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晰地记得有一天凯沃突然把六扇卷帘全部打开了，强烈的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生气地对着他大叫。我们视线中能看见的是一轮巨大的弯月，闪闪发光，边缘有些锯齿形的缺口，那应该是黑暗造成的阴影。月球的影像也有些像黑暗的潮水退去后露出的新月形的海滩，大大小小的山峰在黑暗中耸立，直指太阳的光芒。我相信读者们都应该看过月球的图片或是照片，因此我无须再多描述那种景色的显著特点。那些巨大的环形山比地球上的任何一座山脉都要广阔，山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山的阴影漆黑宽广；还有浅褐色的形状各异的平原、山脉、浅丘和小火山口，都从熠熠的光亮中退入神秘的黑暗中。我们正在这个世界的上空飞行，离它高耸的山峰不到一百英里。现在我们能看到——这种景象地球上的人是谁也看不到的——在白昼的光亮之下，岩石、山谷和陨石坑底的粗糙轮廓被浓厚的雾气钝化到模糊不清，白色表面的光亮被分割成一团团的斑点，然后继续分裂直至消失。到处都能见到一些奇怪的棕色和橄榄色的点，这些点会随时出现并扩展开。
不过，当时我们没工夫仔细欣赏这些奇妙的景致。我们旅行中真正有风险的时刻到了。我们必须在环绕月球飞行的时候逐渐向它靠近，减慢速度，寻找机会，最后大胆降落到月球表面。
凯沃一直在忙，而我则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束手无策。我好像总在不停地给他让路。他在飞行器里跳过来跳过去，其身手之敏捷是在地球上前所未见的。在着陆前的最后几小时里，他不停地在将卷帘打开、闭合，不停地计算着，借助小灯的光亮时不时看看他的计时器。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卷帘都放下来了，我们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在黑暗中飞速穿行。
后来他又摸索着按下了卷帘的按钮，突然四扇窗户都打开了。我突然坐立不稳，左摇右晃，眼睛也睁不开了，脚下射出的太阳光把我烤得浑身是汗。突然间窗户又都关上了，眼前再次一片漆黑，我的头还是晕乎乎的。后来我又继续飘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了。
凯沃打开了电灯，让我和他一起把所有的行李捆成一团，外面用毯子裹住，免得在下落的时候发生碰撞。我们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好了，这样我们所有的行李都会自然地在飞行器中心地方聚集起来。这个景象也颇有趣：我们两人飘在空中把东西捆起来，想想看是什么样子！我们既不能往上也不能往下，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会引起意想不到的结果。凯沃轻轻碰我一下，结果我就被弹到了玻璃内壁上；一会儿我又会在空中无助地蹬着脚。电灯的光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又在脚下；一会儿凯沃的脚飘到我的脸旁，一会儿我们的身体又互相交叉地飘到一块儿。最后我们的行李很安全地绑成了一个大包裹，只留了两条大毯子，我们准备到时候把这两条毯子裹在身上，只剪个洞露出自己的脑袋。
凯沃打开了一扇正对月球的窗户，我们发现我们正在下落到一个巨大的中心陨石坑里，周围有很多的小陨石坑，这些小坑纵横交错，组成了一个十字形。凯沃又把朝向太阳的窗户打开了。我猜他是想用太阳的引力来减缓我们下落的速度。“裹紧毯子啊！”他高声叫着，从我身旁冲了过去，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我把脚下的毯子拖起来裹在身上，连头一起裹住，还闭上了眼睛。他非常迅速地关上了那两扇窗户，然后又另外开了一扇，又关上，然后突然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每扇卷帘都安全地全部收进了卷轴之内。突然飞行器剧烈地震动起来，我们不停地翻滚，一会儿被甩到玻璃内壁上，一会儿又撞到行李上，我们紧紧地抱成一团，外面好像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飞溅，仿佛我们此刻是从雪坡上滚下来似的……
翻滚，抱紧，碰撞，抱紧，碰撞，翻滚……
“砰”的一声，我半个人都被埋在了我们的行李堆里，四周也突然安静下来了。然后我听到凯沃的嗡嗡声，还能听到一扇卷帘在卷轴里轻微晃动的声音。我用力把裹在一起的行李一件件都挪开，这样我才从行李堆里探出头来。那些开着的窗户看起来像是一个个装满星星的黑洞。
我们都还活着，此刻已经降落在了一个大的陨石坑里了。
我们坐着喘气，揉着身上被碰伤的地方。我想我俩都没想到着陆的动静会这么猛烈和粗暴。我挣扎着站起来，觉得身上到处都疼。“现在，”我说，“我们可以看看月球的风景了，可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啊，凯沃！”
飞行器的玻璃内壁上满是小水珠，我一边说话一边用我的毯子擦。“现在离月球上的天亮还有半小时左右，”他解释道，“再耐心等等。”
真是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就好像我们待在一个密不透光的钢球中一样。我本来想用毯子把玻璃擦干净一点的，可是越擦越模糊，越是用力想擦得快些，玻璃上新凝结的水珠就越是和毯子的纤维交织在一起，把玻璃弄得更花。当然我就不应该用毯子来擦。就在我奋力要把玻璃弄透明的时候，我滑倒在了潮湿的内壁上，撞上了包裹中鼓起的氧气罐，弄伤了小腿。
真是恼火——简直就是荒谬！现在我们刚刚在月球上落脚，结果我们什么新鲜玩意儿也没看到，满眼就看见我们待了这么长时间的这个灰不溜秋的大球，现在还到处都在滴水。
“该死！”我骂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呢！”我蹲在大包裹上面冷得发抖，只得把毯子拉过来裹紧些。
玻璃内壁上的水汽很快就冻成了晶莹的霜。“您伸手看看能不能打开电热器，”凯沃说，“对，就是那个黑色的按钮，不然我们都得冻死了。”
没等他说第二遍我就找到了按钮把它打开了。“说吧，”我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他说。
“只能等。我们要等到这球体里面的空气有了一定的温度，等到内壁重新变透明。这之前我们没什么其他的事可做，只能等。现在是月球上的夜间，我们得等到天亮。哎，您不饿吗？”
我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就坐着发愁。我很不情愿地从白霜覆盖的内壁扭过头来对着他说：“对，我是饿了。我还觉得非常失望。我本以为我能看见——我不知道我以为能看见什么，但是没想到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语气强硬地表达了我的不满，然后又裹紧了毯子，重新坐在行李堆上，开始吃饭——这是我到了月球以后的第一顿饭。我觉得好像都没怎么吃——我记不清了。现在玻璃上的白霜开始化了，玻璃重新清晰透明起来——先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随后逐渐成了一大片。透过这层雾蒙蒙的玻璃我们看到了月球上的世界。
我们都往外看着月球上的景象。
最初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派荒凉。我们身处一片很大的圆形凹地，就像地球上看到的圆形平原一样，它其实是一个巨形陨石坑的底部。四周都是陡峭的小山，小山如院墙般把这块相对平坦的凹地团团围住。太阳此刻尚未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但是阳光已然从西边照在了这些小山上，连山脚都沐浴在阳光中。在阳光下，这些高矮参差排列无序的小山呈现出灰褐色，小山的斜坡上堆积着雪，地上也有些雪。这些风景可能离我们有十多英里远，但是当时能见度很高，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每处细节。它们在繁星闪烁的黑色夜空的映衬下显得绚烂夺目，在广袤的夜空中好像天鹅绒幕布上闪烁的光亮一样夺目。
起初西边的小山看起来不过是这星空的边界罢了。没有东方的鱼肚白，也没有绯红的朝霞，白昼就这样悄然而至。只有日华，也就是黄道光，这道巨大的锥形的光亮的雾气，直指璀璨的晨星，这样我们才知道应该很快就能看到日出了。
我们周围的光线都会被西面的小山给反射回来。是一片起伏的平原，清冷灰白。往东，这种灰白色逐渐变深，最后逐渐被山的深黑阴影所覆盖。无数圆滑的山顶，诡异的小圆丘和满地的起伏的雪一样的物质一起像翻涌的波涛一样一直延伸到逐渐模糊的远方。这些小圆丘看起来也像是雪堆起来的。我一度觉得它们就是雪。但实际上不是——它们应该是空气凝结后形成的团状物吧？
这就是我们最初所看到的一切。然后很突然地，月球上的白天就毫无征兆地迅速到来了。
现在日光不仅仅照亮了小山的山顶，还照到了山脚下那些粉尘状的东西，然后又像穿了童话中的一步七里格靴[1]一样，直接就照到了我们脚下。远方的小山好像在晃动，随着黎明的到来，陨石坑底部升腾起一股灰白色的蒸汽，形成一个个的气旋和雾团，而且越来越浓重，范围越来越宽广。最后整个西面的平地都变成了一块湿手绢在火上烤着，蒸腾出大量的水汽；西面的小山也只能靠它们折射的光来辨认了。
“应该有空气，”凯沃判断道，“应该是因为空气的缘故——否则不会这样一接触到阳光温度就升腾起来，而且还这么迅速……”
他往上瞧了瞧。“看！”他说。
“看什么？”我问。
“看天空。天空本来是漆黑一片的，现在已经有点发蓝了。看啊！星星都显得更大了呢！还有我们刚才在空旷的太空看到的小星星和星云物质都不见了！”
白天就这样一步一步迅速地向我们跑来。灰色的山顶一个一个地沐浴在阳光中了，然后很快就变成了白色的浓重雾霭。最后西边什么都看不到了，全变成了一片汹涌的云海，波涛滚滚地翻涌向上。远处的山越退越远，在旋涡中若隐若现，形状也逐渐变化，最后彻底隐没在云雾缭绕之中。
雾气翻涌前行，离我们越来越近，快得就像风吹送的云影一样。我们周围也开始升起了日出前的薄雾。
凯沃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怎么啦？”我问。
“快看！日出！看太阳！”
他推我转过身，指着东面的小山顶，山顶在薄雾中露出了一点，还是灰暗的，比天空亮不了多少。不过现在山顶笼上了一层奇特的红色，看起来就像是山顶吐出的火舌一样，在招展舞动。我猜应该是缭绕的水汽反射阳光所形成的景象。不过事实上我看到的不是什么水汽，而是太阳的火焰，这种火焰一直存在于太阳周围，我们在地球上是无法看到的，因为地球上的大气像帘子一般把火焰遮挡住了。
紧接着——太阳升起来了！
先是一道稳定的耀眼的光线，然后就是一弯圆弧状的薄刃般刺眼的光辉，这光辉随后弯成了弓状，变成了夺目的节杖，然后如长箭般对着我们直射出一道光柱。
这光好像真的直刺我双眼而来！我大叫了一声转过身来，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摸索着在行李堆下面找毯子。
伴随这白炽的光亮的还有一种声音，这是我们离开地球以后第一次听到的外界的声音。这种刺刺的声音是白昼到来时空气急速摩擦所发出的声音。随着这种声音和光亮愈来愈烈，我们的飞行器发生了倾斜，我们两个任由摆布地在里面晃来晃去，时不时撞到一起。飞行器倾斜得越来越厉害，那种哧哧声也越来越大，我只得用力闭上双眼，尽力用毯子蒙住头，然后飞行器又倾斜了一下，这下子就完全把我颠了个头朝下。我摔到了行李堆上，睁开眼看了看外面的气流。整个气流在飞驰，在翻滚沸腾——仿佛雪地上突然插入了一根滚烫的金属棒一样。本是固态的空气在接触到了阳光的炽热后马上变成了一种糊状物，就像泥浆那样，或者像雪融化成水，然后迅速又变成了气体，发出哧哧的声音。
又一阵更剧烈的抖动向我们的飞行器袭来，我们只得紧紧抓住对方。很快我们又旋转起来。转啊转啊，最后我就趴在球体的底部了。月球的日出就这样把我们弄得束手无策，疲惫不堪。它让我们见识了，月球是可以随便收拾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的。
我又朝外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一团团的水汽、半液态的雪状物越积越多，然后又滑落，消失，滑落。我们又陷入了黑暗之中。我又跌倒了，凯沃的膝盖抵着我的胸口。然后他好像又从我身边飞走了，有一会儿我都是面朝上躺着，喘着粗气，定定地看着上方。有一块巨大的正在溶解的东西向我们的飞行器扑过来，把我们埋在下面，然后它自己又一点一点地融化掉，冒着气泡蒸腾掉了。我能清楚地看见气泡在玻璃外层翻滚，像在跳舞。我听到了凯沃微弱的声音。
然后我们的飞行器遇上了气流猝变引起的山崩。我们相互提醒着，随着这个球体飞行器滚下了山坡，越滚越快，越过了山体的裂缝，撞到突起的岩石弹起来，然后又掉下来继续往下滚，一直滚向西面，滚入那白炽的沸腾的月球白昼之中。
我们相互紧紧抓牢，身体随着飞行器翻滚，到处乱撞。我们先前捆好的一大捆行李跳到我们身上，像是在攻击我们一样。我们俩也相互撞着，抓着，一会儿又被扯开——下一秒钟又撞到了一起。当时整个宇宙好像到处都是刺人的飞镖，撞得我眼冒金星。要是在地球上遇见这种情况，我俩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幸好是在月球上，我们现在的体重只有地球上体重的六分之一，所以每次撞击的力度都很轻。我还是觉得恶心难受极了，感觉好像脑袋是长在脚上似的，然后——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还有什么触须一样的东西挠着我的耳朵。周围刺目的光线也被一块蓝色的镜片缓和了。原来是凯沃埋头看着我，我看见他的脸都是颠倒的，戴了一副护目镜。他喘着气，嘴唇撞出了血。“好些了吗？”他问我，用手背擦着嘴上的血。
我觉得什么都好像在晃，不过这其实是我头晕产生的错觉。我想刚才肯定是他关上了一些窗户才救了我——要不然我要被太阳灼热的光线烤焦的。我知道现在外面一切都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
“我的天！”我喘了口气，“这是什么——”
我伸长脖子去看。我知道外面一定亮得刺眼，这完全颠覆了我们初来乍到时一片漆黑的景象。“我失去知觉很久了？”我问。
“不知道——计时器给撞坏了。是有一段时间了。老兄啊，我真怕……”
我躺在那里想了想发生的一切。我看见他脸上关切的表情，我什么都没说。我伸手摸摸自己撞伤的地方，同时也打量他的脸是否也撞伤了。我的右手手背撞得最厉害，皮肤都没了。我的额头也流血了。他递给我一个小罐子，里面装着提神的药，具体是什么药我不记得了，是他出发之前带上的。过了一会儿，我能说话了。
“应该不会这样就完了吧。”我说，好像我一直都没事一样。
“应该不会。”
他也在想，双手垂在膝前。他透过玻璃往外看了看，然后转过来对我说。
“天哪！真是这样！”
“和我预想的差不多。这里的空气都蒸发掉了——如果有空气的话。不过，它已经蒸发掉了。现在露出的是月球的表面。我们此刻应该是落在了土质的岩石上。到处都是裸露的土壤。这种土壤很奇怪！”
他觉得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他把我扶起来坐好，我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了。
注释
[1]一步就可以跨七英里的靴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