下接着补充,“延台城的不算,这是我方伤亡情况。”
芍药点点头,垂下眼帘,“我知道,靳厉你受累了,回去得好好记上一笔功。”
“老大说这些干什么,殿下那边如何了?”
她掀起眼皮,扬扬下巴指着城主府方向滚滚浓烟,“那不是,杀人放火呢。”
说完转身弯腰捡起地上一把还能凑合用的剑,那边又找到一把弦没断的弓,靳厉跟在后面犹豫开口:“殿下这么做有他的理由。”
她直起老腰左右扭动两下又弯下去,“自然有,一来把残余消灭干净求个高枕无忧,二来放场大火给在这全城军民里不服的演一场杀鸡儆猴,不愧是周家留下的血脉,里子面子都占了,果然好手段,临渊令跟着这样的主上干事业,前途无量啊。”
靳厉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诮,正想从头劝慰两句,一道焦急勒马声从前面响起。
一个将士下马连滚带爬惊慌跪在二人脚下,“何令主靳门主,殿下出事了!”
靳厉揪着衣领一把把人提起来,急切问道:“殿下怎么了!”
芍药哗啦一声松开手中收集兵器,几步冲到一匹战马前翻身跃上,一勒缰绳掉转马头,双腿用力夹紧马腹,低头看着那名还愣在原地结巴陈情的将士叫道:“还不跟上!”
两人并驾齐驱穿过长街,芍药对着旁边那将士沉声问:“什么情况?”
“本是火势渐熄,我们放松神经上前查看,不想有一人诈死,抓着把剑跳起来挟持了殿下,说要不给他准备快马黄金干粮水放他走,要不就带着我们殿下同归于尽!
别的都好说,可行军打仗谁揣着一兜金子来?虽已派人去城中各处搜罗,但估计这也悬啊!再者何令主您说他怎么就好死不死的一下挑中了殿下呢!”
芍药抿着唇不说话,心里却早骂开了街,心说这不是废话吗!就他一人穿着贵重的明光甲那么扎眼不挑他挑谁!
两人飞奔到城主府外,芍药抬腿绕过马头一跃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府门,眼前雄壮大殿化作一片漆黑焦炭。
拨开将中心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的将士,只见满面血污看不清真容的彪形大汉抓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明庭的肩甲,将一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明庭一身淡定冷静,将士们却都诚惶诚恐退后数步,举着剑小心翼翼不敢上前,生怕吓到大汉他一个手抖伤了自家主帅。
芍药窜到最前面,众人一见她来心中稍稍有底,纷纷自动后退两步。
她看了一眼明庭,两手举过肩膀试探着向前,满脸真诚讨好笑道:“壮士你冷静,有话咱好好说,你要钱要粮要兵要马,要我鞋垫都抽出来给你,千万稳住别手抖伤了我家元帅啊!”
“谁他娘的要你鞋垫!你……”
他刚才一听她说话就觉得声音熟悉,只是忙着反驳不曾细想,话说到一半脑子闪过一个人影,忽的眼睛瞪的铜铃一般大,冲着人大吼一声:“何将离!你是何将离!”
芍药惊奇叹道:“呀认识我啊?老熟人啊这是?来来来真是误会一场快放开我家主帅,我带你---”
“别动!”
不想套近乎没套成,反惹的那人剑刃离得明庭脖颈更近一步,吓得她差点儿咬住舌头,脚下立刻顿住一动敢不动。
壮士仰天长笑三声,低下头恶狠狠盯着她,“哈哈哈何将离,你个王八犊子可让我逮到了,睁大你狗眼看清楚老子是谁!”
芍药:“是谁啊?”
……
“当年在何罗镇万花楼我本该与佳人共度良宵,你却平白无故半路杀出用一根竹筷戳坏了我一只腰子,这笔帐你爷爷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
芍药努力回忆脑子里却没有半点印象,干笑两声卖力接茬:“这我……我这……在万花楼戳坏你一只腰子,是哪只啊?左边的右边的?”
“右边……”
“操!这他娘的不重要!当年老子在何罗镇何等意气风发,官老爷见我都要让三分颜面,在万花楼里更是人见人爱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回忆起从前风流往事壮士独自感慨眼中湿润,对比现如今夹着尾巴做人的苦逼生活,眼中狠辣戾气汹汹喷涌。
“是你何将离,毁了老子一辈子!你既然这么紧张这个小白脸,老子今天还就非得拉他陪葬了!”
他越说越激动,手上也越没个轻重,眼见明庭修长的脖子溢出一道长长血痕,她伸出手忙安抚道:
“壮士这说的是什么话嘛,你好好的非寻什么死呢?还要拉个不相干的人给你陪葬?人生路漫漫咱们走着看,你说你非着急走捷径干嘛呢?”
她一拍手恍然明白什么,“噢对对,你过得不开心,我们可以让你重回从前美好生活啊!你说你当年在何罗镇很有声望地位,那咱们就在军中给你安排个校尉职位,照样一呼百应人人尊敬。您说在万花楼里人见人爱,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
她背过一只手,目光上下在他身上逡巡,对比一眼旁边明庭,外貌条件实在不敢恭维。
“呃……这个玉树临风翩翩公子,我觉得多少有些许的水分,但是!没关系!”
她一手指尖指着明庭,向右划了划,明庭斜眼瞥了还真的认真听她瞎掰话的人一眼,不被察觉的偏头向右移了移,将身后人多露出几分展现于她眼前。
“你看看他,原来也是丑的我晚上都不敢叫他出门,后来遇见一位高人,嘿!真神啊,几个月下来这孩子身体也挺拔了皮肤也白皙透亮了,这脸上五官都跟人用手捏出来似的完美……”
壮士本来信以为真,仔细倾听着,忽然有个坏事的将士听她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没憋住,笑出了声。
他一下回过味来,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你敢耍老子!”
“我没有,真是有这么位高人,你要感兴趣……”
“老子不感兴趣!老子今天就要你在我面前自刎谢罪!”
“别介咱好好活着多好,再说我认识位高人能让你脱胎换骨重拾自---”
“你他娘的给我闭---”
他欢话音未落,芍药目光骤然一凛,手腕迅速从背后翻出,一抹寒光以根本看不清的速度从他脖子上凸起的青绿色血管边擦过,登时间血如泉涌。
他只感觉脖子一凉,耳边充斥起什么东西汩汩流动声,还没来反应过来,手中剑被人劈手夺下。
明庭脱离桎梏转身飞起一脚踹中他胸膛,大汉捂着脖子向后跌了两步直挺挺倒下,身后众人松了一口气,马上围上来查看明庭伤势。
芍药上前一步,在大汉身旁蹲下,扫了一眼还在从脖子里流出的鲜血,抬手覆上他大张着的双眼,帮他阖上眼皮微微叹了一口气。
“右边肾没了,左边脖子血流干了,得,这下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