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布鹰升
山之美
山，我生于斯，长于斯，生活于斯。于是，为走不出山而迷茫。然而，离开山，久而久之，又心生山行之念想。
山之于我，如蓝天之于白云，高山之于云雀，树林之于鸟儿，山谷之于小溪，自在、舒畅。
我时常行走于山。林木葱郁，鸟儿鸣叫，小溪涓涓，空气清新，这一切多么令人幸福！
山中，无世俗之烦扰，无名利之纷争，忘忧愁而愉悦，人的心灵变得单纯和高尚，仿佛受了洗礼。
仰望苍穹湛蓝，白云悠然；聆听风声呼呼，鸟语啁啾；四下山岭起伏如波涛汹涌，山岚氤氲。顿觉，有一种静谧的神圣，比人间的一切高贵、圣洁。
刹那，无论身居高位者，或是草民，无不感慨——“啊，大自然是那么完美、纯净又慷慨，人类又是那么肮脏、自私！”
山之壮阔，绵延无尽；山之秀美，草木锦绣，花朵灿烂；山之温柔，溪流淙淙，鸟语如歌，清风低语。
我依恋山，如白云依恋天空，鸟儿依恋树林，溪流依恋山冈。
山，各有其美，四季不同。
最为憧憬的春。从阳历二月开始，天气日渐转暖，阿拉伯婆婆纳细小的、蓝色的花朵，拥有太阳和蓝天般的夺目；灌木丛林里小檗金色的花朵隐约绽放，虽然是零星的，却让人感到春天已经来临。金翅雀、鹊鸲、灰头啄木鸟、乌鸫叫声激越，隐匿了一个冬季的鸟儿陆续出现了。然而，高寒山区，有时雾凇寒，树林、山岭一片白，大地寂静。甚至，死寂一般，偶尔传来几声依稀可辨的鸟鸣，枯瘦的河流叮咚作响。三月，柳枝如游丝，风中飘拂，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柳莺停栖，忽而扑棱翅膀飞翔，忽而探头探脑，忽而啁啾，那是初春欢乐的精灵。雨丝淅沥，枯草丛露出嫩绿的草，几天便洇染了一片。灌丛里，腋花杜鹃已悄然绽放粉红色花朵，胡颓子抽出青绿的小叶，不久的时日花蕾吐露。四月，白杨树褐红色的树冠幻化为淡绿的雾，落叶松林染上了一片青绿，鳞叶龙胆花朝着天空吹奏曼妙的乐曲，水杉树鼓出的点点叶芽早已幻化为一片片鲜绿欲滴的羽叶，珙桐树爆出雪白的花朵，大杜鹃、鹰鹃、四声杜鹃、噪鹃、松鸦如约而至。山林里，人迹罕至，陌生鸟啼鸣，如隐士难见其真容。
远处，山冈草坡前几日依然灰突突的。然而，随着立夏的来临，一夜间变得绿草茵茵。五月，鸟儿声声激越，尤其是鹰鹃、噪鹃在我们近邻的那片树林里啼鸣，似乎不怕人。然而，不管你如何小心翼翼去寻找，也难见其踪迹，好像那仅是人类无法解释的声音。我到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去看树林，那里有噪鹛、山鹪莺、野鸡、白腹锦鸡等鸣叫，然而听不见噪鹃、鹰鹃的声音，大概鸟儿的分布是随着海拔、气候、树木等不同的。
最有意思的是，山鹪莺在小叶杜鹃丛里低低地飞翔，不时发出颤音，时而停在枝上，上下摇摆着尾羽和抖动着翅膀，“嘎点……嘎点……”那声音不住地传来，轻轻回荡着。白腹锦鸡“哧哧……哧……哧”声音激越，使人以为是某种高大的野兽而虚惊一场呢！几种不同的鸟发出近似猫叫声，“喵喵……”仅是粗大、细弱的略微差别。松鸦的叫声，“哇……哩哇哇……”如放牧娃打招呼，极为逼真。它停歇在桤木树上，灰黄的羽毛衬着一绺蓝色，不时张口鸣叫，声音洪亮，使人疑惑它的前世是放牧娃。“瑟瑟洛……”像是鹰鹃的声音，但不洪亮，底气不足；“嗟噘咿叽……”像是朱雀的啼鸣，但急促，不优雅；“嘘……叮……”像是白顶溪鸲的鸣啭，但不婉转、悦耳——这种鸟儿还能模仿雏鸡和其他鸟儿的叫声。原来，它是聪明的模仿鸟呀！我好几次去探寻都无功而返。它性喜与村为邻的树林，乌鸫也时常栖居那里，大概与村人有某种秘密的约定吧。“嗡嘎嘎……”像是牧人牧羊的声音；“嘟……嘟嘟……”像是微弱的汽车喇叭声；“咕……咕咕……”有人说是戴胜鸟，然而难见其踪迹；“吱……吱吱……”以为是知了，然而这是知了还未鸣叫的时节。于是，定睛一瞧，一只比拇指稍大的灰色鸟儿从华山松上惊飞，真不知是什么鸟呢！
山林里，鸟儿在无休止地演奏音乐，献给寂静山谷。唯有牧人和造访山林的人，方能有幸聆听这比人世间的任何伟大、奇妙的音乐神奇千万倍的天籁之音。
山，是寂静的；溪流清澈而涓涓，是山之血脉；树木葳蕤，晨曦温柔抚摸，是山之毛发；风，时而习习，时而呼呼，是山之气息；鸟，啁啾啼鸣，时而优雅婉转，时而低吟柔和，是山之歌者。我，是山之隐士，聆听溪流、风、鸟，顿觉和山融入一起，无我而美妙！
冷杉直入苍穹，树干一人合抱有余，松萝如淡绿色的胡须迎风飘动。红桦木虬枝张牙舞爪，如闪电划过夜空。乔木杜鹃比肩而立，向着阳光伸展枝叶，花儿朵朵灿烂芬芳。鸡爪槭树干覆盖着苔藓，树叶鲜绿欲滴……各种树木为生存而竞争激烈。瞧，从腐朽的树木上生长出来的杜鹃树和红桦木巧妙地向着空地上方伸展枝叶，从而争得属于自己的那份阳光和空气。万物生生死死，老树倒下或枯死后，有的地方又开始生长出杜鹃，矮小、刚没过脚踝，然而，叶叶翠绿，生机盎然。
树桩枯死，斑纹如流水，和生前一样漂亮。绕树三匝，怀想从前它的风姿，白云从上空飘过，鸟儿停歇于枝上歌唱，风从远方吹拂而来，看着日出日落……每一棵树，都会让人念想生命的伟大、奇妙。
小叶杜鹃紫花绚烂，如地毯铺展，芳香袅袅。湖泊清澈，倒映着白云悠悠。羊群放牧，如白云散落。云雀鸣啭，歌声从天上来。鹞鹰悬在空中，忽而落下，忽而起升。银露梅、黄菖蒲、夏枯草，兀自开花，蜂蝶忙不迭地采蜜。
苦荞、燕麦如锦绣，铺展山岭，馨香浓郁。山下，低洼地，苦荞收割，如斗笠。朱雀、伯劳、三道眉草鹀鸣啭欢悦。
细雨绵绵，寒意来袭，那是初秋。大蓟草、雪绒花、香薷草，依然芳香幽幽。鹰鹃、噪鹃、四声杜鹃等鸟儿，隐匿踪迹，或许过着隐蔽的生活，或许往南迁徙了。伯劳、红嘴蓝鹊、三道眉草鹀、云雀等少数留鸟的叫声，不再激越。到了深秋，山林染了红、金色，色彩斑斓，有几分醉意。
落叶树大都光秃秃，火棘挂着金灿灿的果实，醋栗树红艳艳的果实开始萎缩，小檗的果实变为紫色，那是初冬。青冈、杜鹃等依然保持着四季一样的绿色。白雪飘飞，大地寂静，山林里积雪上留着依稀可辨的狐狸、狗、野猪的踪迹，寒风里山雀瑟瑟发抖。大雪纷纷，积雪压断了一些参天树木，如杜鹃、红桦木、青冈等。然而，阳光和煦，龙胆花、腋花杜鹃零星绽放，令人眼前一亮。草木的生命在寒冬里顽强地抵御严寒！
蜡梅在寒风里绽放，朵朵黄玉般的花朵，清香袅袅飘来。鹊鸲、乌鸫过着低调内敛的隐蔽生活。
噪鹛、云雀不畏严寒，偶尔放开歌喉。鹞鹰盘旋，忽而俯冲而下，忽而上升起舞。高山柏，任凭寒风凛冽，兀自散发清香。
柳树开始泛青，柳莺、鹊鸲叫声欢愉的时候，新的春天又来临了。
山，亘古以来，四季轮回，让每个生命领略大自然，无论恩赐或是困顿。人类不得不赞叹它的壮美和神奇，以及感慨自我的渺小。
树木留乡愁
故乡已荒芜，我去看树木。
四月天晴朗，众鸟归来，空气清新。这个时节，谁要是来到山上，都会感到神清气爽的。
那山冈，绿草茵茵，如铺了松软、薄薄的地毯。一块块黑色的石头，缄默着，仿佛聆听山下潺潺的溪流声。
“你往哪里去？”我向前方背着背篼的老人问。
“你要是去山顶，就往这边走。这边是近路。”他七十多岁，脸上密布着细细的皱纹，头上缠着一条白色的毛巾，停歇下来，回望着我。
我急速往前去，由于是山路陡坡，刚走一会儿，就开始气喘吁吁了。
我们一边上去，一边聊着，翻过前方的山梁，往下走去。
他的房屋坐落在前方不远处的斜坡上。他说：“这一座山，只有几户人家了，其他的都已搬走了。”
我知道，很多荒僻之地，人们已经搬走，留下一座座废墟。那里，土地多年荒芜，杂草丛生，鸟兽出没。
老人无邻居，与山朝夕相望，想必也是寂寥得很，尤其夜晚来临的时候。
我告别老人，翻过山梁，来到垭口，往故乡方向的一座山谷走去。
风呼呼吹。树林里的鸟儿啼鸣，此起彼伏，尤其是鹰鹃叫声激越。每年四月初，鹰鹃开始啼鸣，从四山传来。有没有人知道之前它们去了哪里呢？它们的叫声激越，意味着立夏不久就要来临了。
明晃晃的太阳悄然爬上了蓝色的天空，晨曦照耀下，山林、草坡一片片光影交织，宛如谱写曼妙乐曲。
溪流潺潺，响声回荡山谷两岸。白顶溪鸲抑或是红尾水鸲啁啾啼鸣，其声优雅、动听。
天气又是多么美好，蓝色的苍穹仿佛被洗净了，一尘不染！落叶松、云南松、青冈、杜鹃树林相映成趣。
若是错过这个时节是多么遗憾呀！我情不自禁地敞开心扉，尽情拥抱这片山林，心灵如风一样自由。
山林尽绿，如锦绣；鸟鸣啁啾，如天籁。
一只云雀从空中倾泻清泉流淌般的声音。柳莺啁啾啼鸣。杜鹃花含苞欲放，或是盛开粉红、雪白的花朵，宛如云霞之灿烂。
我畅饮清新如初的空气，沿蜿蜒小径穿过灌木丛林，慢慢朝着山谷溪流走去。
溪流涓涓，清澈见底，流向深谷。溪边，几棵杜鹃树上一簇簇花朵灿烂夺目。两岸，密匝匝的树林寂静沐浴着晨曦。
好一处幽静之地，远离人间喧嚣。风，送来阵阵凉爽清新的气息，夹带着草木味；溪流，时时刻刻荡涤我的心灵，令人无欲而舒坦。
几只羊在溪边悠然觅食，有一只好奇地望着我。我轻轻吆喝一声，那两只觅食的羊抬眼无不惊奇地望了望我。它们深邃的眼眸，让人觉着世界是那么单纯。可是，世界远比它们想象的复杂。
我想向这三位自由流浪的羊儿问好，可是它们能听懂吗？
羊儿，好好吃草吧！我不打搅了！
一块湿地，一脉若隐若现的溪水涓涓流淌。溪边，鹿蹄草细小的、绿油油的茎叶闪耀着光泽。雨季来临，它们将绽放金灿灿的花朵，映衬绿油油的湿地，溪流如一支歌，为寂静山地歌唱。
我左手上方，树林里粉色的杜鹃花一片片盛开，宛如朵朵霞云落在那里，又如彩锦飘扬。鸟鸣声声，或低吟，或高亢，或激越，那是四月的大地森林里鸟儿的美妙乐曲。这天籁之音，只有在深山里才会有幸聆听，此刻，我是唯一的听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忽然，云雀鸣啭。我抬眼望去，蓝莹莹的天空不见其踪影。那叫声，却不住地传来，久久萦绕在我的上空。
这天空的精灵，隐匿了踪迹，欢快的歌声四处飘荡着，让山谷显得更空旷。伴随着云雀的美妙歌声，不经意间我的脚步已踏上了荒村。
残垣断墙，五六棵柳树，那是废弃的院落。柳树绿绿的花絮，如毛毛虫，迎清风摇曳，飘来青涩的气息。它们向白云招呼，和清风低语，宛如为天空拂尘，从不因寂寞孤独而苦恼。
另外几座土墙坍塌的院子，草木恣意生长。瞧，杜鹃、柳树、红桦，仿佛成了这里的主人。
是啊！这里原本是草木家园，人们仅仅是过客而已。然而，原生树木，如青冈、杜鹃、红桦、冷杉等几人合抱的参天大树早已荡然无存，它们在过去百年间被砍伐殆尽。
村子成废墟，树木留乡愁。
我拥抱着一棵孤零零的青冈，几乎哭了起来。它，当年应该是棵小树，如今是否记得我呢？我轻轻抚摸着那树干上微黄的、松软的苔藓，仰望云朵般的树冠，愿它成为参天大树。
它，像一朵孤云乘风欲飞。
树林里的那些杉树如今长成怎样的呢？
林中，鸟鸣此起彼伏。那土著彝人依其叫声命名的“其啊哦”（噪鹛）、“嘎点”（山鹪莺）的叫声是多么熟悉又亲切呀！它们把歌声唱给山谷树林，唱给涓涓溪流。可是，若要去找寻，是难见其真容的。间或，白顶溪鸲传来银铃般的声音，又如清脆的裂帛声。多么美妙的歌声，令人忘我而陶醉其间。
那条隐约可辨的小径，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一株株粉红的杜鹃花恰似红霞灿烂，散发隐隐约约的清香。
虫子低吟，树木幽香。
一脉若有若无的溪流涓涓流淌，滋润着草木，消失在不远处的沟壑里。谁知道溪流在此流淌了多少年呢？
溪流，是山谷之血脉；鸟语，是山谷之乐曲；树木，是山谷之衣裳；我，是山谷之隐士。
往下走去，抬眼望去，几棵杉树直入苍穹。我伸出手拥抱树干，然而，树围竟无一棵够一人合抱的。虽如此，它们的存在，令我深感庆幸！
遥想从前，这里人迹罕至，树木参天，野兽出没，人是那样微乎其微地存在。可是，后来由于人的破坏，树木纷纷倒下，野兽消失或离去了。
又抬眼搜寻，小径上方有几棵杉树。我拨弄树枝，往那里走去，树枝、青竹蹭到我的脸、手臂，划伤了我的手指。然而，我一点也不觉痛，尽管欣欣然往前探寻。
我站在一棵杉树下，默默然仰望。它，是巨树，枝叶繁茂，直入苍穹，树干上挂着长长的、蓬松的松萝，高不见其树冠。从那扁平的叶子，我确定它是冷杉。之前，我见过的云杉，叶子有棱带刺，手触摸不小心会被扎痛。
用手量一量，树围一人合抱有余。我暗暗吃惊和欢喜！它，竟能在此存活下来，树龄五六十年，躲过人们的砍伐，真是奇迹！这一片树林里，从前几棵巨大的杉树，据说在村人搬迁的时候被砍伐了。农牧时代，冷杉树是珍贵的木材，用来建木屋和制作柜子。
没有了人的破坏，树木可以恣意生长。这是树木之幸运，也是我之幸运！
孩提时代，我在其下穿梭找鸟巢和竹笋。那时，它的树干只有腿粗。经历了四十多年，我们又相见了。这是难得的缘分，我异常珍惜！
我又一次次伸出手臂拥抱着它的树干，轻轻地吻了吻！
它庇护我，在晨曦照耀下投下阴影，为我送来凉爽的气息；它的树荫遮住我，我仰慕它；它是那样高大，我是那样渺小；我依偎它，聆听鸟鸣啁啾和虫鸣。
啊，世界是那样安静，万物吉祥而各得其所。
我拍照又拍照，留下难得的历史瞬间。它的下侧有两棵冷杉，西边几十米处又有一棵冷杉，北边有两棵参天冷杉树。
这几棵冷杉，被密匝匝的树木和青竹护着。我一棵棵数着它们，记住它们，祈愿后人还会见到它们，使他们发思古之幽情，怀感恩树木之念想。
我往下走，绕过它，拨弄一簇簇竹子，走近北边的那两棵参天冷杉树。树下，有一个洞，黄土里露出巨大的树根。我抓住藤蔓，踩上去，刹那，我被轻轻弹上了树干。原来，这是一棵树，生出两根巨大的树干，远处望去像是两棵树。用手量一量，其中一根树干约有几人合抱。
这片树林里的冷杉树就像梦，恍兮惚兮，无不牵动我的思绪。它们是树林里的君子，向上而生，不依附其他树木，独立而不傲然。
我采折了一根细小的冷杉树枝，放进包里，作为对杉树的念想，对着那棵冷杉树心里暗暗祈求它的原谅。
万物有灵，我赞赏它的美德！
然后，轻轻地挥手，向它们告别。沿着来时隐约可辨的小径，我三步一回头，杉树渐渐远去消失。
我家旧院，矮矮的石墙一隅。
那棵灰突突的树木，不远处望去，像是枯死了。我走近端详，它是一株醋栗，比我高出一截，几枚鲜绿的叶子刚长出。它，年龄比我大，五十多岁了，算是醋栗树里的老寿星了。它，躲过人们的砍伐，因为它是灌木不经烧，而不像那些青冈、乔木杜鹃那样经烧，炭火久久不息。所以，方圆十几公里，乔木杜鹃、粗壮的青冈树是罕见的。
山下的醋栗开始结果。然而，这棵老醋栗树木才抽出几枚鲜绿的叶子，不知是否还会开花结果呢？如故友衰老，我为它担心起来。
它，老枝新芽，也令人欣然。
西北墙角，一棵花椒树木，树干似乎有了朽意。不过，令人惊喜的是，它的枝上露出几枚鲜绿的叶子，含着花蕾，倘若闻一下，淡淡的清香袅袅飘来。
自我记事起，它和那棵醋栗已经生长在那里了，每年我们一家人都会采摘花椒果实。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那一粒粒红红的果实，是极为珍贵的食物佐料，至今记忆犹新。
岁月悄然流逝，一个村子的历史有多久？一棵树的命运又如何？一个人的命运又能好过一个村子和一棵树吗？
村子历史不满百年，人们像那些迁徙的鸟儿飞走了，如今仅剩下那些冰冷的、黑色的石头和可怜兮兮的树木，风中哀叹，无限沧桑。
我担心这些石头和可怜兮兮的树木也会消失。那么，这里全然是一片废墟，多么可怕的废墟，没有记忆的历史，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倘若，文化也如此，是一片荒芜，人的存在和不存在又有何区别呢？
倘若在此修建一座房屋，过着农耕时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如何呢？这样的生活方式，人们早已感到枯燥乏味和厌倦了，没有多少未来的希望，从而逃离了。那么，它不过是此时我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从荒村北边的那条山梁望去，那片树林里的冷杉树木清晰可见，卓尔不群，傲然独立。
鸟语阵阵啼鸣，空山显得无比空旷。
我渐行渐远，去西山探望。
荒地上云南松一丛丛，云杉如稀疏的云朵。它们是外来物种，我从一片松林下经过，松树没过我的头。云杉，何时能成为参天大树呢？
大地上一种植物消失，另一种植物又会更替的。万物生死更替，亘古如此。
山麓一处，高山柏树一簇簇，在炽热的阳光烘烤下散发着阵阵芳香气息。它们是原生树木，在这里生长的历史已经是千万年了；它们适应了苦寒气候，是外来植物难以替代的美丽景观；它们是高山奇树，在山下是无法见到的。曾有人挖走一株株高山柏树，然而无法存活。
高山柏，任凭冬日寒风凛冽和冰雪覆盖。
云雀鸣啭，清风微拂，那是天籁之音。
我躺在草坡上，四下空旷、寂静，云雀叫声从天上来，不知人间有人居。
山崖下，一群绵羊因天气热在岩壁阴影处避暑乘凉，有的在饮水。羊儿肥壮，令人疑惑这是野性十足的野绵羊。我刚走到溪畔，它们一只只惊跑了，不时回头望着，这是很有意思的。
忽然，树林里的一只雄野鸡“布嚯……布嚯……”的叫声响起，“嘎点”鸟发出颤音，其他鸟儿悠然唱和。
没有捕鸟人，我为它们而欢欣。鸟儿，尽情赞美山林吧！
天边，一朵白云停在那里，久久不散。传说，昔日一群神羊驾云落在山冈，饮山泉、漫游山冈、夜宿溶洞，在嶙峋乱石上留下神秘的、花瓣似的蹄印。
山下的城市，钢筋混凝土构筑的楼群，只疯长着欲望，而不会生长神话传说，早已远离滋养人类精神文化的美的自然。
天空辽阔，大地苍茫，树木葳蕤，鸟鸣啁啾……我不知归去，尽兴而作一首诗，权当歌咏故乡行。
故园草木长，人去残垣在。
杜鹃自灿烂，清泉崖下流。
云朵停蓝天，神羊驾云去。
古来人过客，吾辈何渺小。
林中冷杉寂，鸟鸣谷更幽。
白羊岩下卧，不见牧人归。
吉布鹰升 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随笔》《美文》《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大益文学》《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滇池》《广西文学》《山东文学》《星星》《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散文诗》《小溪流》《文艺报》《绿叶》等刊物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获首届中国西部散文奖，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奖新作奖，2012年孙犁散文奖，第二届丝路散文奖，第二届全国十佳教师作家奖等。著有《自然课》《彝人族语》《隐者》《放牧的日子》等。
