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良在片刻的怔楞之后,恢复笑容,问她:
“不是什么?”
唐璌揉在发间的手就游到他的脸颊,眯眼使劲捏了一把,与方才判若两人道,“不是故意弄丢枫儿。”
“可没弄丢,”他反应过来,“小少爷说给她买好吃的,半路就把人劫走了。”
“哦,是么。”唐璌闻言似乎神情松快了些,放手又径自走动起来,“回去前,再去看看江景吧。”
简良在她身后无声注视片刻,摸了摸刚才被她揉过的发间,复又一脸爽朗地随行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客栈时,差不多是晚膳时分。
季行之和简枫坐在楼下,小的那个依旧手拿画册低头详看,大的那个却是朝着门口望眼欲穿。
“璌璌姐你回来啦。”季行之老远见着一抹紫金就冲去门口相迎。
简良手里提着一堆沿路采买的包裹,顺势就塞进季行之手里,“都是你姐姐的东西。”
他的重音着重落在“姐姐”二字上。
季行之毫不介意,接过大大小小的包裹,“哎”了一声就往楼上跑。等东西全都送进唐璌屋里,才又急急下楼,朝着唐璌招呼,“璌璌姐,饿了吧?这就开饭啦。”
季行之对简良的视而不见也并非一两天了,他替唐璌拉开简枫身边的椅子,自己又在她另一边坐下,“璌璌姐,过来坐。”
简良轻哼一声,倒是十分大方地坐去了简枫身边,空着的另一侧。
从厨房出来端茶添杯的青莺见了立刻拉下脸来。
“青莺你怎么光站着呀?”后头青蝶手里端了餐盘出来,“门主和馆主出去这么久,定是饿了,咱们得赶快。”
青莺对着前头一个白眼,嘀咕了句,“不过是凭一张脸。”顾自去给简良添置茶杯碗筷了。
简良出行三驾马车不是没有理由,除了给唐璌准备的衣物,他还把浮华门里两人惯用的生活物品一并带上。
也有给枫儿的。
倒是没想到季行之这个黏人精会一路追来。
青蝶贴心,多带了两套备用,眼下正好用上。
只是惯常锦衣玉食的门主大人,也不知今儿哪里来的兴致,想吃阳春面。
阳春面配一小碟卤牛肉。
她将菜碟拿去后厨装盘,一桌子山珍海味全是紧着馆主口味。青莺送了茶之后,又折回来,端着装了阳春面的青釉瓷碗,出去传膳。
这面条上就撒了些小青葱,看着实在寡淡。
面碗上桌,门主抬了手,却没起筷。
就见唐馆主将盛着剁辣椒酱的小玉盅给递了过去。
门主先是一愣,接过玉盅,却又咧嘴畅笑,隔着少主去瞧馆主,眼里都是欢喜。
“从没见过门主喜辣。她怎么知道。”青莺同青蝶一样,躲在后厨帘子后头偷偷张望,那清高的样子甚是不服。
“馆主人美心细,嘴上不说,其实都记着呢。”青蝶看得喜滋滋,她不喜欢青莺对馆主的态度,但也知道这丫头的嫉妒心伤不到人分毫。
既然唐璌不予理睬,她也没必要计较。
伺候主子才是正经事。
“咱们也赶快回去吃上两口,一会儿晚些指不定有什么差事呢。”她说着就挽着青莺,将人从帘后一起带走了。
接过辣酱的简良盯着唐璌好一会儿,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乐呵呵地舀了两勺到阳春面里,配着卤牛肉,大口大口爽快地吃起来。
“璌璌姐,你下午去哪儿啦?我和枫儿在集市上逛了逛,这玉兰城里,倒是有不少做珠宝生意的行家,也有很多舶来品。”季行之边吃边和唐璌聊天。
唐璌进门就看见了简枫头上插着的日光石小钗,此刻听季行之聊起,便回,“也没去哪儿,不过是去菜市走了走。又去江边码头坐了坐。”
“菜市?”
“嗯。”
季行之看看唐璌,又瞧瞧简良,觉得匪夷所思。
菜市……是有别样的……情趣?
季行之摇晃了一下脑袋,决定不去胡思乱想。
“我回来时候听人说,今晚梨园有名角登场,好像叫什么,顾红娘,要不要吃了饭,我们一起听听曲儿去?”
“我不去。我晚上佳人有约。”简良吸溜完一大口面,直接回绝。
“又没问你。”季行之略带嫌弃地瞅他一眼,又偏头向着唐璌,“璌璌姐,你感兴趣吗?除了听曲儿,玉兰的夜市也很热闹的,咱们也可以逛逛。”
唐璌听他说得起劲,便往他碗里夹了只鸡腿,反而向简良发问,“门主晚上约了哪位佳人?”
“画舫,花船,花月楼四大官艺,夜游忘川江。”他说得何其优雅坦荡。
官艺是简良的说法,其实在世人眼里,那四位绝色再美,也不过是官妓。
一如白天唐璌出街时,路人对她身份的猜测那样。
觉得她也是哪位爷宠的官妓,毕竟正经人家的小姐夫人,哪有这般张扬特立。
“哦~”唐璌笑着点头,“那晚上是在船上歇息了?”
简良莞尔,不动声色含糊道,“指不定,或许吧。”
“嗯。”唐璌再次微笑颔首,又给季行之碗里夹了块鱼肉,再次朝简良不痛不痒般悠悠说道,“既然门主事忙。那我就和别人睡了。”
“噗——!”
季行之一口米饭连着嚼到一半的碎肉,全都喷了出来,整个人不知是因为呛着,还是别的原因,脸红到脖子根。
这边唐璌刚说完,又转头给季行之递了手帕,趁他慌忙擦嘴的功夫,朝着他偏头轻声笑问,“好么?”
这一问,季行之咳得更厉害了,脸涨得通红却急速点头,生怕错过机会一般。
另一边,简良朝他射来一束冷光。
“既然大家都觉得好,那就这么定了。”唐璌这才笑眯眯地坐正,喝了口放温了的汤,点头伸手摸了摸边上简枫的脑袋,“今晚我们一起睡啊,枫儿。”
小丫头忽然就呵呵一声笑,点头应下。
季行之目瞪口呆,面色由红转青再返白最后再次转红,心里痛骂自己实在是小人之心,为人不齿,心思龌龊,卑鄙下流。
简良憋不住,闷声出了一串哼笑。
这小子,心思比枫儿还单纯。
后厨吃了两口饭菜过来查看是否要给门主添茶添菜的青莺听完也乐得和青蝶道,“瞧见没有,她算什么。门主要宠姬成群,还不是不把她放在眼里。”说完又莫名地得意起来,“我看她风头还能盛多久。没有浮华门,如意馆和她唐璌,连蝼蚁都不是。”
“青莺你别乱说!”青蝶气得踩了她一脚,“馆主就是和门主天造地设,恩爱一对!没有浮华门,如意馆也是来往盈沸,独树一帜!”她说完理都不理,赌气自己先走,给主子们端甜点去了。
吃过饭,季行之想着自己在餐桌上的自讨没趣,闷闷地带着一丝萌动的羞赧,独自回房。
唐璌带着简枫,两人在楼下坐了一会儿,消了消食,才让人安排沐浴洗漱。
简良则早早出门快活去了。
唐璌和简枫两个人香喷喷地洗完澡,唐璌帮着把简枫头发擦至半干,又开了窗让夜风进来,趁着快干的时候,给她抹了些香膏。
香膏在她掌心的揉搓中化开,从乳白色变成了半透明的晶亮液体,唐璌将化开的香膏抹在简枫头发上,小女孩鼻子嗅嗅,立刻就说好香喜欢。
“女孩子就是要漂亮,要动人,要像珍视宝贝一样地珍视自己。”唐璌边在她身后给她抹匀香膏,边温和地说,“可怜可爱也好,春波撩人也好,是为了自己欢喜。”
“若是有人因此冒犯,那也绝不是这打扮,这相貌的错。”
“你知道的吧?”
简枫乖乖坐在椅子上点点头,与她异口同声:
“是那些狗男人的错。”
唐璌笑了。
如果不是念在枫儿尚幼,她还能教出更犀利更恶毒的话。
“枫儿,一会儿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好吗?”
简枫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去了之后,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和别人说,行吗?”
“嗯。”
“其实我们相处并不算久,这么问可能有些强人所难。”唐璌又道,“枫儿,你愿意信我吗?”
“……嗯。”
唐璌听她回答,又弯了眉眼,将她从椅子上抱起,带去窗边。
“那,要是我想你从这窗子跳下去,你也愿意吗?”
这一次,简枫终于有些不可思议地与她对视上,眼中有些疑惑的情绪。
一张懵懂的脸,对面是笑颜如花,却清冷如月的另一张脸。
那小女孩眨了眨眼,鬼使神差般竟点了点头。
唐璌自是满意展颜,在她额头亲了一口,抱着简枫,身子一歪,直直从窗口跌了下去——
落入一具宽厚有力的臂弯之中。
“我等了好久啊。”简良朝着怀里的人略显不满,片刻之后又动了动鼻尖,“好香啊,璌璌,你们俩涂了什么,这么香!”他恨不得钻进她的脖子里好好闻上一闻。
“涂什么?”唐璌揪了一把他的鼻尖,“枫儿这是小仙童才有的体香。”说着和简枫从他怀里落了地。
“走吧。看看小王爷去。”
胡角胡同里,一袭黑衣的安城王伏子楚,为了不破坏现场,正蹲坐在前院的角落里,默默等待。
“喲,小王爷。”围墙上,简良探着脑袋和他招呼,“果然守约啊。”
安城王闻声嗖地一下站起,伸手指着简良,用气声喊,“你们好大胆子啊!让本王在此等了一个多时辰!”
“此处不便说话。”简良随手飞出一枚书笺,“移步一叙!”说着便跃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伏子楚拿着书笺对着月光看了看,顿时气得发抖,心里直骂,这魔道妖女,早说我就不来这里干等了!
骂归骂,可他还是气鼓鼓地出了刘家的院子,随手再贴好封条,老老实实往码头走去。
花船上,伶人唱晚,灯火辉映,歌舞升平。
一曲罢,唐璌转头,看见像是上门讨债般的伏子楚朝自己直直走来。
“诶~”她伸手抄起烟杆子照旧望他心口一抵,“小王爷莫急。”
“邀我来此等地方,最好是有些眉目。”伏子楚一上船,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小王爷不仅胸怀正义,还是个翩翩君子呢?”唐璌笑道,又朝身边在剥葡萄的小女孩道,“枫儿,日后长大嫁人,这种憨傻耿直的,也未尝不可。”
那女孩子也不知听没听懂,就点了点头。
“岂有此理。”伏子楚退了一步,这才留意到这船舱之内除了白日里撞见的这两人外,竟还有个孩子在。
把好好的一个小女孩带来花船上,实在是过分。
他气得甩袖。
“安城王莫急。”在旁的简良这才开口,“这船私密安全,你我方可畅所欲言。”
“谁要和你畅所欲言。”伏子楚心里自然明白这是简良特意安排的。
他将歌伎舞伎整个班子都赶到甲板上演出,就是为了能在舱里好好说话。
可即便如此,也实在是太过奢逸了。
他从袖中取出两份案卷,丢去唐璌面前,再在她对面坐下,“看看,你要的,可是这个。”
唐璌拿起逐个展开,简良也凑去一同看了起来。
这是刘家命案与十多年前玉兰祝府命案的卷宗。
悬人的,打得都是寻常的死结。
死状也都是倒吊放血,颈上一刀毙命。
可是没有描写房梁磨损的细节。只在勘录里一笔带过,梁上有悬绳磨损的痕迹而已。
“凭这两份卷宗,无法料定这新旧兩案是否是同一人所为。”唐璌看完,向伏子楚道,同时简良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开始悠哉悠哉地给唐璌剥葡萄。
“你下午说的,我听着在理。”伏子楚颔首,他眉宇还稚气未脱,但说起案子却格外认真,“所以又派人挨家询问刘家几人的为人和日常。”
“怎么样?”唐璌眼中透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光,笑看他。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除了说院子里杀猪切肉会有些气味之外,没见什么邻里矛盾或是对刘大壮为人处世有什么私怨的。”
唐璌忍不住牵起嘴角。
她的这种笑,伏子楚白天的时候也见过,就仿佛是一种慈祥的包容,像是在对他说,没事,你也很努力了。
“姑娘有话直说。”他莫名脸上臊得慌。
“小王爷,你平日可有憎恶的人?可曾与人结怨?”唐璌循循善诱。
他想了想,记起儿时的事,点头道,“结怨倒没有,讨厌的,确是有一个。”
“假若,那人一夜之间被人谋害,提刑官前来问话,你可会直言,心中对其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